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计押番金鳗产祸

字数:7422

第二十卷 计押番金鳗产祸[1]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话说大宋徽宗朝有个官人,姓计名安,在北司 [2] 官厅下做个押番。止只夫妻两口儿。偶一日,下番 [3] 在家,天色却热,无可消遣,却安排了钓竿,迤逦取路来到金明池上钓鱼。钓了一日,不曾发市。计安肚里焦躁,却待收了钓竿归去。觉道浮子沉下去,钓起一件物事来,计安道声好,不知高低:“只有钱那里讨! [4] ”安在篮内,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归来。一头走,只听得有人叫道:“计安!”回头看时,却又没人。又行又叫:“计安,吾乃金明池掌 [5] 。汝若放我,教汝富贵不可言尽;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仔细听时,不是别处,却是鱼篮内叫声。计安道:“却不作怪!”一路无话。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篮儿。那浑家道:“丈夫,快去厅里去,太尉使人来叫你两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来。”计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说不了,又使人来叫:“押番,太尉等你。”计安连忙换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干当官的事。了毕,回来家中,脱了衣裳,教安排饭来吃。只见浑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见了,吃了一惊,叫声苦,不知高低:“我这性命休了!”浑家也吃一惊道:“没甚事,叫苦连声!”押番却把早间去钓鱼的事说了一遍,道:“是一条金鳗,他说:‘吾乃金明池掌,若放吾,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我合家死于非命。’你却如何把他来害了?我这性命合休!”浑家见说,啐了一口唾,道:“却不是放屁!金鳗又会说起话来!我见没下饭,安排他来吃,却又没事。你不吃,我一发吃了。”计安终是闷闷不已。到得晚间,夫妻两个解带脱衣去睡。浑家见他怀闷,离不得把些精神来陪侍他。自当夜之间,那浑家身怀六甲,只见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间又十月满足。临盆之时,叫了收生婆,生下个女孩儿来。正是:

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欢,取名叫做庆奴。

时光如箭,转眼之间,那女孩儿年登二八,长成一个好身材,伶俐聪明,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怜惜,有如性命。时遇靖康丙午年间,士马离乱。因此计安家夫妻女儿三口,收拾随身细软包裹,流落州府。后来打听得车驾杭州驻跸,官员都随驾来临安。计安便迤逦取路奔行在来。不则一日,三口儿入城,权时讨得个安歇,便去寻问旧日官员相见了,依旧收留在厅着役,不在话下。计安便教人寻间房,安顿了妻小居住。不止一日,计安觑着浑家道:“我下番无事,若不做些营生,恐坐吃山空,须得些个道业 [6] 来相助方好。”浑家道:“我也这般想,别没甚事好做,算来只好开一个酒店。便是你上番时,我也和孩儿在家里卖得。”计安道:“你说得是,和我肚里一般。”便去理会这节事。次日,便去打合个量酒的人。却是外方人,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没爹娘,独自一个,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都了,选吉日良时,开张店面。周三就在门前卖些果子,自捏合些汤水。到晚间,就在计安家睡。计安不在家,那娘儿两个自在家中卖。那周三直是勤力,却不躲懒。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忽朝一日,计安对妻子道:“我有句话和你说,不要嗔我。”浑家道:“却有甚事,只管说。”计安道:“这几日我见那庆奴,全不像那女孩儿相态。”浑家道:“孩儿日夜不曾放出去,并没甚事,想必长成了恁么!”计安道:“莫托大!我见他和周三两个打眼色。”当日没话说。一日,计安不在家,做娘的叫那庆奴来:“我儿,娘有件事和你说。不要瞒我。”庆奴道:“没甚事。”娘便说道:“我这几日,见你身体粗丑,全不像模样。实对我说。”庆奴见问,只不肯说。娘见那女孩儿前言不应后语,失张失志,道三不着两,面上忽青忽红,娘道:“必有缘故!”捉住庆奴,搜检他身上时,娘只叹得口气,叫声苦,连腮赠掌,打那女儿。“你却被何人坏了?”庆奴吃打不过,哭着道:“我和那周三两个有事。”娘见说,不敢出声, 着脚,只叫得苦。“却是怎的计结?爹归来时须说我在家管甚事!装这般幌子! [7] ”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兀自在门前卖酒。到晚,计安归来歇息了,安排些饭食吃罢。浑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说。果应你的言语,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那计安不听得说,万事全休,听得说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要去打那周三。浑家拦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争我家却是甚活计 [8] !”计安道:“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员府第, [9] 却做出这般事来。譬如不养得,把这丫头打杀了罢。”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爹性稍过,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做娘的不慌不忙,说出一个法儿来。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断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装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道:“周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 [10] ,何不把他来招赘了?”——说话的,当时不把女儿嫁与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场,两下赶开去,却没后面许多说话。——不想计安听信了妻子之言,便道:“这也使得。”当日且分付周三归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晚间押番归,却打发我出门。莫是‘东窗事发’?若是这事走漏,须教我吃官司,如何计结?”没做理会处。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闲话提过,离不得计押番使人去说合周三。下财纳礼,择日成亲,不在话下。

倏忽之间,周三入赘在家,一载有馀。夫妻甚是说得着。两个暗地计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打出吊入 [11] ,公然干颡。计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便和浑家商量,和这厮官司一场,夺了休 [12] ,却不妨得。日前时便怕人笑,没出手;今番只说是招那厮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个事,闹将起来,和他打官司,邻舍劝不住,夺了休。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家,自去赶趁。庆奴不敢则声,肚里自烦恼。正自生离死别。讨休在家相及半载,只见有个人来寻押番娘,却是个说亲的媒人。相见之后,坐定道:“闻知宅上小娘子要说亲,老媳妇特来。”计安道:“有甚好头脑,万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别人,这个人是虎翼营 [13] 有请受的官身,占被在官员去处,姓戚名青。”计安见说,因缘相撞,却便肯。即时便出个帖子。几杯酒相待。押番娘便说道:“婆婆用心则个。事成时,却得相谢。”婆婆谢了,自去。夫妻两个却说道:“也好,一则有请受官身;二则年纪大些,却老成;三则周三那厮不敢来胡生事,已自嫁了个官身。我也认得这戚青,却善熟 [14] 。”话中见快。媒人一合说成。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成亲。却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道不得个“少女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年纪大,便不中那庆奴意。却整日闹吵,没一日静办 [15] 。爹娘见不成模样,又与女夺休,告托官员,封过状子,去所属看人情面,给状判离。戚青无力势,被夺了休。遇吃得醉,便来计押番门前骂。忽朝一日,发出句说话来,教“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正是:

安乐窝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书来。

多应只是名和利,撇在床头不拆开。

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来厮骂。却又不敢与他争。初时邻里也来相劝。次后吃得醉便来,把做常事,不管他。一日,戚青指着计押番道:“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邻里都知。

却说庆奴在家,又经半载。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莫是来说亲?相见了。茶罢,婆子道:“有件事要说,怕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道:“但说不妨。”婆子道:“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个好官员家?三五年一程,却出来说亲也不迟。”计安听说,肚里道:“也好,一则两遍装幌子,二则坏了些钱物。却是又嫁甚么人是得?”便道:“婆婆有甚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个?”婆子道:“便是有个官人要小娘子,特地叫老媳妇来说。见在家中安歇。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小娘子。他是高邮军主簿 [16] ,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没人相伴。只是要带归宅里去。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便道:“若是婆婆说时,必不肯相误。望婆婆主盟则个。”当日说定,商量拣日,做了文字 [17] 。那庆奴拜辞了爹娘,便来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父子不得相见。正是:

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

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邮军主簿,家小都在家中,来行在理会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讨得庆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间寒食节,夜里正月半。那庆奴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数月后,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费用钱物。不只一日,干当完备,安排行装,买了人事 [18] ,雇了船只,即日起程,取水路归来。在路贪花恋酒,迁延程途,直是怏怏。相次到家,当直人等接着。那恭人出来,与官人相见。官人只应得喏,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便教庆奴入来参拜恭人。庆奴低着头,走入来立地,却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问:“这是甚么人?”官人道:“实不瞒恭人,在都下早晚无人使唤,胡乱讨来相伴。今日带来伏事恭人。”恭人看了庆奴道:“你却和官人好快活!来我这里做甚么?”庆奴道:“奴一时遭际。恭人看离乡背井之面。”只见恭人教两个养娘来:“与我除了那贱人冠子,脱了身上衣裳,换几件粗布衣裳着了,解开脚,蓬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哭告恭人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庆奴,情愿转纳身钱,还归宅中。”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罚你厨下吃些苦。你从前快活也勾了。”庆奴看着那官人道:“你带我来,却教我恁地模样!你须与我告恭人则个。”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随你了得的包待制 [19] ,也断不得这事。你且没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他性下,却与你告。”即时押庆奴到厨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时,只消退在牙家 [20] ,转变身钱便了,何须发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说哩!”自此罚在厨下,相及一月。忽一日晚,官人去厨下,只听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听得,认得是庆奴声音。走近前来,两个扯住了哭,不敢高声。便说道:“我不合带你回来,教你吃这般苦!”庆奴道:“你只管教我在这里受苦,却是几时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处。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转变身钱。安排廨舍,悄悄地,教你在那里住。我自教人把钱来。我也不时自来,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庆奴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却是灾星退度。”当夜官人离不得把这事说道:“庆奴受罪也勾了。若不要他时,教发付牙家去,转变身钱。”恭人应允。不知里面许多事。且说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叫做张彬,专一料理这事。把庆奴安顿廨舍里,隔得那宅中一两条街,只瞒着恭人一个不知。官人不时便走来,安排几杯酒吃了后,免不得干些没正经的事。却说宅里有个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七岁,直是得人惜。有时往来庆奴那里耍。爹爹便道:“我儿不要说向妈妈道,这个是你姐姐。”孩儿应喏。忽一日,佛郎来,要走入去。那张彬与庆奴两个相并肩而坐吃酒。佛郎见了,便道:“我只说向爹爹道。”两个男女回避不迭。张彬连忙走开躲了。庆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怀中,说:“小官人不要胡说。姐姐自在这里吃酒,等小官人来,便把果子与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说:“我向爹爹道,你和张虞候两个做甚么。”庆奴听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说了,我两个却如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宁苦你,莫苦我。没奈何,来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忌辰!”把条手巾,捉住佛郎,扑番在床上,便去一勒。那里消半碗饭时,那小官人命归泉世。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却岁寒心。 [21]

一时把那小官人来勒杀了,却是怎地出豁?正没理会处,只见张彬走来。庆奴道:“叵耐这厮,只要说与爹爹知道。我一时慌促,把来勒死了。”那张彬听说,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却如何出豁?”庆奴道:“你教我坏了他,怎恁地说!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这里,我和你收拾些包裹,走归行在见我爹娘,这须不妨。”张彬没奈何,只得随顺。两个打叠包儿,漾开 [22] 了逃走。离不得宅中不见了佛郎,寻到庆奴家里,见他和张彬走了,孩儿勒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赏捉捕,不在话下。

张彬和庆奴两个取路到镇江。那张彬肚里思量着老娘,忆着这事,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将息。不止一日,身边细软衣物解尽。张彬道:“要一文看也没有,却是如何计结?”簌簌地两行泪下:“教我做个失乡之鬼!”庆奴道:“不要烦恼,我有钱。”张彬道:“在那里?”庆奴道:“我会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这里怕不得羞。何不买个锣儿,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趁百十文,把来使用,是好也不好?”张彬道:“你是好人家儿女,如何做得这等勾当?”庆奴道:“事极无奈。但得你没事,和你归临安见我爹娘。”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店中赶趁。

话分两头,却说那周三自从夺休了,做不得经纪。归乡去投奔亲戚又不着。一夏衣裳着汗,到秋来都破了。再归行在来,于计押番门首过。其时是秋深天气,蒙蒙的雨下。计安在门前立地。周三见了便唱个喏。计安见是周三,也不好问他来做甚么。周三道:“打这里过,见丈人,唱个喏。”计安见他身上褴褛,动了个恻隐之心。便道:“入来,请你吃碗酒了去。”当时只好休引那厮,却没甚事。千不合,万不合,教入来吃酒,却教计押番:

一种是死,死之太苦,一种是亡,亡之太屈!

却说计安引周三进门。老婆道:“没事引他来做甚?”周三见了丈母,唱了喏,道:“多时不见。自从夺了休,病了一场,做不得经纪,投远亲不着。姐姐安乐?”计安道:“休说!自你去之后,又讨头脑不着。如今且去官员人家三二年,却又理会。”便教浑家暖将酒来,与周三吃。吃罢,没甚事,周三谢了自去。天色却晚,有一两点雨下。周三道:“也罪过 [23] ,他留我吃酒!却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讨得这场烦恼。”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却是怎地好?深秋来到,这一冬如何过得?”自古人极计生,蓦上心来:“不如等到夜深,掇开计押番门。那老夫妻两个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个东西,把来过冬。”那条路却静,不甚热闹。走回来等了一歇,掇开门闪身入去,随手关了。仔细听时,只听得押番娘道:“关得门户好,前面响。”押番道:“撑 [24] 打得好。”浑家道:“天色雨下,怕有做不是的 [25] 。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个起来看。周三听得,道:“苦也,起来捉住我,却不利害!”去那灶头边摸着把刀在手,黑地里立着。押番不知头脑 [26] ,走出房门看时,周三让他过一步,劈脑后便剁。觉得衬手,劈然倒地,命归泉世。周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来杀了。”不则声,走上床,揭开帐子,把押番娘杀了。点起灯来,把家中有底细软包裹都收拾了。碌乱了半夜,周三背了包裹,倒拽上门。迤逦出北关门。

且说天色已晓,人家都开门。只见计押番家静悄悄不闻声息。邻舍道:“莫是睡杀了也?”隔门叫唤不应。推那门时,随手而开。只见那中门里计押番死尸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应。走入房看时,只见床上血浸着那死尸,箱笼都开了。众人都道:“不是别人,是戚青这厮,每日醉了来骂,便要杀他!今日真个做出来!”即时经由所属 [27] ,便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来历,一条索缚将去。和邻舍解上临安府。府主见报杀人公事,即时升厅,押那戚青至面前,便问:“有请官身,辄敢禁城内杀命掠财!”戚青初时辨说。后吃邻舍指证叫骂情由,分说不得。结正 [28] 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请官身,禁城内图财杀人,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刀过时一点清风,尸倒处满街流血。

戚青枉吃了一刀。且说周三坏了两个人命,只恁地休,却没有天理!天几曾错害了一个,只是时辰未到。

且说周三迤逦取路,直到镇江府,讨个客店歇了。没事,出来闲走一遭。觉道肚中有些饥,就这里买些酒吃。只见一家门前招子上写道:

“酝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

周三入去时,酒保唱了喏。问了升数 [29] ,安排蔬菜下口。方才吃得两盏,只见一个人,头顶着厮锣 [30] ,入来 儿前,道个万福。周三抬头一看,当时两个都吃一惊。不是别人,却是庆奴。周三道:“姐姐,你如何却在这里?”便教来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盏来,便道:“你家中说卖你官员人家,如今却如何恁地?”庆奴见说,泪下数行。但见:

几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真珠落线头。

道:“你被休之后,嫁个人不着。如今卖我在高邮军主簿家。到得他家,娘子妒色,罚我厨下打火,挑水做饭,一言难尽。吃了万千辛苦。”周三道:“却如何流落到此?”庆奴道:“实不相瞒。后来与本府虞候两个有事,小官人撞见,要说与他爹爹,因此把来勒杀了。没计奈何,逃走在此。那厮却又害病在店中。解当使尽,因此我便出来撰几钱盘缠。今日天与之幸,撞见你。吃了酒,我和你同归店中。”周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须不去。”庆奴道:“不妨,我自有道理。”那里是教周三去?又教坏了一个人性命。有诗为证:

日暮迎来香阁中,百年心事一宵同。

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

当时两个同到店中,甚是说得着。

当初兀自赎药煮粥,去看那张彬。次后有了周三,便不管他。有一顿,没一顿。张彬又见他两个公然在家乾颡,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气,死了。两个正是推门入桕 [31] 。免不得买具棺木盛殓,把去烧了。周三搬来店中,两个依旧做夫妻。周三道:“我有句话和你说。如今却不要你出去卖唱。我自寻些道路,撰得钱来使。”庆奴道:“怎么凭地说。当初是没计奈何,做此道路。”自此两个恩情,便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忽一日庆奴道:“我自离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娘。‘大虫恶杀不吃儿。’”周三道:“好却好,只是我和你归去不得。”庆奴道:“怎地?”周三却待说,又忍了。当时只不说便休,千不合,万不合,说出来,分明似飞蛾投火,自送其死。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庆奴务要问个备细。周三道:“实不相瞒。——如此如此,——把你爹娘都杀了,却走在这里,如何归去得!”庆奴见说,大哭起来,扯住道:“你如何把我爹娘来杀了?”周三道:“住住!我不合杀了你爹娘,你也不合杀小官人和张彬,大家是死的。”庆奴沉吟半晌,无言抵对。

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周三忽然害着病,起床不得。身边有些钱物,又都使尽。庆奴看着周三道:“家中没柴米,却是如何?你却不要嗔我。‘前回意智今番在’,依旧去卖唱几时。等你好了,却又理会。”周三无计可施,只得应允。自从出去赶趁,每日撰得几贯钱来,便无话说。有时撰不得来,周三那厮便骂:“你都是又喜欢汉子,贴了他!”不由分说。若撰不来,庆奴只得去到处熟酒店里柜头上,借几贯归家。撰得来便还他。

一日,却是深冬天气,下雪起来,庆奴立在危楼上,倚着阑干立地。只见三四个客人,上楼来吃酒。庆奴道:“好大雪,晚间没钱归去,那厮又骂。且喜那三四客人来饮酒。我且胡乱去卖一卖。”便去揭开帘儿,打个照面。庆奴只叫得“苦也!”不是别人,却是宅中当直的。叫一声:“庆奴,你好做作,却在这里!”吓得庆奴不敢则声。元来宅中下状,得知道走过镇江,便差宅中一个当直厮赶着做公的来捉。便问:“张彬在那里?”庆奴道:“生病死了。我如今却和我先头丈夫周三在店里住。那厮在临安把我爹娘来杀了,却在此撞见,同做一处。”当日酒也吃不成。即时缚了庆奴,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缚了,解来府中,尽情勘结,两个各自认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内有戚青屈死,别作施行。周三不合图财杀害外父外母,庆奴不合因奸杀害两条性命,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犯由 [32] 前引,棍棒后随,前街后巷,这番过后几时回?把眼睁开,今日始知天报近。正是: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33]

这两个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道不得个: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后人评论此事,道计押番钓了金鳗,那时金鳗在竹篮中,开口原说道:“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只合计押番夫妻偿命;如何又连累周三、张彬、戚青等许多人?想来这一班人也是一缘一会,该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鳗作个引头。连这金鳗说话,金明池执掌,未知虚实,总是个凶妖之先兆。计安既知其异,便不该带回家中,以致害他性命。大凡物之异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诗为证:

李救朱蛇得美姝, [34] 孙医龙子获奇书。 [35]

劝君莫害非常物,祸福冥中报不虚。


[1] 原注:旧名“金鳗记”。

[2] 北司——指枢密院,宋代,枢密院设在中书省的北面,所以称为北司。

[3] 下番——这里所称的下番及上番,即是下值上值,也就是现在的下班上班。

[4] 只有一句——就是有钱也无处买到的意思。

[5] 金明池掌——金明池的掌管,也就是水神。金明池是宋时开封府有名的池沼和风景区。

[6] 道业——指晓得做买卖的门道的行业中人。

[7] 装这般幌子——装幌子,意思是如树招牌一样地叫人家知道干了什么事情,并且得到了坏名声;也是一句反话,是见不得人的没面子的事,却和装幌子似的在人们眼前表现出来。

[8] 活计——生理,经纪;这里作地位名誉解,意思是说如果打了他,闹起来,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这像话和有体面吗?

[9] 我指望一句——这是说计押番预备叫自己女儿去到官僚家中当养娘或侍妾。这种情事,是宋代平民受到封建统治阶层蹂躏侮弄很深刻的一种社会现象,在本书第八卷中所写的璩秀秀家庭是同样的,很显然,他们都不一定是为了生活才去出卖女儿。

[10] 得使——得用,中使唤。

[11] 打出吊入——进出都没有好言语,好行动。

[12] 夺了休——意即讨休。在封建社会里,休妻本是男子一方的权利,现在由女方主动提出要求休离,断绝夫妻关系,所以称为夺,讨。不过这样办自然是有一定的具体条件的,这里的周三是入赘的赘婿,所以才能够如此做;并不是当时女性竟有这一种权利。后文要和戚青夺休,便不得不托人情经官判断了。

[13] 虎翼营——宋代禁军里面一个队伍组织的名称,步兵骑兵都有这名义。

[14] 善熟——不错,和气。

[15] 静办——清静,安宁。

[16] 主簿——宋制,主簿是州军僚佐性质的属官。

[17] 做了文字——就是写了身契,庆奴在这里是去充侍妾的身份。

[18] 人事——送人的礼物。

[19] 包待制——就是宋包拯,公案小说中有名的包龙图。

[20] 牙家——买卖的中间业称为牙行,这里是指的接洽婢妾买卖的,又称为人牙,也就是说要把庆奴转卖掉。

[21] 时间二句——这是当时两句成语,这里的意思是一时间逞性做去,失去了耐性和冷静考虑。

[22] 漾开——抛开,离开。

[23] 罪过——这里是难为,多谢的意思。

[24] 撑——指已将门户紧拴了。旧式大门,一般是除门闩之外,还用一根长木将它顶撑住的。

[25] 做不是的——指歹人,窃盗。

[26] 头脑——这里作原委,情况解释。

[27] 经由所属——宋代地方上每若干坊巷设立一铺,有巡军逻守,百姓们对该管的铺,称为“所由”,这里就是说通知了地方上的该管公人。

[28] 结正——定案。

[29] 升数——酒的量,以升计算,就是问要多少酒。

[30] 厮锣——小锣。

[31] 推门入桕——桕是旧式门上合榫的槽,推门入桕,犹言,自然两相凑合。

[32] 犯由——宣布罪状的榜示。

[33] 但存二句——夫子,指孔夫子;六尺条,指刑律;汉代律令,多为萧何所制。

[34] 李救一句——故事传说,秀士李元在吴江救了一条红蛇,这蛇是小龙,龙王便把女儿嫁给李元报答他。

[35] 孙医一句——传说:唐代名医孙思邈,曾经救过昆明池的龙,昆明池龙将龙宫的仙方三千首传与他,孙思邈便据以著作他的《千金方》一书。


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第二十一卷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