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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93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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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杨树叶子被晒得又蔫又软,阳光比无赖还无赖,只管往行路者的头上一把一把地甩那炽热的光线,它们像钢针一样扎得人头疼。王亭业没有想到才入六月天就突然热成这种德行,男女老少都迫不及待地换上了短袖衣裳,很多临街的铺子一盆盆地往台阶上泼水,希望能赶走一些从门口汹涌而入的热气,结果是不足五分钟,那些水就会被阳光吮吸得溜干净,热浪照旧激情澎湃地横冲直撞。
王亭业中分式的头发已经长过鬓角了,他想着去理发店剪一剪,这样也许会凉快一些。
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理发店的生意很冷清。王亭业一进去发现有一把椅子上有客人,其余的都闲着。以往他来,每把椅子都坐着披着白布单的人。他们有的头向后仰着在刮胡子,有的微微斜着头在推头发。今天的这位客人在剃光头,已经推光了大半面,青白青白的,像个被吹大了的猪尿脬悬在那。王亭业择了一把背阴的椅子坐下,嘱咐老师傅不要把自己的头发剪得太短,那样看上去像个阿飞。老师傅就说:“这么热的天,剪短了能散散火气。”
王亭业仿佛昕出了弦外之音,就说:“我没火气。”
“你们教书的自然没有火气了。”老师傅认得王亭业,说话也就不那么顾忌了,“一个是郎中,一个是教书匠,哪朝哪代都是香饽饽!”
王亭业陡然红了脸,张口结舌地解释道: 不就是为了养老婆孩子嘛,你说— — 你说—— ”
老师傅就不让王亭业说了,他拿着闪闪发亮的推子“咯噔咯噔”地剪起头发。每逢剃到颈处的时候,王亭业就一阵一阵地缩脖子,像小孩子一样嘟囔道:“痒— — 痒—— ”
剃过头,又就着肥皂用温水洗了洗,王亭业顿时觉得浑身为之一爽。付过钱,将要走出店门的时候,剃头师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日子哪有个奔头哇。”
王亭业就问: 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了?”
“憋屈。”剃头师傅只管说,“就是憋屈。像你们憋屈了会说,我不会说。你们还会写,我也不会写。不过你们写了也没什么人看,自古秀才造反一事无成。”
“我们没写什么呀!” 王亭业的声音已经吓得变调,并且频频朝店外眺望。店里设有外人了,再没有另外的客人进来。透过竹制门帘倒是可以看见店外隐约有人走过,不过谁又有心情偷听他们的谈话呢?
“看把你吓的,头掉了不过是个碗大的疤嘛。”剃头师傅鄙夷地啐了口痰说:“所以说我设让闺女嫁给教书先生是对头的,他们只会缠绵,不经世事。”
臊得王亭业只能掉头而走。先前的那种清爽感荡然无存了。王亭亚很理解剃头师傅,他的同胞弟在日军侵占锦州时饮弹身亡。锦州盛产苹果,胞弟原来是远近闻名的水果商人,每隔两三年就会带着大量吃的用的东西来长春探望哥哥。哥哥的理发店就是由他出资建成的。开张的那天他专程前来捧场,做第一个客人,把胡子刮得雪青,穿着一件青色的印着“福禄”大字的软缎长袍,殷勤地帮助哥哥招揽生意,让过往行人无不侧目和羡慕。听说他把所有的资产都捐给了“红枪会”,让他们配备武装去打小日本。他自己也弃商从戎,在锦州城中四处动员富商都要以国家为重,暂时停止生意,成立了一个商人救亡会。由于他生性风流,并未娶妻生子,所以孑身一人死了之后,倒无后顾之优。
王亭业回到家里时就显得灰心丧气的。他老婆因为患了严重的风湿病,连带着便身体各器官都不正常,所以几乎是天天躺在炕上。不过天气热了以后,她的病有所缓解。气色也暖丽了,夜间待王亭业时也就有了几分温存。这毕竟是对心情郁闷的王亭业的一种安慰。她正哄着五岁的女儿宛云,给梳着歪桃辫的宛云讲能照进人五脏六腑的魔镜。见王亭业今天回来得早,就说:”早哇,没事了?”王亭业垂头坐在炕沿上,很疲乏地说:“没事了。”“剪了头发精神多了。”女人说,“锅里还有疙瘩汤,你喝一碗吧。”“在街上喝了碗棒子面粥了。”王亭业很无趣地说。“那东西怎么顶饿?两泡尿就没了。”女人说,“再喝一碗吧。”王亭业觉得难得女人这份关心,就去灶房了。
宛云吃着自己的鼻涕问:“‘妈妈,那个魔镜是什么做成的?”
“是铜啊。妇人说,“它不单能照出人的心肺来,还能把妖怪照出来。”女人接着绘声绘色地给宛云讲故事,说是有个书生进城赶考,带着书童走了一天的路,夜里在一家客栈歇脚。由于天气热,夜里书生睡不着,就去花园里逛。那天晚上有月亮,散发着香气的花朵隐隐约约能看得见。书生就凑近一株牡丹,低头去闻那香气。这时忽听背后有人在哭,回头一看,见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像根垂柳似的立在那,书生上前询问她,说是家中父母双亡,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不曾想前两天也死了。为了买副棺材葬哥哥,她借了屠夫的钱,屠夫见她还不上钱。就要要她当老婆,她不从,屠夫就威胁说要把她杀掉。书生顿生怜惜之情,见那女子在月下显得很标致,忍不住就去拉她的手。那手又酥又软,连骨头都没有,书生就朝女子怀中去了。
这时宛云忽然问道:“就像我往妈妈怀里扑着去吃奶一样吗?”
女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对,他也是去吃奶的。”
“书生那么大了也吃奶呀— — ”宛云说。
女人的故事就没法再讲下去了,她笑得用手直捶炕沿。王亭业闻讯从灶房过来,对女人说:“你身子虚,别笑大发了,能笑背气的。”
女人就收敛了一些,然后气喘吁吁地尽快把故事的结局讲给宛云:“书生一跟那女子好起来,也就不想科举的事了。他带着这女子返家,介绍给父母,明媒正娶地人了洞房。可是成亲以后,书生一日比一日瘦,那女子的肤色倒是一天比一天艳。家里人觉得不对头,就唤一个道人来给书生算命。道人在门庭一见那女子,就觉得她神情非人,从怀中掏出铜镜一照,只见上面映出一只狐狸来,原来她是狐狸精变的!”
王亭业就颇为不快地说:“古人的故事最爱捉弄书生。他们惹不起官人和商人,就把痰往自己身上吐,真是自轻自贱!”
女人知道王亭业心中不快活,就缄口不语了。
宛云又问:“牡丹花我怎么没见过呀?”
大人们都不理睬她,她就赌气地把辫绳解开了,歪桃辫顺势散开,使她看上去像是一只芦花鸡。
晚饭后王亭业到街巷中散步,在一家车行碰到了同事郑家晴。郑家晴教历史,二十八岁,生得风流倜傥,是单身女教师竞相追逐的对象。王亭业知道郑家晴组织了一个教育界的“读书会” ,每周聚会一次,以磋商学业的名义宣传抗日。九一八事变后,他们还组织学生张贴传单。他也曾动员过王亭业加入“读书会”。王亭业这一段心绪烦杂多半缘自对这件事的举棋不定。郑家晴穿着条米色西装裤,白衬衣的下摆掖在裤子里,看上去利落而又时髦。他笑着和王亭业打招呼,说:“散步啊?”
王亭业说:“吃了饭憋得慌,出来转转。 说着,紧张地看过往行人。见有一个熟人正欲经过,连忙握起郑家晴的手,很动情地摇着,仿佛他们是许久未见的朋友了。熟人见王亭业与人寒暄,点了个头就过去了,王亭业这才讪讪地把手抽回。
“你这是去哪里?”王亭业小声问。
“你知道去哪里。”郑家晴也小声说,“要不要跟我去一次?去了你就不烦闷了。”
“让我考虑考虑。”王亭业问,“还有谁去了?”
郑家晴笑而不答。王亭业自知问到忌讳上了,就连连致歉,然后退后两步,与郑家晴告辞。
王亭业转身走了不足五步,就有些魂不守舍地又转身看了看郑家晴。郑家晴走得很悠闲,所以并未脱离他的视野。他那散漫的步态更像一个公子哥在寻艳。王亭业忽然想起了已故的研究考古学的父亲所告诫的一句话:“遇到什么事拿不定主意时,不如就身体力行地实践一次。不实践永远都是失败的,而实践了则可能成功。”王亭业想想解决矛盾的最好办法也许就是去实践一次,不然自己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情将会使心灵永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旦下定决心了,王亭业就激动得热血沸腾的,他不由暗中握紧了拳头,匆匆追赶着郑家晴。当郑家晴经过一家调味店欲往一条更为繁华的巷子里拐时,王亭业已经离他几步之遥了。他很奇怪读书会聚会的地点竞择了一个热闹的去处,在王亭业想来,应该是一条极幽僻的少见行人的巷子才是。不过也许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才不至于引人注意吧。
王亭业悄悄拉了一下郑家晴的衣裳。郑家晴头也不回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跟过来的。”说完,回头冲他笑着,“就要到了。”
他们前后脚进了一家裁缝店。店面并不大,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正在给一个客人量尺,她见了郑家晴殷勤地打招呼:“把不合体的裤子带来了吧?”
“穿来了。”郑家晴笑着伸出一只裤脚,说,“再裁短一些,天气太热了。”
王亭业仔细一看,发现那裤腿的确有些过长。
女人量完尺寸,给客人开了取衣服的票据,长吁一口气,把皮尺挂在脖子上,然后将花镜摘下来放在台子上。
客人收好票据离开了。郑家晴这才向王亭业介绍她:“这位是胡师母,不仅衣服做得好,烹饪也是一把好手,还会拉京胡,胡教授真是好福气!”
“家晴的嘴巴最甜,不知哪个女子能有福气嫁给你,天天听你的甜言蜜语。”胡师母很矜持地笑着。郑家晴接着又介绍王亭业,说以后他可能要常来,让胡师母多多关照。胡师母连说:“知道知道。”
他们推开一扇果绿色的侧门,就进了后院。别看前面店铺的铺面小,后面可是曲径通幽,别有洞天。院子中栽着几棵柳树,柳树下又有矮株的丁香和桃红。晚景中垂柳的影子就像细雨一样柔曼。王亭业有些发怔,心想如何显赫的人物会拥有这样的院子。他们沿着树间的石板路来到一座朴拙的有木格窗户的房屋。推开门,先看见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立在一张红术方桌前倒茶,她倾着身子时那浓密的刘海遮住眼睑,看上去就像水中芦苇的倒影。她见了郑家晴放下茶壶,微微笑着说:“来了—— ”郑家晴答应着,问:“什么时候回沈阳?”姑娘低下头有些羞涩地说:“快了。”姑娘圆脸,眼睛又黑又亮,看人时有些怯生生的,穿一件水粉色丝绸短袖衫,所露的两条胳膊丰腴而白暂,像藕一样;而她则如一蓬睡莲,看得王亭业有些不知身在何方。姑娘所处的地方是“过堂”,经过它,就是他们聚会的场所了。那是间大约有二十平方米的会客室,已经有十几人身居其中了。只有几位王亭业眼熟,他们与他在同一所学校供职。人们有的在喝茶,有的在吸烟,大多数人的手里都摇着一把扇子,他们那种颇有些风雅的情态使王亭业惊讶不已。坐在向北正位的是一位老者,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白脸,穿灰布短褂,端茶碗的动作颇有风度,让人觉得他是有来历的人。后来王亭业知道他就是胡教授,学历史的,精通金石篆刻,古玩字画,原在北平一所大学教书,后来因病赋闲在家,便与夫人同来长春。他的岳丈是服装厂的老板,如今已携夫人到香港避难去了,房屋就是由他留下的。王亭业羡慕这闹市处清静得有些令人不可思议的院落,也为那个斟茶姑娘的端秀淡雅而有些魂不守舍。那天聚会议论的中心话题是国际联盟派来的李顿调查团,有人认为这个调查团既然是先去了日本,必然会由于偏昕一面之词而对整个东北不利。还有人认为国际联盟会公正无私地制裁日本,不会承认他们炮制出的“满洲国”。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还说,李顿一行在整个东北境内的一切活动都受到日本严密监控,据说房间的电话也安装了窃听器。总之,虽然他们流露出某种悲观情绪,还是对李顿调查团抱有希望。他们这种希望很像幼稚的小孩子等待家长帮助他们圆了自己的梦想,岂不知梦想是自己的。
王亭业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了。他的女人已经哭得气息奄奄。在她的想像中,王亭业已经在街上被车撞死了,所以王亭业回家的脚步声使她怀疑是通知她去领尸的人,便头不抬眼不睁地哭得更加昏天黑地。后来她听见宛云在叫 爸爸”,便虚弱地支撑着病体从炕上爬起来,果然是王亭业,她便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连连说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感谢老天的保佑!”她那喜出望外的表情,仿佛丈夫是个起死回生的人,弄得王亭业有几分惶惶然。
那一夜王亭业失眠了。他的脑海中老是浮现着那个院落中细雨般的垂柳,以及那个温婉秀美的女孩子。郑家晴介绍说她叫于小书,是胡师母的侄女,在沈阳一家洋行工作,懂五国外语。她是专程来探望姑母的,今年二十一岁,据说还没有男朋友。
郑家晴在与王亭业分手的时候打趣他:“你是不是觉得娶了老婆之后,可爱的女孩子才一个一个地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