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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惊雷
小铃铛今天将店早早关了。她回到家,吃过晚饭,安顿好孩子,就开始打扮自己。因为要去见谢福,她没有往好处打扮。压在箱底的一条破牛仔裤,还有当年装修店面时穿过的一件残留着石灰渍和油漆污点的粗布上衣,都上了身。穿好衣服,她把头发弄得跟鸡窝一样乱,又从门槛下抓了一把灰,当成脂粉,在脸上乱拍一气,搞得灰头土脸的,连她自己看了都嫌恶,这才满意。梳妆台上放着两万元现金、一把弹簧刀以及一支录音笔,这是她今夜需要的东西。保险起见,她把它们揣在不同的兜里。
白天阴了一天,雨却没有下来,虽说晚上了,天儿也没凉爽起来。小铃铛见已是十点一刻,知道街上行人少了,便提起伞,出了家门。
同其他小城一样,夜里十点以后,街上还在营业的地方,除了酒馆,就是歌厅和洗浴中心了。这一“唱”一“洗”,其中的奥妙,谁都知道。这个时刻来这种店面的人,都很诡秘。他们一般把车停在僻静的巷子里,步行过来,或者干脆打出租车来。所以别看它们外面冷清,里面却是红火的。
小铃铛胖,加之心焦天闷,走过长长的炉灶巷后,出了一身的汗。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正合她的心意。
县总工会在银树大街与炉灶巷的交会处。是座二层的土楼,很旧。门前吊着的那盏球形夜灯,被飞蛾给密密麻麻地敷了面,看上去乌蒙蒙的。楼前台阶有十来级,由于年久失修,多有残破,豁牙露齿的,小铃铛走到第五级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比起银行、财政局、公安局等要害部门须臾不能离身的更官,在工会打更是自在的。人们时而看见,谢福在晚上时会锁了大门,踅进斜对面的酒馆,买些下酒菜回来。别看他五短身材,行路却是快的,即便脱岗,十分八分也就返回了,所以从没有什么闪失。小铃铛到了大门口,眺望了一眼传达室,发现谢福不在,不过大门是反锁着的,而且传达室有灯光,证明谢福没有出去,小铃铛便“咣咣——”敲起门来。
大约两分钟后,谢福一边系着裤子,一边从走廊深处闪出来,看来他是去卫生间了。到了大门口,他站定后发现是小铃铛,便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哗啦啦地将门打开。
小铃铛进来后,谢福将门又反锁上。
小铃铛警觉地说:“你不用锁门,我跟你说点事儿,一会儿就走。”
“那怎么行呢?”谢福斩钉截铁地说,“到了晚上,门随时随地都得锁!”
小铃铛没有再和他争执,跟着他进了传达室。
那是间七八平米的小屋,一桌一椅一床。出乎意料的是,屋子很洁净,水磨石地面擦得干干净净的,桌上的电话机、半导体、烟灰缸、手电筒、登记簿和笔等东西也摆放得规规矩矩的,不像有的传达室,桌子就跟垃圾场一样。唯一凌乱的是床铺,床单满是褶皱,枕头旁放着一个铝皮小酒壶,一包打开的花生米,看来他很会享受,喝酒时偎在床上。
谢福把椅子让给小铃铛,自己则坐在床上。待小铃铛坐下后,他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你干什么来了。”
小铃铛昂着头,干脆利落地说:“我不相信刘文波把雪岚姐给推下去了,他干不出这种事,我知道!”
“可我真的看见了。”谢福盯着小铃铛说,“清清楚楚的。”
“你是为了那两万块的悬赏是不是?”小铃铛说。
“我不富,可也不缺钱用。”谢福眨巴着眼睛说,“我没说瞎话。”
“这不可能!”小铃铛大叫着,攥着拳,捶打着桌子,“你撒谎!”
她的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好像为她的呐喊助威似的。
“人家都说你是个不想结婚的女人,干吗要从局子里往出捞他?”谢福说,“蔡雪岚死了,刘文波要是出来,就剩你这么一个女人了,你不跟他结,他饶得过你?”
小铃铛说:“他出来了,我照样过我的老日子,他爱找谁就找谁去。我只是不想让孩子没爹,也不想让好人遭诬陷!”
“可我帮不上你这个忙啊——”谢福拉着长腔说。
“就算你真的看见了——”小铃铛的语气忽然软了,“也可以说没看见啊。”
谢福没有吭声,他拿起酒壶,拧开盖儿,抿了一口,知足地“咳——”了一声,又将胡萝卜一样粗的手指伸向花生米袋,捏出两粒,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快活地嚼着。
小铃铛的两个裤兜各装着一万现金,她双手齐下,“唰”地将钱同时掏出来,“啪啪”地拍在桌子上,说:“你把蔡家奖赏给你的那一万还了,然后去公安局,说你那天其实什么也没看到,怎么样?”
谢福丢下酒壶,起身走到桌前,一手抓起一沓钱,把它们当做竹板儿,敲打了几下,“啊呀啊呀”叫着,又放回桌,坐到床上,说:“那我不是等于说自己做了伪证吗?这是犯法的事儿,他出来了,我得进去,这个我懂。”
“那你想要什么?”小铃铛说这话时,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
谢福嘿嘿笑着,反问一句:“你说我想要啥?”
“两万块不行的话——”小铃铛咬咬牙说,“再加五千!就当我今年的音像店白干了!”说完,她交叉起双臂,有意地给胸部设了道障碍。
谢福见小铃铛拢腿抱胸的样子,“哼——”了一声,嚷着累了,脱了鞋,躺下了。小铃铛见他放赖了,一筹莫展。她可怜巴巴地说:“两万五等于是砸我的骨头了,你还不中意?”
谢福先前仰躺着,小铃铛这番话,让他侧过身,头朝墙,背对起她了。
雷声再次轰隆隆响起来了,这回的雷可不是虚张声势,它终于将郁闷了一天的乌云,化做一场大雨。
小铃铛的心在雨声中一阵阵下沉。这个谢半截,对财不感兴趣,看来图的是色了。而她最不想付出的,就是这个了。从他的表现看,他不会要挟和威逼她的,而是等着她主动送上口来,舒服地享用呢。
如果换作别的男人,小铃铛也不会在乎上床的,她在这方面本不是个缩手缩脚的人。可是这个谢半截就像从臭水沟里爬出的一只癞蛤蟆似的,实在让她倒胃口。她听说,谢福路过歌厅时,那些卖色相的小姐从窗里望见他,都躲起来,生怕他进门。他的生意,她们都不肯做的。
已是午夜了,事情陷入僵局,小铃铛始料未及。她眯起眼,舒展开四肢,放松地想了片刻,终于横下心来,起身去了趟洗手间,把混儿画儿的脸洗干净,然后回到传达室,打着寒战脱衣服。她刚脱完上衣,正要解裤带时,谢福突然转过身来。他见她裸着上身,吓了一跳,“嚯”地从床上跳下来,厉声问:“你想干啥?”
“我知道你想要啥。”小铃铛咬着牙说,“我给你。”
谢福摆着手惊叫着:“你可别想着欺负我啊!”
“我欺负你?!”小铃铛瞪大了眼睛,“你不想要?”小铃铛觉得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动不能动了。
“我还是个童子呢。”谢福受了羞辱似地捂起脸,说,“我要把自己留给喜欢的女人!”说完,号啕大哭起来。
谢福这一哭,不啻于屋子里灌进了雷,小铃铛的惊慌可想而知了。她呆在那里,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他。
谢福哭起来,脸就更没法看了,他脸颊抽搐着,龇牙咧嘴,眼睛鬼火似的一明一灭,鼻孔大张,像是汽车的排气管在排着尾气,呼呼流着鼻涕,恐怖极了。
小铃铛回过神来,一边羞愧地穿衣服,一边说:“你不要就不要呗,哭什么!”
谢福打了个激灵,扯下搭在墙上的毛巾,擦了擦脸,说:“看看你今天那副德行吧,破衣烂衫的,还弄着一脸的灰!你以为我是狗,连屎都会吃?”
小铃铛沮丧极了,她没有料到谢半截既不贪财,又不好色。这两样在她看来无往而不胜的兵器,今夜却遇到了最顽强的抵抗。小铃铛不甘心这么铩羽而归,她做着最后的努力,“谢大哥,给你三万怎么样?这两万你今天先收着,明儿我送来另一万,我小铃铛说话算话!”
“我说了,我看见了。”谢福说,“你给我座金山也没用!”
“你看不上我也罢了,难道钱是你的仇人吗?你打更,才挣几吊?脑袋这么不灵光,真是属猪的!”小铃铛火了,她系好衣扣,从椅子上跳起,跟谢福大吵大嚷着。
谢福呵呵笑了两声,仿佛刚吃了什么好东西,知足地吧唧了几下嘴,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理儿,你听说过吧?”
“不知道!”小铃铛踢着椅子说,“我只懂得,天下没有不沾腥的猫!”小铃铛将两万块钱揣回兜里,想着若是不出点气回去,自己非得憋屈出病不可,于是撸胳膊挽袖子的,扑向谢福,想把他打倒在地,揍他几拳。谁知这个谢半截聪明得狠,当小铃铛冲过来时,他铆足劲儿,一头撞在她怀里,倒把她顶得人仰马翻。不等小铃铛起身,谢福稳稳地骑在她身上,双手摁着她的肩,说:“你再敢动我一下,我就报警!让公安局知道,你收买我,让我翻供!”
先前的小铃铛像水中的八爪鱼一样张牙舞爪的,谢福的话,让她彻底绝望了,那一刻她仿佛是被放在了火焰熊熊的蒸笼上,灵活的触角刹那间变得僵硬了。谢福见她老实了,这才松开手,嘟嘟囔囔地站起来。
小铃铛像做了一个噩梦似的,缓缓起身,揉了揉眼睛,无精打采地提起伞,晃悠着走出传达室。谢福连忙掏出钥匙,赶在她头里,将大门打开,放她出去。
雨已经小了,雨丝很温存,好像老天在子夜时分,向大地诉说着衷肠。小铃铛没有打伞,任雨水把自己打湿。她满腹委屈,可又哭不出来。街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她不想回家,只想找家酒馆,一醉解千愁。小铃铛先是去了花烛巷的两家酒馆,吃了闭门羹,之后去马铃巷碰运气,也没寻到一家还有灯火的酒馆。她心犹不甘,想着小酒馆关了,银树大街的鑫利大酒楼应该还开着,就去了那里。鑫利的一楼有微弱的灯光,小铃铛以为那儿一定还有生意,快步走到门前。然而,她没有推开酒楼的门,它已经反锁上了。守夜的更官听到响动,穿着破背心走到门前,隔着玻璃,摆了摆手,示意她酒楼打烊了。
小铃铛寻遍了拉林的酒馆,没有找到一处可以买醉的地方。她茫然地站在银树大街上,哭了起来。哭完,她走进夜来香歌厅,打着寒战,哆哆嗦嗦地吆喝着:“谁睡我?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