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霏霏晨雨中令丰来到了凤鸣路,这条狭窄而拥挤的小街对于令丰是陌生的,街道两侧的木楼破陋杂乱,而且似乎都朝一个方向倾斜着,石子路下面大概没有排水道,雨水在路面上积成太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漂着垃圾、死鼠甚至人的粪便。令丰打着一把黑布洋伞,经过水洼时他不得不像歌舞明星一样做出各种跳跃动作,令丰怀疑这种地方是否真的有什么称职的私人侦探,同时也觉得这次雨中之行多少有些荒谬的成分。
猛地看见一座木搂上挂了一块显眼的招牌:小福尔摩斯,私人侦探,承办各类疑难案件。令丰站住了,仰起头朝楼上望,歪斜的楼窗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令丰想他倒不妨先见见这个小福尔摩斯,令丰就收起雨伞敲门,应声开门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
我找小福尔摩斯。令丰说。
谁?老女人似乎没听清,将耳朵向令丰凑过来,我听不清,你到底要找谁?
我找小福尔摩斯。令丰朝楼板指了指,话没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你找那个东北房客?他已经欠了我两个月房租了,欠了钱还骂人,他不是个好人。你要是他的熟人,就先替他还了房租吧。
我比他更穷。一分钱也没有,令丰笑着把雨伞倚在门边,绕过老女人的身体往阁楼上走,楼梯上很黑,每走一步楼板就咯吱响一下,令丰掏出打火机点上,举着一点火苗往阁楼上走,一只幼小的动物与令丰逆向而行,嗖地穿过他的双腿之间,估计那是一只老鼠,令丰谨慎地观察四周,他想这地方倒是酷似那些侦探片里的凶杀现场。
阁楼上的竹片门紧闭着,令丰敲门敲了很长时间,里面响起了一个东北人的不耐烦的声音,大清早的谁在敲门?令丰想了想就模仿着东北口音说,我是小华生,是你的好搭档。门被里面的人怒气冲冲地打开了,令丰借着打火机的火焰看清了一张年轻而凶悍的脸。
你是什么人?敢跟我开玩笑?那人伸出手来抓令丰的衣领,大清早的你来搅我睡觉,你是欠揍还是疯了?
不开玩笑。令丰机警地躲开那只手,他退到一边把打火机举高了打量着对方,你就是小福尔摩斯?令丰忍不住又哂笑起来,他说,你有多大了?还不到二十吧?
别管我年龄多大,什么样的案子我都能查。那个东北男孩一边穿裤子一边对令丰说,快说吧,你找我办什么案子?
找一个人,他失踪了。
找人好办,先付三百块定金,我保证一个礼拜之内找到人。
人要是死了呢?
那就把尸体送还给你,一样是一个礼拜之内,收费也一样。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收费怎么能一样?我看你这个小福尔摩斯没什么道理吧?
你先别管我有没有道理,想办案子就先付三百块定金,付了钱我再陪你说闲话。
钱我带上了,今丰拍了拍西装的口袋,然后他毫不掩饰他对东北男孩的蔑视,不过把钱交给你我不放心,交给你还不如交给我自己呢。
令丰的一只脚已经退到了竹片门外,另一只脚却被东北男孩踩住了。令丰发现对方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神经质的凶残的白光,令丰有点后悔自己的言行过于轻率了。
你他妈的是拿我开心来了?开了心就想溜?东北男孩脚上的木屐像一把锁锁住了令丰的左脚,令丰无法脱身,于是他换了温婉的口气说,好吧,就算我不对,你说你要我怎么办吧?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拿钱来。东北男孩猛然大叫了一声,你他妈的存心搅我的好梦,不办案子也要付钱,付二十块钱来。
我看你们东北人是穷疯了,这不是乱敲竹杠吗?令丰低声嘀咕着,他试图把自己的皮鞋从那只木屐下抽出来,但东北男孩的体力明显优于令丰,令丰想他只有自认倒霉了,他一边从西装暗装里摸钱一边向对方讨价还价,给你十块钱行不行?令丰说,算我倒霉吧,给你十块钱不错了。
二十块钱,一块也不能少。东北男孩坚决地摇着头说,我要付房租。还要吃饭,二十块钱哪儿够?
你付不起房租吃不到饭也是我的错?令丰哭笑不得,低头看那只可恶的木屐仍然紧紧地踩压着自己的新皮鞋,令丰朝天做了个鬼脸,终于把二十块钱响亮地拍到对方手掌上。
令丰逃似地跑到楼梯上,回头看见那个自称小福尔摩斯的男孩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动,令丰就朝着那个黑影高声说,不就二十块吗?就当我给儿子的压岁钱啦。
跑到外面的凤鸣路上,看靠空中仍然飘着斜斜的雨丝,令丰想起他的雨伞还在那栋破木楼里,就返回去敲门。
喂,把雨伞给我,令丰边敲边喊,哪来的雨伞?老女人躲在门后说。
在门背后放着呢。令丰又喊。
门背后没有雨伞,老女人仍然不肯开门。
令丰立刻意识到老女人委琐的动机,他想他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了,碰到的尽是些明抢暗夺的人。你们这种人穷疯了?令丰狠狠地朝门上踹了一脚,他不想为一把伞再和老女人费什么口舌,于是快快地沿看屋檐往凤鸣路深处走,从檐缝漏下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令丰的礼帽和西装衬肩,令丰感到一种陌生而坚硬的冷意。
令丰躲着雨线走了大约一百米,果然看见了王氏兄弟侦探所的招牌,他记得母亲曾提起过这家侦探所,令丰对凤鸣路的私人侦探虽然已不感兴趣,但他想既然路过了就不妨进去看一看。
这家侦探所似乎正规了许多,里面有两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门厅里有布面沙发和电话机。令丰推开其中一间的门,看见里面一群男女围着一个秃顶男人吵嚷着什么,他没有听清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内容,只听见秃顶男人高声说,有线索了,告诉你们有线索了,你们还吵什么?令丰吐着舌头退出来,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出现这种乱哄哄的局面简直不可思议,它与令丰看过的侦探电影大相径庭,令丰又推开另一间办公室的门,这里倒是显得清净,一个时髦而妖冶的女人拖着一条狗向另一个秃顶男人诉说着什么,令丰想原来王氏兄弟都是秃顶,怪不得会有点名。
那个女人正从提包里掏着什么,掏出来的东西用手帕包裹着,上面有星星点档的血迹,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说,就是这只耳朵,你看那个凶手有多狠心。
令丰果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耳朵,由于隔得远,他无法判定那是人的耳朵还是动物的,令丰怀着好奇心悄哪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去过警察局了,他们不管这事,女人重新抱起膝盖上的狗,愤愤他说,警察局的人都是吃饭不管事的蠢猪。
秃顶侦探用镊子夹起那片耳朵审视了一番,是新的刀伤,他皱着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看看它的伤口?
不行,别再弄疼它了。它已经够可怜的了。女人突然把狗紧紧地抱住,用嘴唇亲亲狗的白色皮毛,我的宝贝,我不能再让它受苦了,女人声音猛地又悲愤起来,你一定要帮我查到凶手,到底是谁害了我的宝贝?
令丰现在弄清了这件案子的内容,令丰忍不住嘻地笑了一声,这时候他看见了女人怀里的那条鬈毛狗,狗的右耳部位缚着白纱布,就像一个受伤的人。
这位先生请到外面等一会儿。秃顶侦探向令丰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走,这就走。令丰连忙站起来朝外面走,因为欲笑不能他的脸看上去很滑稽,令丰刚刚跨出门槛,听见后面的女人离开椅子追了上来,女人说,喂,你不是梅林路孔家的二少爷吗?
不,令丰站住了,端详着那个抱狗的女人,对不起,我好像不认识你。
我是你母亲的姨表妹呀,女人亲昵地拍了拍令丰的肩膀,几年没见,你都成了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了,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令丰有点惶恐地盯着女人涂满脂粉的脸和猩红的嘴唇,他不知道该如何应酬这个陌生的女亲戚。
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是不是你家的狗也被人割了耳朵?
不,我不是为了狗。令丰边说边退,但他发现女亲戚过于丰满的身体正向他穷追不舍地靠拢、逼近。
不为狗?为人?女亲戚的眼睛闪闪发亮,你家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我只是随便到这里玩玩。令丰嗫嚅道。
到这里玩?不会的,你肯定在骗我。
真的只是玩玩,我真的只是想见识一下私人侦探什么样子。
你母亲好吗?她没事吧?
她很好,气色比你好多了。
那么你父亲呢,他也好吗?
他也好,两只耳朵都还长在脑袋上。
我听说你父亲眼一个女戏子好上了,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去问他自己好了,令丰已经无法忍受女亲戚不怀好意的饶舌,终于不顾礼仪地于路而走,走到王氏兄弟侦探所门外的石阶上,令丰不由得喘了一口粗气,他听见那个女亲戚在里面气咻咻地骂道,什么狗屁圣人后代。一点礼貌教养都不懂。
外面的雨已经变得很细很疏了,太阳在肥皂厂的烟囱后面泛出一圈淡档的橙红色,凤鸣路一带的空气里飘浮着一种腐烂的蔬果气味。令丰尽量绕着地面的积水走,但新买的皮鞋仍然不可避免地溅上泥浆:有人在露天厕所旁哗哗地刷洗马桶,雨后的空气因而更加复杂难闻了。令丰一手捂鼻一手提着裤管走,脑子里不时浮现出那只血淋淋的狗耳朵,他觉得在私人侦探所里的所见所闻既令人厌恶又荒唐可笑,不管怎样,令丰决定再也不来这条烂街了。
出了凤鸣路好远,令丰才看到第一辆黄包车,人就获救似地跳上去,车夫问他去哪里,令丰考虑了一下说,电影院,先去美丽华电影院吧。令丰记得昨天晚报的电影预告里美丽华正在放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这部片子他已经看过两遍,现在他要看第三遍。令丰知道自己对卓别林的迷恋是疯狂的,令丰在电影院或者在家中的床上,经常幻想自己是卓别林,幻想自己在银幕上逗全世界发笑,他清楚那只是幻想而已,但对于令丰那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春雨初歇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黄包车被年轻力壮的车夫拉得飞快,经过耶稣堂边的一条弄堂时,令丰想起他的小学同窗谈小姐就住在这条弄堂里,令丰灵机一动,约一个女孩同坐毕竟比独自一个看电影要浪漫一些,于是他让车夫把黄包车停在弄堂口稍等片刻,令丰想试试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魅力,可以临时把一个女孩从家里约出来。
谈小姐家的窗口对着街道,令丰在楼下喊了一声谈小姐的名字,对方居然应声推开了楼窗,令丰仰首看见一个微胖的烫发的女孩倚窗而立,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惊又喜,孔令丰,是你喊我吗?
肯赏光陪我去看电影吗?
看电影?什么电影呀?谈小姐芜尔一笑,一只手绞着花布窗帘,孔令丰,你上搂来说话好了。
不上楼了,肯赏光你就下来,黄包车在弄堂口等着呢。
楼上的谈小姐忸怩着朝下面张望了一番,终于说,我跟我母亲商量一下,你等一会儿。
令丰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无聊地数着路面上铺的青石条,心里不免有些恼火,他想谈小姐论出身论容貌都无法与己匹敌,何必要像电影里的贵妇人一样姗姗来迟。好不容易看见谈小姐从石库门里出来,门后有张女人的脸诡秘地一闪而过,令丰猜那是谈小姐的母亲,他觉得这种举动庸俗而可笑,不过是一起去看个电影,何必要躲在门后偷看?令丰想我并没打算做你家的女婿,一切不过是礼拜天的消遣而已。
谈小姐似乎匆匆地梳妆过了,眉毛和眼睛都画得很黑,穿了件腰身嫌紧的旗袍,胸部和髓部显得异乎寻常地硕大,令丰忍住了批评她服饰打扮的欲望,他知道所有女人都不喜欢这方面的批评。两个人相视一笑,隔了双拳之距朝弄堂口走,互相都意识到此情此景有点突如其来的怪味。
孔令丰,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谈小姐跨上黄包车时终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用手绢在嘴唇线四周小心地擦拭着,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们又有半年没见面了,上回见面还是在校友会上吧?谈小姐瞟了眼令丰说,亏你还知道我家的住址。
这两天闷得厉害,特别想看电影。令丰朝街道两侧随意观望着,听见自己懒散的回答不太得体,马上又改口道,我出来办点事,路过这里来看创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够忙的,礼拜天也在外面忙,忙什么呢?
私事。是我父亲的事,不,应该说是我母亲吩咐的事。
忙完了就找个女孩陪你看电影,你过得还是这么舒心。
事情还没个眉目呢,先搁一边吧,我不喜欢操心我家里的事。我喜欢电影和戏剧,你喜欢吗?喜欢卓别林吗?
我喜欢胡蝶,谈小姐忽然来了兴致,以手托腮想了想,我还喜欢袁美云,不过她的眼睛小了一点。
他们不是一回事。令丰敏感地意识到谈小姐的回答其实牛头不对马嘴,她对电影的见解明显流于世俗,令丰对谈小姐感到失望,一下又无话可说了。
黄包车穿越了城市繁华的中心,在雨后出门的人群中绕来拐去地走,令丰的腿和胳膊不时和谈小姐发生接触,他发现谈小姐的脸上隐隐泛出酡红,目光也有点躲沣闪闪的,令丰心里暗暗好笑,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就那么碰几下也值得脸红吗?
谈小姐等着令丰开口说话,但令丰却只是心不在焉地观望着街景,谈小姐就只好没话找话说了。
我母亲想拔两颗牙,谈小姐说,我知道你父亲是最好的牙医,能不能让我母亲去找你父亲拔牙?
行,不,不行,令丰的目光从街景和路人中匆匆收回,那句话脱口而出,我父亲失踪了。
失踪?为什么失踪?谈小姐惊愕地追问。
令丰发现自己已经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他居然轻易地把一个秘密泄漏给谈小姐了,令丰有些懊悔,但转而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什么,令丰对谈小姐懒懒他说,他们吵架,他没回家,然后他就失踪了。
人都失踪了你还说没什么,你不去找他吗?
要是找得到也不叫失踪了。这种事情着急没用,谁也不能确定他为什么失踪,电影里的悬念就是这样,所以你着急也没用,必须看到结尾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都失踪了,你却还在说电影里的东西,你还要去电影院?谈小姐的目光直直地滞留在令丰脸上,企盼他对她的疑惑作出解释。她发现令丰不以为然地把脑袋枕在车篷上,忍不住朝他推了一下,谈小姐说,孔令丰,天下没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哪里有你这样的铁石心肠?
咦,你何必大惊小怪的?令丰朝谈小姐讥讽地顺着舌尖,他说,是我父亲失踪,又不是你父亲失踪,我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谈小姐一时无话可说,令丰冷眼看着她僵坐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令丰觉得谈小姐的脸现在暴露出愚昧和呆傻的本性,他因此更加轻视她了,早知道谈小姐是这么无趣无味,还不如另外约一个女孩。
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迸了电影院,里面黑漆漆的,片子已经开始了。令丰熟门熟路带着谈小姐找到座位,突然发现两个人的座号虽然连着,中间却恰恰隔了一条过道。谈小姐在黑暗中站着,似乎在等待令丰换座或作出适宜的安徘,但令丰已经急迫地在过道那一侧坐下,脑袋向银幕自然地倾抬起来。银幕上的卓别林头戴高顶礼帽,手持文明棍,脚蹬大皮鞋,像一只瘦小而精致的鸭子在黑暗中浮游。令丰发出一阵被克制过的咔咔的笑声,他伸出手指了指谈小姐,大概是示意她在过道那一侧坐下来。
谈小姐只好掂起旗袍角坐下,嘴里不自觉地漏出一句流行的市井俚语,十三点,但她没让过道另一侧的令丰听到。
电影放过一半,令丰朝谈小姐的座位望望,人已经不见了,谈小姐什么时候走的他居然毫无察觉。令丰隐隐地感到不安,谈小姐明显是被他气走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常常会把好事弄糟了,想做绅士却缺乏绅士的风范和耐心。令丰在黑暗中效仿银幕上的卓别林,耸肩,踢鞋,做啼笑皆非的表情,心情便轻松了许多,转念一想,女人天生就是心胸狭窄、喜怒无常的,即使是小家碧玉的谈小姐也莫不如此,随她去吧。
美丽华电影院离梅林路只隔了两个街区,令丰从电影院出来后决定步行回家,这样他可以在沿途的书报摊上从容地挑拣一些电影杂志和街头小报,令丰在闹市地段芜杂的人流里走着,身板笔挺,脚步富有弹性,他很注意从商店橱窗里反映出来的自己形象,并且思考着自己与那些银幕偶像的异同之处,令丰觉得本地女性崇拜的赵丹、金焰和高占非们不足为奇,真正伟大的是以鸭步行走的卓别林,然后令丰设想看自己与卓别林的差歧,他现在有一种以鸭步行走的欲望,但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这样在人流里行走,这使令丰感到一丝言语不清的优伤,电影里的世界离他毕竟太遥远了。
整整一天令丰在外面晃荡着,一事无成,他知道回家后难以向母亲交代,可是谁能知道父亲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谁又能说清楚父亲的失踪与令丰本人有什么相干?令丰在书摊上买了几份画报杂志,站在路边随意地例览着,晚报上的一则影剧广告引起了他注意。
广告下面男女主角的照片很醒目,令丰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他家西邻公寓里的两个演员,名叫白翎的就是那个剪短发的美丽活泼的女孩,令丰记得她曾经拿一杯咖啡往男演员的裤子里灌,令丰抓着晚报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从来没有观看过那群邻居的演出,他想他一定要看一看他们在台上会是什么样子,尤其是那个名叫白翎的女孩,他对她始终怀有某种隐秘的好感。
暮色初降,街道两侧的酒楼店铺已经有霓虹灯闪闪烁烁,小贩们在街角叫卖瓜果炒货,过路人的脚步随天色变得匆匆忙忙。令丰从清泉大浴室边的弄堂拐进去,想抄近路回家吃晚饭,走了一段路他改变了主意。令丰想与其在饭桌上受母亲没完没了的盘问,不如在外面吃了,于是令丰折回来走进一家西餐社,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时,对面电信局的顶楼大钟敲了六下,离开新潮剧社演出还有一个半钟头,令丰正好可以享受一顿正宗的法式大餐,他觉得自己对这个礼拜天的安排几乎丝丝入扣。
台上的那出戏并不怎么精采,而且名叫白翎的女演员的声音尖利而平板,冗长乏味的台词让人无法感动。令丰架着腿,把肩部斜倚在简陋的木排椅上,审视着舞台上的每一个人物,令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如让我来演,你们滚下台去,让我来演肯定比你们好。
令丰现在跻身于一个偏僻街区的简陋的剧场,估计原先是那些外地小戏班子的演出场所,场内什么设施也没有,几盏白炽灯照着台上那群演员,他们始终扯着嗓子喊每一句台词,脸上汗水洋洋,令丰想所谓的新潮剧社原来是这么回事。木排椅上的观众稀稀落落,大多是从学校搭电车来的学生,令丰在看戏过程中始终闻见一股不洁净的鞋袜的臭昧,这使他觉得很不适应。
台上的演员终于依次谢幕,令丰跑出去从卖花女那里买了一束红月季花,绕到后台去。他看见名叫白翎的女演员正对着一面镜子,用纸巾狠狠地擦着脸上的粉妆,她的样子看上去正在生谁的气。令丰穿过后台杂乱的人堆,径直走上去把花束放在白翎面前。
别给我送花,我演砸了,我知道你们都在嘲笑我,众演员把花往桌边一推,侧过脸望着令丰,她的眼睛里还噙着些伤心的泪水,你是给我捧场的?她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演得好?
你比别人演得好。令丰含笑说道。
是真话还是捧场?
真话,我看戏是行家。令丰说,不骗你,我这方面真的是行家。
你也喜欢演剧吗?
喜欢,我要是上台肯定比他们演得好。
那你就来演吧,我们最缺的就是男演员。女演员白翎的眼睛闪过喜悦的光,她突然背过身向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喊起来,导演,你要的男主角来了。
戴鸭舌帽的男子从一把梯子上跳下来,跑过来跟令丰握手,他一边用力捏紧令丰的手一边审视着他的全身上下。你的外型条件很好,导演把半截铅笔咬在嘴里,两只手在令丰身上随意摸了几下,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光玩不做事的人,导演皱着眉头问,没演过戏吧?
没演过,但演一场就会了,这对我很容易、你家里很有钱吧?
有。有点钱。令丰对这个问题摸不着头脑,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钱就行,我们剧社现在最需要的是钱,谁能出钱租剧场谁就当男主角。导演拍拍今丰的肩膀说,我发现你是块明星的料子,就这么定了七,你筹钱再租十天剧场,来当我们的男主角。
是这么回事,令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朝旁边的女演员们环视了一圈,然后严肃他说,我要演的话得换个好剧场,我不在这种地方演戏。
换个好剧场起码要花两倍的租费,这笔钱上哪去弄呢?
钱不成问题,我自然会有办法。剩下的问题是我怎么参加你们的剧社,什么时候开始排练呢?
你搬到我们公寓来吧,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一起住着你也能尽快熟悉剧情和台词。
这是个办法,令丰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你们公寓里有盥洗间吧?
有一间,公用的,男女共用的。
房间怎么样?是单人间吧?
是单人间,不过要往四个人,当然是男的跟男的住。导演盯着令丰的眼睛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后台的所有人几乎都从各个角度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令丰的脸微微涨红着,他想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局促的表现,身体倏而就松弛下来,他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他模仿卓别林的才能,原地转圈,帽子朝上面升,裤腿往两侧神,双脚并成一条横线,往前走,头向左面张望,再往前走,头向右侧张望,令丰朝女演员白翎那里走过去,他听见她的咯咯的孩童式的笑声,但是让令丰失望的是其他人毫无反应,女演员白翎的笑声因而显得刺耳和夸张。
令丰和新潮剧社的人一起吃了夜宵,然后才分手。他没有向他们透露双方是近邻这个巧合,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经常悄悄偷窥他们的生活,否则这件事情就变得没有意思了。
令丰像一只夜猫钻回家,走过庭院的时候他留意地看了看他的三盆仙人掌,他发现仙人掌在冷月清光下的剪影酷似三个小巧精致的人形怪兽,令丰冷不防被它们吓了一跳。然后他疾步走向前厅,脱下了皮鞋,隔着纱帘他看见了里面的灯光,看见母亲正端坐在灯下喝茶,令丰心里格噔一下,很明显她在等他回来。
这么晚回家,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你父亲的消息了?孔太太站起来,也许是对令丰的行踪估计不足,她的表情并不像往日一样暴怒。
打听到了一点。令丰下意识地说,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在外面跑,他们说父亲十有八九是跑到外埠去了。
你找私人侦探了吗?侦探怎么说?
找了,他们都想接这个案子,但收费一个比一个高。令丰定下神来在沙发上躺下,他侧过脸朝孔太太瞥了一眼,两百块钱根本不够。
他们想要多少?
人要慢慢找着看,费用也要花着看,令丰顿了顿说,你明天先给我四百块吧,我可以让他们卖力一点去找人,钱多好办事。
孔太太审视着令丰的表情,她说,怎么会要那么多钱?你肯定花冤枉钱了。
你天天在家养花种草的,外面的行情你不懂,要不然你自己去凤鸣路打听打听,又想要人又怕花钱怎么行?你如果怕我多花钱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自己去办这事吧。
令丰说完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西装衣袖上染了一块红斑,像是胭脂,估计是在后台的演员堆里不小心弄脏的,令丰惟恐母亲注意到他的衣袖,匆忙脱下西装卷在手里,往楼上走。他看见令瑶和女佣阿春都披衣站在楼梯口,满脸狐疑地等他上楼,令瑶说,怎么弄到现在才回来?令丰没好气地朝她们挥挥手,睡你们的觉去,别都来审问我,难道我是在外面玩吗?这时候他们听见楼下的孔太太突然怒声喊道,光知道花钱,什么事也办不了,到时候落个人财两空,等着别人笑话孔家吧。
令丰充耳未闻,他想着西装衣袖上的那块红斑,怎样才能秘密有效地把它洗掉?他走迸自己的房间迅速地撞上门,把急于探听孔先生消息的令瑶和女佣关在门外。令丰坐在床上对着那块衣袖上的红斑发愁,倏忽又想到西邻公寓里的那群演员,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想到自己即将和他们同台演戏,令丰感到新鲜而有趣,似乎看见他多年来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出现了一个灿烂的缺口。
在新潮剧社那群人的再三鼓动下,令丰决定搬到他们的公寓去住,令丰下此决心的重要原因在于女演员白翎,他已经被她火辣辣的眼神和妩媚的笑容彻底倾倒,对于令丰来说这也是超出以往交际经验的一次艳遇,他居然如此快速地动情于一个来自北方的爱吃蒜头的女孩。
有人在庐山牯岭看见了父亲。令丰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从容地对孔太太编造着理由,他深知这也是唯一的事半功倍的理由,我得去堵他,令丰说,搭今天的快班船走,必须在庐山堵住他,否则等他去了上游人就不容易找了。
庐山?孔太太半信半疑绕着令丰转,看见他和谁在一起了吗?
一个女人,他们说是一个女人。
废话,当然是一个女人,我在问你到底是哪一个下贱女人?
他们说是一个唱绍兴戏的戏子,对了,他们说她戴了一顶白色的圆帽,很漂亮也很时髦。
这时候孔太太听得全神贯注,令丰看见他母亲眼睛有一簇火花倏地一亮,然后孔太太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她说,我就猜到他勾搭上一个烂货,王蝶珠这种烂货,他居然跟她私奔了。
令丰不认识王蝶珠,孔太太脸上的猜破谜底的神情使他感到可笑,王蝶珠,令丰用一种夸张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他想笑却不忍再笑,一句即兴编造的谎话已经使精明过人的母亲信以为真,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令丰心里隐隐地替母亲感到难过。
你去庐山几天?孔太太定下神来问道。
说不准,找到人就回来,我就是死拽硬拖的也要把他弄回来:你不会是自己去庐山玩吧?
怎么会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令丰抓起牙刷在桌上笃笃地敲,嘴里高声抗议着,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不去了,是你跟他在闹,关我什么事?
孔太太悲怨地看着儿子,没再盘问。过了一会母子俩的话题自然地涉及到去庐山寻人的盘缠和费用上来,令丰当仁不让地跟孔太太讨价还价,最后争取到了六百块钱。令丰拿过钱往皮箱里一扔,心里暗想这笔钱恰恰与他允诺导演的租场费相符,事情的前前后后确实太巧了。
与来自北平城的女演员白翎天天形影不离,令丰的国语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一点也印证了新潮剧社的人对他的评价:天生一块演员料子。不仅是说话的方式,令丰觉得他的整个生活发生了某种全新的变化,现在他摆脱了种满花草却令人厌烦的家宅,也逃避了公司职员琐碎乏味的事务,他秘密地来往于梅林路的演员公寓和市中心的剧院之间,每天像一头麋鹿一样轻盈而疾速地从孔家门前溜过,这种秘密而刺激的生活使令丰加入梦幻之境,也给他带来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悦。
令丰从演员公寓走廊的大镜子里发现自己变瘦了,瘦削的脸部看来比以前增添了几分英气和潇洒,令丰对此感到满意,无疑别人也对令丰的一切感到满意。女演员白翎在与令丰对台词的时候,常常不避众人地目送秋波。令丰预感到他们的关系很快会突破艺人圈打情骂俏的程式而发生什么,果然他的预感就被女演员白翎的一句悄悄话兑现了。
去盥洗间对台词。女演员白翎凑到他耳旁说了一句悄悄话。
令丰会意地一笑,他想装得不在乎,但是面颊却不争气地发烫了,身体绷得很紧。
怎么你不敢去?女演员白翎的目光灼热逼人,她的一只脚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在令丰的皮鞋上用力碾了一下。
去就去。令丰微笑着说。
他们一先一后穿过剧社同仁朝外面走,令丰在盥洗间门口迟疑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几声别有用心的鼓掌声,他有点害怕这件事情的戏剧色彩,但是女演员白翎已经在盥洗间里了,他必须跟进去,不管他怎么想他决不让别人笑话他只是个自吹自擂的风月场中的老手。
女演员白翎的热烈和浪漫使令丰大吃一惊,她用双手撑着抽水马桶肮脏的垫圈,弯下腰,呢裙子已经撩到了背上,把门插上,她侧过脸命令令丰,令丰顺从地插上门,但他的手有点发颤,甚至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令丰倚着门,满脸彤红地瞪着女演员白翎所暴露的部位,嘴里发出一种尴尬的短促的笑声。你笑什么?你还在等什么?女演员白翎用手拍着马桶垫圈。令丰呢喃着垂下头,这有点太,烫烫烫那个了。你不敢来?女演员白翎猛地站起来放下裙子,轻蔑地瞄了令丰一眼,看来你有病,有钱人家的少爷都这样,嘴上浪漫,其实都是有病的废物。
令丰窘得无地自容,但他死死地把注盥洗间的门不让对方出去。令丰低垂的头突然昂起来,并且慢慢地逼近女演员白翎的胸部。谁说我不敢?谁说我有病?令丰抓注女演员的双肩慢慢地往下压,他的冲动在这个过程中从天而降。盥洗问里弥漫着便纸的酸臭和一丝淡档的蒜味,四面墙壁布淌了水渍和蜘蛛网,令丰的眼神终于迷离斑驳起来,在狂热的喘息声中他恍惚看见一顶巨大的白色圆帽,看见失踪多日的父亲和那顶白色圆帽在一片虚幻的美景里飘浮不定。
与女演员白翎两情缱绻后的那些清晨,令丰独自来到公寓的凉台,从此处透过几棵悬铃木浓密的树荫,同样可以窥视孔家庭院里的动静,只是现在的窥视已经变化了角度和对象,令丰觉得这种变化奇特而不可思议。
为了以防万一,今丰向导演借了副墨镜,他总是戴着墨镜在凉台上窥望自己的家,呈现在墨镜中的孔家庭院晦暗而沉寂,令丰看见女佣阿春在水井边洗洗毛线,看见姐姐令瑶坐在西窗边读书,看见母亲穿着睡衣提着花洒给她心爱的月季浇水施肥,这幕家庭晨景一如既往,动荡的阴云遮蔽的只是它一半的天空。令丰想起父亲暖昧的失踪,想起自己是如何利用父亲欺骗了母亲,终于尝试了崭新的富有魅力的演艺生活,令丰觉得恍若在梦中,恍若在银幕和舞台中。一切都显得离奇而今人发笑。
女佣阿春后来津津乐道于她首先识破令丰的大骗局。有一天为了置办孔太太喜欢的什锦甜羹的原料,女佣阿春一直跑到市中心的南北货店铺,当她买完货经过旁边的一家剧院时,恰巧看见令丰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黄包车里钻出夹。女佣阿春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追上去朝令丰喊了一声少爷,令丰下意识地回过头,虽然他很快就挽着那女人人闪进剧院里去。女佣阿春还是可以断定那就是令丰,令丰没去庐山或者从庐山回来却没有回家。
女佣阿春先把这事告诉了令瑶,令瑶不相信,而且她怀疑素来迷信的阿春又在装神弄鬼,女佣阿春就去禀告孔太太,孔太太的反应正是她所希望的。看来令丰真的把我骗了,孔太太用一种绝望而惯诺的目光望着桌上摊开的一张报纸,报纸上的一则花边新闻登载了越剧名旦王蝶珠昨日晕倒于戏台的消息,它也证明了令丰说话中的漏洞,现在孔太太确信她被亲生儿子骗了一场。
孔太太立刻带着女佣阿春出门。主仆二人心急火燎地找到那家剧院,闯进去看见的是一群陌生的正在打情骂俏的男女,好像是在排戏。孔太太不屑于与这帮混江湖的演员交谈,她冷静地环顾着剧院里的每一个人,不见令丰的人影,孔太太的目光停留在女演员白翔的脸上,出于女人或者母亲的敏感,她从那个女演员的身上嗅出了儿子残留的气息。经过一番矜持而充满敌意的目光交战,孔太太款款地走到女演员身边。她说,请你转告孔令丰,我已经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他永远别再踏进我的家门。
孔太太带着女佣阿春昂首挺胸地走出剧院,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粗俗的起哄的声音,孔太太的眼里已经贮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泪水。在那家素负盛名的剧院门口,孔太太看见了《棠棣之花》的新海报,她看见了儿子的名字和照片喜气洋洋地占据着海报一角。孔太太立刻像风中杨柳一样左右摇摆起来,女佣阿春眼疾手快扶住了女主人,她听见女主人的鼻孔里发出持续的含义不明的冷笑,过了好久孔太太才恢复了矜持的雍容华贵的仪态,她甩开女佣阿春的手。从手袋里取出藿香正气丸吞下,然后她咽了口唾沫说,你看我嫁的是什么男人,养了个什么儿子,他们想走就走吧,全走光了我也不怕,女佣阿春就陪着笑脸安慰她道,不会都走光的,太太别伤心了,令瑶小姐不还在家陪你吗?孔太太径自朝黄色车走去,边走边说,什么狗屁圣贤后代,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小狗小猫呢。
在返回梅林路的途中,孔太太始终以丝帕掩面,情绪很不稳定,时而低声啜泣,时而怨诉她的不幸,时而咒骂令丰的不孝和丈夫的不忠。快到家的时候孔太太终于感到疲倦,抬起红肿的眼睛望望天空,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水意,雨积云在西方隐隐游动,快要下雨了。孔太太突然想起庭院里插植不久的香水月季,它们正需要一场平缓的雨水,孔太太想这个春天对于她的花草倒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令丰躲在戏台的帷幕后面亲耳听见了母亲最后的通牒,说这番话未免太绝情了,令丰想,何必要弄得大家下不来台?但是令丰深谙母亲的禀性为人,他知道她说得出也做得出,为此令丰只好取消了原来的计划,本来他是想回家与母亲继续周旋的,因为他已经向剧社的人夸下海口,回去一趟再弄一笔钱来,以解决新潮剧社到外埠演出的旅费。
现在一切都被戳穿了,令丰从帷幕后面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善解人意的演员们围住令丰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导演表示他还可以从别的途径弄到那笔旅费。令丰觉得他们的安慰其实是多余的,他并非为母亲的残酷通牒而难过,他耿耿于怀的是她当着这群人的面拆了他的台,使他斯文扫地,从这一点来说,令丰认为母亲的罪过已远远大于他玩弄的计谋,他决不原谅这个讨厌而可恶的女人。
整个下午令丰沉浸在一种沮丧的情绪中,导演很焦急,他认为这会影响令丰当天晚上的首次登台的效果,他把其他演员都遣散了,留下女演员白翎陪着令丰,于是偌大的剧场里只剩下《棠棣之花》的新任男女主角,女主角后来就坐到男主角的腿上,和他说着剧情以外的一些事情。
听说你父亲失踪了?是跟哪个女演员私奔了?女主角突然问。
失踪?焦躁不安的令丰恍若梦醒,对,我父亲失踪了。
现在怎么办呢?女主角又问。
怎么办?我跟你们去外埠演出。令丰答非所问。
我是说你父亲,你不想法找找他?
找过了,没找到,反正我是没本事找他了。令丰像好莱坞演员一样耸了耸肩,然后他说,我家里还有个姐姐,我走了她就脱不了于系了,我母亲会逼着她去找父亲的。
这天晚上《棠棣之花》在更换了男主角以后再次上演,观者反应平平,人们对孔令丰饰演的男主角不尽满意,认为他在舞台上拘谨而僵硬,尤其是国语对白在他嘴里竟然充满了本地纨绔子弟斗嘴调笑的风味,使人觉得整场戏都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滑稽效果。
《棠棣之花》的男主角后来又换人选,令丰成为坐在后台提词的B角,这当然是令丰随新潮剧社去外埠巡回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