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入夜以后,卢布尔雅那的生活就慢慢地朝着酒吧倾斜。回到这样亲切的世界里,或者说,见到成群的人,我感到非常满足。情侣们对着烛光小酌葡萄酒,一群男女在兴致勃勃地打牌。一个人旅行,有时候会神经过敏,比如见到这样的情景就难免觉得寂寞。不过一杯啤酒下肚,听着酒吧里的轻摇滚,我更多感到的是长途旅行即将结束时的失落。我回想着柏林出发那天的情景,回想着德累斯顿的夕阳,回想着布拉格的三姐妹。我像倒线头一般,逐一回想路上的见闻……那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同?或者说,旅行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了我?
我相信,至少是理论上,旅行或多或少会改变一个人。会使那个人朝着更宽容,更理性,对世界的理解更全面的方向迈进几步。至于到底是几步,那就要看每个人的天赋和修养了。但毫无疑问,这向前迈出的几步就是旅行的意义,也是活着的意义。
遗憾的是,我在酒吧里还不能确定这些。虽然旅途中的细节还历历在目,可我知道,记忆就像空中的气球,早晚有一天会飞出视野。我所能做的,只有趁着这些细节还鲜活,把它们尽量完整地移植到纸上。归根结底,只有通过这样笨重的体力劳动,才能让轻盈的旅行变得切身,而不至于变成一阵缥缈的炊烟。
我就趴在酒吧的桌子上开始写作。不是真正地写作,而是把旅途中的笔记补充完整。我知道,一个男人在深夜的酒吧里奋笔疾书,很可能被人侧目。但在这家车站对面、通宵营业的酒吧里,也实在找不出什么更有意思的事做。写笔记之余,我喝着啤酒,不时环顾四周。酒吧像刚刚被狼掏空内脏的动物残骸,空空荡荡。酒保站在门口抽烟,一个同样等车的男人缩在角落里打盹,吧台上扔着两本色情杂志,已经被无数寂寞之手翻得快要散架。罢了,卢布尔雅那的夜!
5点20分,天还黑着。我拖着行李走出酒吧,看到大巴已停在路边。我问在车下抽烟的罗马尼亚司机:“这是去米兰的车吗?”因为我看到车里睡得横七竖八,完全是一副屌丝专列的样子,丝毫没有欧洲巴士公司的感觉。司机深深地抽了口烟,仿佛之前憋了太久:“米兰、马赛。”我再次震惊了。想不到这辆平凡普通的坐席大巴竟然要从罗马尼亚一路开到法国——这至少是三天三夜的路程。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没的选择。我硬着头皮上车,车厢里的浑浊空气,让我脆弱敏感的神经轻微崩溃了。昏暗中,我慌乱地寻找座位。那些盖着毛毯、蜷缩在座位上的肉体,仿佛无名无姓。车厢里洋溢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就像走进了夏天的池塘。我摇醒一位睡得正酣的大叔,他把脚丫移开,塞回皮鞋,我好歹侧身坐了下来。我戴上耳机,抵挡鼾声。我相信,只要再坚持一会儿,连空气也闻不出异样。多亏一夜没睡,车一开,我就晃晃悠悠地睡着了。也许,人就是这么能伸能屈的动物!
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大巴正奔驰在高速公路上。理论上,我已经进入意大利,可风景依然荒凉,路边只是无休无止的荒地和工厂。我的前面是一位戴着黄色假发的姑娘,身旁的大叔正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用说,这些罗马尼亚人都是去意大利和法国打工的。对他们来说,迁徙是一种生存方式,只有背井离乡,生活才有彻底改观的希望。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景象:在强烈的阳光下,一辆载着罗马尼亚民工和中国旅行者的大巴,正飞驰在前往米兰和马赛的路上。这是一幅多么超现实的画面啊!一时间,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很想跟着这些罗马尼亚人到法国去,看看他们在那里怎样生活,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但是冲动毕竟只是冲动,六小时后,我不得不怀着略感遗憾的心情在米兰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