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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弘的突然死亡将武后与高宗的第二个儿子从幕后推到了前台。雍王贤健壮英武,外表看似稚拙爽直,但内心却曲折多疑。长期以来,宫中和坊间早就流传着这样一则轶闻:雍王贤并非武后所生,许多年前暴毙的韩国夫人才是他真正的母亲。不管贤是否笃信这一传闻,韩国夫人、魏国夫人、武敏之的先后死去毕竟使他对母亲有一种天生的惧怕。在兄长弘为太子的年月里,武后除了在每年的节庆日派人送来几封“劝进”的书信外,平常很少注意到他的存在。

雍王贤既无政治野心,又无出人头地的非分之想,他白天在筵经院编修《后汉书》,到了晚上就时常与宫女和宦官们纵酒狎戏,欢宴竟夕。

现在,随着弘的死去,在他与母后之间,一道幕障被悄悄拆除了。经验和敏感使他意识到,太子弘的死显然是源于他一厢情愿的幼稚理想,源于他为父皇过于倚重。如今,他既已继立太子,前车之鉴促使他不得不处处小心,事事提防。

贤平常在宫中曾熟读老庄著述,深知无为独处的道理。因此,他在当上太子之后,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付可能会降临的灾难。不久之后,太子贤的防微杜渐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武则天曾多次让他离开长安前往洛阳,协理朝政,他总是借故推诿,留在长安,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凡是武后所赐的美食佳酿,他一概弃之不用,其中的理由似乎非常简单:韩国夫人、魏国夫人以及原太子弘的暴亡都是因为吃错了什么东西……另外,为了防备不测,他暗中吩咐左右亲信将一些武器藏入马厩,这样,一旦宫中有变,他也不至于束手就擒。

不过,高宗皇帝看来对太子贤的心思一无所知。现在,李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难行帝王之实,前些年武则天的“建言十二事”刊布之后,她又召北门学士修撰典籍,天下臣民对武后独揽朝政似已习惯。李治也许只有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这种希望是盲目的,对太子贤来说,它往往是杀身之祸的前兆。这位昏聩的老人时常派人给太子贤送来嘉奖诏书,仿佛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什么“贤于处决”啦,“敏于利害进退”啦,尤其使贤胆战心惊的是如下一些文句:“深究经史之奥妙,开发圣贤之遗范,宽仁有王者之风……”

有一次,太子贤在与自己的老师、太子洗马刘纳言闲聊时曾这样说道:

“倘若我日后得到皇位,必拱手相让。”

刘纳言听后不禁问道:“莫非太子心中隐有不安?”

贤笑道:“我的安全感如果丈量出来,它只有六百五十里。”

刘纳言知道,太子所谓的六百五十里是暗指长安和洛阳的距离,言外之意非常明显。

太子贤没有想到的是,母后武则天对他一直非常钟爱。在武后的几个儿子之中,她内心对贤最为赏识,她虽然不像高宗李治那样溢于言表,但太子贤的强健体魄和能骑善射的习性让她颇感欣慰,她仿佛从他身上又一次看到了当年太宗皇帝的影子。对于一心推行新政的武后来说,聪慧好动的贤不仅不会像弘那样成为儒教的牺牲品,相反,也许他能成为自己未来的帮手。

不过,自从弘死后,贤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很快就引起了武则天的警觉和不安。她知道,贤之所以故意躲着自己,完全是因为他听信谣言的结果。眼看着母子亲情日益殆危,武则天不得不在繁忙的政事中几次派人前往长安,急召太子来洛阳,试图澄清事实,消除隔阂。但太子贤照例推延,一封封书信石沉大海,她派人送去的食物和布帛,太子亦分毫未取。武则天渐渐产生了这样的疑虑和猜测:莫非太子贤另有图谋?

大太监魏安死后,素信巫术卜卦的武则天以为病中的高宗求寿为名,将一位名叫明崇俨的道士召入宫中,官拜正谏大夫。这个人的出现几乎立即导致了武后与太子之间关系的进一步恶化。

明崇俨也许看出了武后与太子之间的隔膜,有一次,他在武后的床边对她进言:“我曾见过太子贤的面相,他骨骼峥嵘,薄福多难,日后难继大位,倒是英王哲和殷王旦颇有帝王之相……”

明崇俨的一席话显然加深了武后对太子贤的忧虑,但她依然没有放弃让贤回到自己身边的努力。几个月之后,武则天利用一次返回长安的机会,命人急速赶往东宫,召太子贤来太极殿相见。

太极殿与东宫只有百步之遥,武后身边的近侍不一会儿就返回禀报,太子贤宿疾新发,不便前来。武则天得到这个消息,显得黯然神伤,不觉中竟落下泪来。

一名太监见状上前劝道:“既然太子称病不至,圣后为何不以探病为由亲往东宫看个究竟?”

武则天略微思索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在武后驾临东宫的途中,太子贤就接到了门下的密报。他召来太子洗马刘纳言、张大安等人商议对策。张大安对他说,既然武后亲来探视,太子不可不见。太子贤对此事仍颇为犹豫,当武则天的步障鸾轿来到东宫外的肃义门时,太子贤在一念之下还是躲进了东宫花园的一间马厩。

武则天从坐轿上下来,张大安、刘纳言等人率领太子侍从远远出来迎接。

武后扫视了一遍众人,向刘纳言问道:“太子在哪里?他为何不出来迎接?”

刘纳言答道:“太子殿下宿疾未瘳,这会儿骑马出去散心去了。”

武则天冷笑了一声:“太子能骑马出去游玩,难道与我说两句话都不行吗?你们平素是怎么教导太子的?”

张、刘二人赶紧伏地谢罪。

武则天没有理睬他们,她独自一人绕过花园的护栏,朝太子的内房走去。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朱阁倚窗,锦帘绸帐,一如往昔。残阳的余晖洒满了窗台,深秋的凉风从回廊下掠过,传来了一匹天山良驹咴咴的悲鸣。

屋子里酒香四溢,墙帷下挂满了兽角和鸟类的翎羽,桌上的一只三彩茶壶似乎余热萦绕。武后一想到太子贤在故意躲避着自己,不禁泪流满面。武则天在太子贤的床边枯坐了大略半个多时辰,直到日迫西山,才带领随从悻悻离去。

永隆元年八月,武后的近侍突然来到东宫,给他送来了《少阳正范》和《孝子传》两书,并嘱他仔细领略书中的精妙。太子贤内心十分清楚,这种看似“劝进”的赠书仪式实则上是母后在暗暗指责自己的忤逆和不孝。两天之后,武后再度派人从东都洛阳给他送来一封书信,申饬他不要纵情恣肆,贪恋声色。语词和行文皆十分严厉。

太子贤不安地想到,最近一段时期以来,他多次听说正谏大夫明崇俨妖媚皇后,声称自己无德继承大统,现在看来,道士明崇俨的挑唆似乎已经对母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深知母亲的为人,一旦她嗅到了什么气味,并决定将某种计划付诸实施之时,她的动作往往迅雷不及掩耳。

太子贤整日忧心忡忡,如坐针毡,太子洗马刘纳言见状前去劝道:“我看殿下是过虑了,武后毕竟是你的母亲啊……”

他的话未能使太子愁肠百结的忧虑得以宽解,一连几天闭门幽思的结果,促使太子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一天深夜,道士明崇俨在返回洛阳的途中为刺客所杀。在当今的朝廷之中,居然还有人胆敢对武后的宠侍下手,使武则天十分震怒,她下令对此事严加缉查。几经周折,凶手赵道生终于供称:刺杀明崇俨之举系由太子指使自己所为……武则天当即下令拘押太子,并派人前往东宫搜查。搜查报告在翌日清晨就送到了武后的手中,其中一项使武则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太子贤的马厩里发现了五百余件刀枪兵器……

太子贤派人暗杀正谏大夫明崇俨,在宅内私藏武器,密谋造反的消息传到高宗李治的耳中,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高宗皇帝一想到忠和弘的惨死,就不由得浑身瘫软,冷汗不止。虽然他在病中已卧床数日,但他获悉这一消息之后,还是命人即刻起驾,匆匆赶往武后的寝宫。

武则天表情严峻地端坐寝宫帐内,仿佛她料到高宗会来,早已在此静静恭候。

高宗李治为太子求情的一席话尚未说完,武则天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她反问高宗:“天下何罪最难宽免?”

“谋反之罪。”高宗答道。

“以陛下之见,对谋反叛逆之罪应如何处置?”

“诛灭九族……”

“贞观十七年,承乾密谋造反,先帝太宗皇帝又是如何处置他的?”

“废为庶人,远谪黔南……”

“这就是了。”武后流泪道,“如今太子所犯之罪为十恶之首,我怎能徇私绾宥,况且眼下突厥屡犯边境,洛阳、长安连年灾荒,朝廷内外,人心不稳,若陛下一意袒护,大唐法度,何以为继?”

这种单调的一问一答式的谈话使高宗的处境显得极为可笑。李治静默了半晌,随后说道:“我听说,太子杀明崇俨是实,至于造反谋变朕谅他不敢,太子原本善骑好猎,他在东宫私藏刀剑,或为防身习武,亦未可知,我们可以再细细调查……再说,明崇俨本为一个区区道士,太子将他杀掉,也算不得什么大罪……”

武则天觉察到高宗的话中暗含嘲讽,不禁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如果执意要杀掉贤儿,”高宗泣不成声,“那就让朕同他一起去吧……”

第二天,高宗下诏,将太子贤贬为庶人,流放到两千里外的巴州。平常与太子相善的宦官侍从一律处斩。

太子贤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长安的日子里,他曾处心积虑地提防着母后的毒鸩,他在被流放到巴州四年之后,当一位名叫丘神勣的宦官逼令他自杀时,他所得到的依然是一杯毒酒。庶人贤在惊愕之余,不能不想到这也许是上苍对他的故意嘲讽和作弄。

在被囚禁于巴州的枯索岁月中,庶人贤曾经写过一首哀婉凄凉的黄台歌词,表述了他心中积郁已久的愤懑: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为可,

四摘抱蔓归。

这首著名的歌词后来传到洛阳,陪伴着高宗皇帝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

在病中,高宗李治时常让御医秦鹤鸣将这首词反反复复地念给自己听。他仿佛对自己日益颓朽的境况渐渐上了瘾。时值十二月的冬天,窗外大雪压枝,山岳潜形。高宗李治不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喊着贤的名字。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贤儿远在巴州,不知是否平安?”

御医秦鹤鸣一时不知所答,只得陪高宗暗暗落泪。

十二月十二日,高宗皇帝离开嵩山的奉天宫,返回洛阳。二十二日,为了给高宗祈寿,武则天再度下令改元,将永淳二年改为弘道元年,并特赦天下。

这天午后,高宗驾崩于洛阳贞观殿,享年五十六岁。

按照高宗遗命,中书令裴炎让太子哲在灵前即位,是为中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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