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记一失足的帝王之梦——兼评古德诺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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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忧患余生中,历经国破家亡、家破人亡和大半生的颠沛流离之后,霜晨月夕,闭目沉思,再佐以读破千卷史书的分析,余终觉人类也只是脊椎动物之一种,圣贤、禽兽之分,哪有若斯之绝对哉?

美国宪法顾问古德诺教授认为,中国是个大国,乱源甚多,中央行政管理应该强而有力。因此他也于《天坛宪法》之外,另替中国拟了一份古氏宪法草案,主张中国应采取总统制,中国总统在行政权力上,应该超过当时在位的美国总统。

在本世纪之末,我们平心静气,摒除近百年来所积存的成见,并以近十余年来中国和世界近现代史所开放出来的视野与史料,再来回看世纪之初的纷纷扰扰,在比较史学的法则之下,我们难免也有一番觉今是而昨非的检讨。就以袁世凯来说吧,笔者始自孩提,可说就未读过一本对袁世凯有正面评价之书。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教学生涯中,我个人对袁氏的议论,也可说是从全盘否定开始的。但是在忧患余生中,历经国破家亡、家破人亡和大半生的颠沛流离之后,霜晨月夕,闭目沉思,再佐以读破千卷史书的分析,余终觉人类也只是脊椎动物之一种,圣贤、禽兽之分,哪有若斯之绝对哉?天何言哉?

笔者不学,在史学中与袁氏纠缠,所读不下数百万言,近年述而作之,盖亦在十万言以上。袁世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语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将货比货,吾为袁世凯悲,亦如余之为汪精卫惜也。二人一为能臣,一为才士,均有足多者。小节出入,纵有可议,皆无伤传世之名。二人之错,错在晚节,错在一念之间。一失足成千古恨。一为曹操,一为张邦昌,就遗臭万年了。汪精卫之失足,实由于身边那个才胜于德、做宰相大梦、而生就汉奸胚子的周佛海,联合汪氏泼辣褊狭的老婆陈璧君,而拖其下水,有以致之。袁世凯之失足,则由于他身边那个对现代政治知识实无所知却恃才傲物的杨度,联合袁氏那位浑球“太子”、欺父误国的袁克定,把老头子拖下粪坑,其失足情况,与汪氏如出一辙也。袁家骝教授向我叹息说:“实在是怪我的大伯父。”袁氏称帝,袁克定的确是个关键人物。袁克定除私人野心之外,别无足述,而其人又无行。晚年竟以好“男宠”而破产破家,贫困以终。项城一代枭雄,而败在这么个败类的儿子之手,也真是窝囊之极。杨度此人则自高自大,始共和,中帝制,亦见其为人与思想之反复无常,而心比天高,口若悬河,己且不知,何能教人?袁氏为这样的think tank所误,不败何待?然士君子为政,治国安邦,自应有其立身从政的原则与主见,而曰为小人所误,终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在一个伟大而复杂的历史转型期中,袁世凯在智、才、德三方面的主观条件,与转型过程中的各种客观条件,无一相侔,怎能不失败呢?思之可叹。

古德诺的一阵东风

前章已简略言之,袁世凯斗垮国民党之后,改组了官制,修改了约法,重订了大总统选举法,当上了既可传子,亦可传妻的终身大总统之后,事实上已经是一代帝王了。所差者就只是一顶皇冠和一个帝王名号罢了,真是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不到这阵东风,竟从太平洋的彼岸吹来,美国宪法顾问古德诺教授(Professor Frank J.Goodnow,1859—1939),竟适时地提出了一篇《共和与君主论》的宏论。这一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袁总统就真的订制龙袍,雕嵌宝座,要做起皇帝来了。

古德诺是怎么回事呢?古氏那时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院院长,美国政治学会的创议人,当时世界政治学和行政学的权威,也是现代中国国际法的重要启蒙导师之一的顾维钧的博士生导师。我国辛亥革命之后,传统的王法,开始向西方现代的民法转型,而自己无信心,乃向欧美和日本借才做顾问,便请到了美国的古德诺和日本的有贺长雄。有贺对西方法学的研究有多大火候,暂不管他;古德诺倒的确是个权威,在纯学理上说,他对这个顾问(advisor)之职,胜任愉快,那是没得话说的。他是个第一流的政治学博士生导师,但是做起转型期中动乱形势下中国的政治(注意不是政治学)顾问,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国古语说,“文章不与政事同”,正是这话。他来中国所面对的,不是象牙之塔内的政治学,而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实际政治斗争。

古氏之来华,根据中美官方记载,是通过卡内基万国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dn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的介绍而来的。但是实际的介绍人,我怀疑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所教过的大弟子顾维钧(1887—1985)。敲边鼓的则是顾的莫逆好友王宠惠(1881—1958)。王是民国第一、二、三届内阁中最年轻的外交总长和司法总长,耶鲁大学出身,时年才三十挂边。顾维钧时任袁世凯的机要秘书时,才二十五岁。我曾以此事面询顾氏,问他是否是古某的介绍人,顾公微笑不答,但也没有否认,只说袁做皇帝时,他已在华盛顿做驻美公使了,未用过洪宪年号呢。

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巴特勒(Nicholas M.Butler)那时是卡内基基金会的主席。根据哥伦比亚大学所存该基金会的史料,中国政府所想聘请的顾问,要是个精通法国宪法的专家。这一点却把我的老友,卫立煌将军的东床快婿、研究古德诺问题最深入的专家——郅玉汝教授弄糊涂了。在郅兄看来,要研究制宪,就应向实行宪政最成功的英、美学习嘛,为什么向把宪政弄得乱七八糟的法国学习呢?回答这个古怪的问题,所牵涉的就不是政治学,而是实际的政治斗争了。

不学美国,改学法国

笔者在前章里就曾提过,辛亥前后革命党人所追求的原是个美国模式的总统制。但是在孙、袁交递时,革命党人(尤其是宋教仁),怕新总统袁世凯弄权,在《临时约法》里,乃把总统制改为内阁制。那时实行内阁制最先进的两个国家,就只有英、法两国了。但是英国所搞的是君主立宪,法国所搞的则是共和立宪。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原是戊戌变法时,保皇党康、梁所借用的蓝本,不应再用。则革命党人今日所要学习的就只有个法国式的共和立宪了,所以那时中国政府所要聘请的也就是一位精通法国宪法的专家(参见“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第六十八次学术讨论会记录抽印本,郅玉汝先生主讲《袁世凯的宪法顾问古德诺》,1977年4月27日,于台北国父纪念馆,128页)。

再者,那时能向国外聘请宪法专家的权力在总统府的法制局,而不在国会的宪法起草委员会。先采用总统制后改内阁制的《民元约法》,原是宋教仁于一夜之间草拟出来的。宋又是第一位法制局的局长,后虽升任农林总长,但他和法制局,乃至国会的宪法起草委员会的关系,仍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在二次革命前的孙、袁蜜月期,袁世凯韬光养晦,蓄势待发,在实际政务上采取的是低姿态,雇外国专家之类的小事,不在他的伤脑筋之列,所以才有“自美国大学教员中延聘其精通宪政法例,并专熟法兰西共和宪法者一员,充任政府法律顾问,并襄办宪法编定事宜”的安排(见同上之影印合约原件)。

不幸古德诺尚未到任,宋教仁已遇刺而含恨九泉矣。这种错综复杂的中国政治,则非来自象牙之塔里的美国书呆子古德诺所能深入掌握的了。

古德诺其人其事

古德诺出生于纽约市的布鲁克林区,受聘于袁政府时五十四岁,这时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已教了整整三十年书,在象牙之塔内,目不窥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案前书(那时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园还是纽约郊区,旁边高地,森林茂密,狐鹿成群,是个静修治学的圣地,与今日的嘈杂,迥若霄壤)。古某是个不折不扣的“满腹诗书,胸无城府”的夫子,拿了二万五千银元(无税的年薪,当时的美金一万三千六百元,其购买力约合今日三十万美元有奇),加上高车驷马、婢仆保镖,真是飞向枝头做凤凰,文章有价。他自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论专业水平和职业道德,历史学家秉笔书之,都可说是第一流的。

古德诺与中国政府签订的是三年合约,但是他实际在华服务的时间,却分成两段。古氏夫妇于1913年5月3日抵达北京,晋见袁世凯。然古氏在华全时服务未及一年,便双喜临门。美国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竟寄来聘书,聘为校长。经商请北京同意,古氏乃于1914年8月返美,出任新职。其在华顾问事务,则由卡内基基金会委人代理,仍由古氏遥领之。1915年夏季,乘暑假之便,古氏于7月中二度来华,为时六周。因此古氏在华全时服务,不过一年半。不幸的是,这一年半,却是中国试行共和政体的关键时刻。以古氏在学术界的权威地位,他的片言只字,对中国政治所发生的影响,都是无法估计的。

总统制的辩护士

上节已言之,古氏于1913年5月3日抵达北京时,正值宋教仁被刺(3月20日),孙中山从日本赶回上海(3月25日),紧锣密鼓,督促三省都督起兵讨袁;袁亦调大兵南下,志在削藩,南北战争一触即发之时。更不幸的是,古德诺正是生长于美国南北战争中的“贝比”(baby)。他就很自然地将美作华,站在北方袁总统的一边,而视南方所发动的二次革命为应该被镇压的动乱了(见哥伦比亚大学存档,古致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巴特勒的多封私函中所表示的态度;上引郅文亦有节录)。

从纯学理出发,古氏也认为当时由国民党议员所控制的国会抓权太甚,有损于共和政体中三权分立的平衡,因为对当时正在使用中的《临时约法》和正在制订之中的《天坛宪法》都是采取法国式的内阁制。古氏不以为然。他认为中国是个大国,乱源甚多,中央行政管理应该强而有力。因此他也于《天坛宪法》之外,另替中国拟了一份古氏宪法草案,主张中国应采取总统制,中国总统在行政权力上,应该超过当时在位的美国总统。

此一古氏宪草的英文稿,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曾保存有两套。笔者服务于哥伦比亚大学期间(1952—1972),曾不时取出在教室传观。今次为撰写本篇,曾再往原馆查阅,其书卡犹存(书号分别为B342.511C44及441),而两书皆佚。遍询上下负责人,皆不知所终,为之痛恨不已。所幸此稿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尚存有一份,美国国务院外交文书中亦有复印本,可供参阅(见U.S.Dept.of State,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14.pp.42—51)。

此外,更使古氏反感的,则是那些在国会之内担任宪法起草委员的党人,党派偏见(partisan)太深,他们不但在宪法上写定,内阁向众议院负责(见《天坛宪法》第八十一条),纵在国会休会期间,他们还要保存个国会委员会,以代行国会职权(第五章各条),对行政部门作常年不断的监控。这一来,不但把三权分立制变成了一权独大的国会独裁制,那个与国会平行的大总统,也就变成个橡皮图章了。古氏认为这种立法权(legislative power)侵犯行政权(executive power)的建制,也是民主政治中史无前例的,是不应该存在的。袁世凯显然是受古氏评语的影响,在《天坛宪法》经国会通过后未出四天,便于11月4日下令解散国民党,国会也就随之瘫痪了(参见上引郅玉汝讲稿,134—135页)。

[附注]此事在美国宪法史上,亦数见不鲜。在笔者撰写本稿期间,一件克林顿大总统绯闻案,正把美国朝野弄得天翻地覆。笔者不学,由于个人治学上的兴趣,曾把这宗宪法纠纷,从开头就跟踪到底。克林顿总统被共和党抓了辫子,认为他在大陪审团面前说谎和作伪证,触犯了宪法的有关规定,应被弹劾。其实此案从头到尾,只是一桩三权分立的政府之内,立法与司法部门勾结,打压行政部门的无烟内战。话说从头,20世纪70年代“水门案”之后,国会中人认为总统权力太大,为防止将来的总统再越权,乃拨下巨额预算,设立一个独立检察官,专门监督总统和最高级官员的不法行为。在克林顿总统的弹劾案中,共和党和它的极右翼联盟,赋予独立检察官斯塔尔偌大的权力,这就是美国的立国哲学Pragmatism(实验主义)利弊之所在的具体表现。姑引这件事来帮助说明在我国民国初年,民主学步初期,政治转型过程中,那桩画虎不成的小插曲。

长话短说。古德诺在华的一年半时间,正值中国政坛总统制与内阁制争辩最烈之时,也正是袁世凯与国民党拔刀相见之时。而适时出现的古德诺,无意中也就变成总统制最有力的辩护人(defender)了。既然代表总统制的是袁大总统,而代表内阁制的是国民党,在这场南北战争中,就国民党和亲国民党的社团看来,古德诺很自然地便成为袁世凯的魔鬼辩护士;而在袁氏和亲袁的政团里,古氏很自然地也就变成总统派(和后来帝制派)的最有力的理论中坚。因此在二次革命结束之后,袁氏所推动的一系列的变法改制,如前章所述的新的《大总统选举法》、《解散国民党训令》、停止国会议员职权、废弃天坛宪法、增修临时约法、颁布新约法、实行一院制、废除内阁制和总统世袭制等独裁政策的推动,古氏的理论,纵无决定性的影响,至少也是被袁派引为借口的。尤其是一院制新约法的颁布,古氏且以其道得行,引以为慰呢(古氏于1914年8月出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校长新职,同年11月19日曾出席在纽约举行的政治学会年会,作主题演说,即以当时中国的宪政改革为题,对《中华民国约法》推崇备至。汉译讲词全文见上引《北洋军阀,1912—1928》,卷二,939—945页,原存顾维钧私档;英文原稿见美国政治科学院所发行1914年年刊;摘要见1914年11月20日《纽约时报》:Dr Goodnow Speaks on Birth of Chinese Republic at Dinner of Academy of Political Science)!

虽然古氏也一再坚持,他对中国国体和政体的建议(advice),是从纯学理的立场出发的,但是总统派(和后来的帝制派)则对他的纯学理毫无兴趣。他们所需要的只是古顾问对总统制和中央集权制的大力宣传,为将来实行帝制铺路,使这位来自美国的权威教授,变成中国未来皇帝的御用文人。而古氏由于初临东土,对诡谲的中国政坛毫无认识,乃被无辜地卷入中国的大酱缸,作帝制派的替罪羔羊,几至不能自拔。其被栽赃,栽得最惨,其百口莫辩的,则是他那篇著名的所谓《共和与君主论》了。

“帝制乎?共和乎?”的英文原著

原来当古德诺于1915年7月第二次来华时,正值中、日“二十一条要求”交涉完全结束,袁政府大难不死,外患稍纾,喘息方定,乃又回头为内政国体重做旧梦之时。当初曾力主中央集权的古德诺顾问,既然适时归来,袁世凯乃纡尊降贵,请古顾问以评议《天坛宪法》为题,就世界各国现时所采共和政体与帝制政体之优劣作出评价,以为袁氏本人以及中国推行宪政前途之参考。这本是古氏在二次来华之前早有心理准备的暑期作业,万里归来,所为何事?因此乃尽展所学,为袁世凯上了一篇万言条陈,以报知遇。古氏这件备忘录是专为雇主袁世凯撰写的密件,仅供袁氏个人参考的。不意此文后来竟为袁党汉译为《共和与君主论》,文中强调君主制优于共和制,发交华文媒体广为宣传,这时它就变成杨度等人所组织的推行帝制的筹安会的“圣经”了。后来袁氏帝制不成,身败名裂而死,遗臭后世,古氏因之也颇蒙恶名,有人甚至怀疑他受贿执笔,使古老头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本来在美国政坛也是宦途似锦,竟因此一败笔,而前功尽弃。原来在古氏出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校长之时,声望之隆,原不在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威尔逊之下,共和党固有意提名古德诺为总统候选人,与威尔逊一争高下也。不幸古校长竟因助袁称帝之嫌疑被黜,使他含恨终生,也真是无妄之灾。

笔者抗战期间在重庆读大学之时,即颇思一读古德诺《共和与君主论》之原著,以见其真相。无奈战时大后方无此治学条件,未能如愿。战后留学来美,曾在古氏寄存于哥伦比亚大学之私档中细索之,还是一无所获,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所存古氏遗文中,此件亦无踪影。所幸上引美国国务院旧档中却有一复印本(见上引Foreign Relations,1915.pp.53—58),与原汉译本互校之,颇开茅塞也(中文译稿原载1915年9月全国请愿联合会编《君宪实录》。上引《北洋军阀,1912—1928》,卷二,946—952页,以及上引郅玉汝讲词,均收为附录,可供参考。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应存有原件)。

继承式的寡头制,优于非继承式的寡头制

古德诺这篇论文,在近代革命史家的眼中,不用说是反动透顶了。纵是在开明史家,如不才的老友李新、李宗一(已故)两教授笔下,也是篇大大的谬论(见李新、李宗一主编《中华民国史》,第二编,第一卷下,1987年北京中华书局版,571页,末段)。其实从法理、学理和史实的角度来看,古老头这篇谬论,还不算太谬。他的谬,是谬在他老学究的政治天真(political naivety)。他不该在那个紧要关口,写那篇助纣为虐的文章。学术虽是中立的,但在那个没有中立存在的是非时刻、是非之地,客观是非的标准就不存在了。我们今日如重览斯文,把它当作一篇史论来读,觉得他也颇能言之成理嘛!

提要而言之,古氏认为,各种政体制度本身,如帝制也,共和也,固无绝对优劣之可言。其所异者端在其采用之各族群国家是否能适用之也。即以共和政体(republicanism)来说吧,百余年来之大国,行之最有效者,实只美、法二国而已。美国立国之初,其志只在独立,本无一定实行共和政体之初衷也。只因多为海外移民,侨民之间独缺有统治历史与训练之皇族。加以开国诸贤均颇有老英伦议会政治之素养,更以开国元勋之华盛顿未尝生子,纵接受黄袍加身,登基为北美王国之乔治一世,亦无美王乔治二世可传。故坚守共和政体为立国之本者,偶然固大于必然也。加以北美地旷人稀,生活条件优厚,教育发达,民智大开,人民视参政为义务,是以共和政体竟能一成不变,浸为民主大国,适者生存故也。非共和之优于君主也。

再看法国。法国革命(1789)直承美国革命(1776—1784)之余波,原亦醉心于自由民主,然法国无议会政治之传统,人民对共和政体殊难适应,亦可说共和政体不适合法国国情也。以故时不旋踵,革命将领之拿破仑遂加冕称帝矣。其后帝制独裁更翻扰攘,至1848年革命再起,建立第二共和,旋因人民自治能力不足,原革命将领、老拿破仑之侄竟背叛共和,恢复帝制。直至1870年之普法战争,首都巴黎陷敌,帝国崩溃,法人乃建立第三共和以迄于今。固知法国人民在共和学步中,大起大落,实未能一蹴而就也。

其后因受美、法共和政体之影响,拉丁美洲之西班牙、葡萄牙两国殖民地,次第摆脱两国之统治而独立,相率建立墨西哥、阿根廷、秘鲁、巴西诸共和国。然南美诸国缺乏美、法两国的文化教育和社会经济等共和政体所必需的条件,因此画虎不成,共和政体竟相率变成寡头独裁政权。然各独裁政权,如有深具统治能力之强人统治,有时亦可相安数年至数十年之久,然若斯强人一旦老迈或去世,因无固定继承人,则往往群雄并起,争夺政权,就会弄得全国大乱,民无噍类矣。古氏且特别举出墨西哥的独裁者迪亚斯(Porfirio Diaz)为例。迪氏统治墨西哥逾三十年(1876—1910),最初亦能相安无事。然在迪氏日益老迈昏聩之时,由于没个法定继承人而弄得群雄并起,一国之内总统五人,墨西哥就不成个国家了。所以古德诺说,一个国家如果搞共和政体画虎不成,与其实行个人独裁的寡头政权,倒不如干脆实行帝王专政之为愈也。因为搞帝王专政还有个老香火、老法统可依法行事,老王晏驾,自有小王按老法统和平接班;不像个人专制的寡头政权,一旦老寡头死了,众多小寡头必须大打出手才能接班也。所以古德诺说与其画虎不成搞假共和,倒不如干脆开倒车,搞真帝制。因为承继式的寡头政治(hereditary autocracy,帝王专制),实远比非承继式的寡头政治(non-hereditary autocracy,个人独裁制)要高明多多也。

英国由共和复辟帝制

古教授为此曾举出个英国历史上的实例:搞废除帝制、建立“民国”,英国实在是天下第一。远在17世纪中叶,英国就发生过一次“辛亥革命”。那位领导武装斗争的“英国黎元洪”,名字叫作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1599—1658)。克伦威尔的革命军不但一举把英王查理一世废掉了,他们还把他拖出来加以公审、定罪,然后砍头。砍掉国王脑袋之后,他们就建立起大英共和国,并公举克伦威尔做大英共和国的总统,那时的正式名称叫作监国(Protector)。克伦威尔在大英共和国里当了九年总统(1649—1658),年老多病去日无多之时,却没个接班人。克伦威尔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民选的总统。总统死了,如何确定接班人,历史上却找不到例子。克伦威尔想扶植自己的儿子力次尔(Richard Cromwell,1626—1712,译名用民初原译)继任总统,谁知力次尔颇无能耐,还未上位便被轰下来了。但是偌大的英国不能一日无主呀!国会内的老议员们,认为共和不合大英国情,还是复辟的好。经国会提议,全国同声说好,他们乃把已废太子找回来做英王查理二世(King CharlesⅡ,1630—1685)。大英共和国也就再度变成大英帝国了,以迄于今。目前这位戴安娜的前夫,如能进德修业,不久他可能又要做英王查理了。帝制的英国哪里就不如共和的墨西哥呢?所以古德诺说,帝制、共和原是半斤八两,没啥轩轾,各有所适罢了。按目前中国的教育、文化和政治、社会各种条件,应该以君主立宪为宜。若行共和政体,则应加重行政部门的权力,立法部门应以现代前期英国的一院制和限制代表制(limited representation)为宜,因为中国目前尚无进行普选的条件也。国会议员应从可选代表的少数儒士和商界团体中选举之。

以上是笔者在细读古著名篇之后,深觉古氏亦有其语重心长之处,不可以人废言,因而斗胆为之缩写个节略(abstract),以就正于严肃的读者。古氏之缺点是他以一个单纯的西方政治学者,从纯学理的角度对东方政治制度大胆发言,而他对中国近代政治史却毫无所窥。他不知道,民国之所以能顺利建立,实在是中国试行君主立宪(戊戌变法)而彻底失败的结果。如今改道试行共和,虽然是困难重重,但并没有彻底失败。此时要舍“辛亥”,而返“戊戌”,岂非庸人自扰?

纵使如此,读者朋友们,我们今日如试一回看过去八十年的世界各国政治发展的史实,我们也不能不拍案惊奇,这位美国的古教授,实在也是个预言家呢!所以笔者说他这篇文章,本身并无大疵,只是他写在那个微妙时代,就会被帝制派利用和曲解罢了。杨度在职业道德上有亏的地方,便是他为着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故意曲解古氏之文。古德诺分明说的是,共和与帝制各有所适,到杨度笔下就被绝对化而变成共和不如帝制了。

不过古氏对袁世凯作上述分析时,他也保留个但书:那就是这个反转型政体(从个人独裁,立正向后转,再来搞帝王专制)必须:(一)要全民认可,不得稍有反对的动乱出现;(二)列强,尤其是日本,对中国的反转型政体没异议;(三)要真正落实君主立宪的具体计划。三者缺一不可也。至于这三点中国是否做得到,则非他这个老外之所知矣。换言之,解决中国问题,还得靠中国人自己去自求多福也。他只是讲一点海阔天空的政治理论罢了。

筹安会是个什么东西?

古氏之言虽是一篇理论性的空话,可是早已蓄势待发的杨度等帝制派政客们,却捡到鸡毛当令箭,乘势拉开帷幕,正式搞起公开的帝制运动来了。那个全面负责推动帝制运动的筹安会表面上是1915年8月14日由杨度等六个文人发起组织的,事实是其来有自。前章曾提过,袁世凯在改变民国官制时,司马昭之心,固已路人皆见。而杨度等帝制派人物动念之时,似亦不在袁氏之后。袁氏之行为,甚或即出诸杨度等政客之策划也。

根据史料推测,我们大致可说,袁、杨的勾结或在二次革命之时也。其后纵在对日“二十一条要求”交涉最紧张的高潮期,他们也没有停止活动。杨撰《君宪救国论》就是在1915年4月中旬执笔的,此篇显然是出于帝制派之集体策动,甚或出于袁之授意,时在古德诺的《共和与君主论》出现的三个月之前也(古文撰于7月底)。袁氏批阅杨文之后,大为欣赏,乃援笔亲书“旷代逸才”的条幅,并制成金匾以赠之。那时中国的崇洋的风气极重,他二人可能自觉杨度的学术分量不够,近地胡椒不辣,美国和尚好念经,古德诺又自视甚高而不知牌底,才决定利用古德诺。君子可欺以其方。古氏在袁总统礼贤下士的恭请之下,天真地(naively)大掉其书袋,就上当了。本是象牙塔中人,要不甘寂寞下海从政,可不慎哉?其实当时替帝制派捧场的“远地和尚”,不只古德诺一人也。那位日本政治顾问有贺长雄的作风就更是肉麻了。他不但甘愿做袁氏的苏秦、张仪,到日本去替帝制派活动,他甚至对袁皇上自称外臣呢(见1954年台湾版《袁世凯窃国记》,238页)!

古德诺哑巴吃黄连

袁、杨二人和他们所领导的帝制派密谋,可能为突发的日、俄侵华的国难所阻,而迟迟未敢公开。等到两难同纾(中日“二十一条要求”签字于5月25日;中俄《恰克图条约》则签字于6月7日)之后,适值古氏返华。袁世凯不问苍生问鬼神,竟要求古氏写一篇比较共和与君主两制孰优孰劣的政治论文,其蛛丝马迹,就不难细寻了。古氏二次来华为时不过六周,竟唱出若斯之重头大戏,吾断其绝非偶然也。

古氏宏文一出,他们就揭开面纱,公开大搞其帝制运动了。因此从表面上看来,他们组织筹安会的灵感是由古德诺启发的。古氏又岂是笨人,他不甘心为帝制派所利用,得讯之后,他一面于8月17日招待中外记者,说明真相;随即取得袁氏批准,在《京报》的英文版(Peking Gazette)上披露其原文,以正视听。但是帝制派利用古德诺来祭旗,以发动帝制运动的目的已达。“君宪优于共和”的口号已传遍全国。古德诺这个洋顾问,再怎样招待洋记者来痛加批驳,也是枉然。加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开学了,古校长不得不于月底匆忙离华返校,人去楼空,杨度(笔号虎公)就变成古顾问君宪救国的代言人了。

[附注]古德诺在离华之前与中国帝制派这段笔墨官司,原是当时中西文媒体的头条新闻。可是八九十年之后,原载报刊多已断烂,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不易。所幸古氏是美国名人,其时美国驻华使领馆对他都十分注意,对美国国务院也密报至详。这些档卷今日仍保存完好,足堪检阅,严肃的读者可参阅美驻华使馆代办马慕瑞(J.V.A.Mac Murray)于1915年9月7日发致美国国务院之747号密报及其他附件,复印于上引1915年Foreign Relations(China,pp.48—53)。

帝制运动的暴风雨

筹安会之正式挂牌出现是1915年8月23日。随即发布启事,在全国范围征集会员,并宣布宗旨,说只是研究君主国体与共和国体何者更适于中国之国情,专谈学理之是非,此外各事概不涉及。最早露面的筹安会成员只有六人,被帝制派媒体,甚至一般与帝制派无关的时论家誉为筹安会“六君子”。六人公推杨度、孙毓筠为正副理事长。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为理事,杨度的《君宪救国论》也于8月26日正式见报。上节已提过,杨在此文中把古德诺的理论加以绝对化,古氏但言君主、共和各有所适,杨则绝对化之为君主优于共和,并强调共和不适合中国国情,君主立宪实为将来中华国体唯一之选择云云。不过筹安会也把古氏原文译为汉语发表,未加删节。

“六君子”还是六小人?

在传统中国历史上,“六君子”原和“七贤”“八骏”一样,是对一般朝士,尤其是关心国事民瘼、守正不阿、学养深厚的文职官吏,所作的褒扬颂善之词。吾人如试翻辞书就知道,宋朝的政治冤狱里,就出过两造可敬的“六君子”。明朝为反对宦官魏忠贤而横遭迫害的,也是以左光斗等“六君子”最为知名。不用说在晚清戊戌政变时谭嗣同等“六君子”,就更是无人不知了。但是组织筹安会的杨度等六位仁兄,够不够资格也顶个“六君子”之名呢?吾人如丢开这个筹安会的负面影响不谈,就人论人而月旦之,则杨度这个六人帮,自我贴金或他人捧场为帝制派“六君子”,也不算太过分。因为那时对共和政体失望、认为民国不如大清者,社会上随处皆有。李宗仁将军当年便一再向我说,他在清末上陆军小学时,但见朝野一片朝气,辛亥革命成功之后,则朝气全失,全国上下但觉一片混乱败坏。李公每每向我叹息说:“你说奇怪不奇怪呢?奇怪不奇怪呢?”(见《李宗仁回忆录》,第五章,第一节,末段)

回忆不多年前,笔者访台时,在“中央图书馆”拜晤蒋复璁先生,是时正值媒体报道一桩乱伦案。蒋公阅报气愤不已,告诉我说,他幼年在故乡时,社会上发生一桩儿子打妈妈事件。其结果是本县知事丢官,知府降级。再严重一点,县城、府城的城墙垛都要削平,科举停考,以示这是全县、全府之耻。蒋公也一再叹息说:“哪像台湾现在风气这样败坏?哪像台湾现在风气这样败坏?”

民国为何不如大清?

其实像笔者这一代转型期老华人,在民初所听到类似的今不如古的叹息,可说是千千万万。这一现象,就是笔者所一再强调的所谓转型期特征了。我们中国,不论怎样,总是个有着数千年传统的文明大国,更是东方文明的主流,纵是一贯被现代革命党人所诅咒为文化糟粕的所谓封建帝制,也未必全是垃圾。一个曾经数千年不断改革修正的政治社会体制(socio-political entity),不可能一无是处,在抵挡不了西方文明的挑战(challenge)而逐渐崩溃之时,断壁颓垣之下往往也有些珠宝黄金和名人字画,不可玉石皆焚。不幸的是,我们老一代的探索者多是一次革命论者,一旦把这些断壁颓垣摧毁之后,都信心十足,甚至骄横万状,以为一座合乎他们理想的西式摩天大楼立刻就可耸入云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新居未建,而故居已拆,群众露宿街头,饿殍载道,疠疫横行,如此则受害群众就要抱怨今不如古,民国不如大清了。岂然哉,岂不然哉?

吾人今日回看,固知一个新的政治社会体制之建立,除旧布新,不断改进实践,确立一个适合自己的模式,非短期之功,哪可一蹴而就。这就是笔者所要说的历史三峡了。三峡过尽,实验告终;国有定型,民有共识,始可重享太平也。明乎此,我们就可以了解民国初年那些要帮袁世凯做皇帝的封建残余,居然能以“六君子”头衔来招摇过市,实在是也有他们的群众基础和实际需要的。只是人间无水不东流,中国近现代史之走向共和政体的民治时代,已经是个改变不了的客观实在,是不能掉头的。民国搞得再糟,历史方向是无法改变的,这场阵痛是避免不了的,民治时代这个婴儿,迟早是要出生的。只是“六君子”者流,为时过早,见不及此,误以为民国永远不如大清,而要恢复帝制,那就大错特错了。

“六君子”解剖

杨度(1875—1931)此人,由于时代设限,若论现代学识,则是一无所知,但其人品潇洒,智商甚高,在辛亥前留学日本时,即颇有才名,也是个极孚众望的学生领袖,与黄兴等两湖革命青年交往弥深,中山亦甚为器重。他虽薄革命而不为,革命人士也尊重其选择,对他既不相强,亦不敌视。二次革命后他投入袁氏阵营,主张帝制,虽不无宰相野心,也不是全属投机而毫无个人之政治信念也。

至于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则原是同盟会骨干,辛亥前后为共和革命而拥戴孙中山,冲锋陷阵,亦尝出生入死。如今摇身一变,拥袁称帝,可能也是对共和政体失望,穷而思变的结果。革命阵营中之中庸党人,亦未尝疾言厉色,目之为反骨仔也。若论严复与刘师培,那时更是当时学界的泰山北斗,望重士林。严复为民国时代第一任之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胡适之之前辈也。他在学术界的地位,笔者所论已多,在今后“文化篇”中仍当续论之。其影响实未可卒测也。有人曾说,严本无心佐袁称帝,渠之列名筹安会为杨度肆意为之,初未获严之首肯。然严对帝制说初无反感,则可定论。否则帝制失败后,严亦不会躲入租界以策安全也。

刘师培(一名光汉)更是国学泰斗,与太炎齐名,黄侃之业师也。早年留学日本时,曾加入同盟会,回国后曾为端方的幕僚,然未废所学也。刘师培为辛亥革命动荡期中,临时大总统孙文曾通令全军一致护卫的国宝级之国学大师也。若说这些人都是为着个人利禄来拥袁称帝,终难令人心服口服也。相反,袁本对做皇帝没信心,且曾一再表白无称帝野心,然袁氏最后还是购买龙袍违誓下海者,可能是受了严复、刘师培等一级的文化大师们也参加劝进的影响。据袁的心腹传言,袁闻严复亦参加筹安会,表示极为欢悦云云(见上引李宗仁新书,571页,转引自《严几道与熊纯如书札节钞》,载《学衡》,第十期)。

朋友,人总是人嘛!就是普通的人也许都会有做皇帝的黄粱美梦,更何况已在做皇帝边缘的人物,他们的做与不做,就在一念之间了。

又想,又怕;又默认,又否认

袁之称帝虽早有此心,但是袁世凯也是个最成熟的政客。做皇帝的诱惑力虽大,为个人利害着想,事到临头,权衡轻重,他也既想着,又怕着。当他的第一号心腹爱将,时任江苏将军的冯国璋于1915年6月22日觐见袁氏,问及帝制计划时,袁说:“我绝对无皇帝思想,袁家没有过六十岁的人。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有几年?况且皇帝传子。我的大儿子克定残废,二儿子克文假名士,三儿子克良土匪。哪一个能承继大业?你尽管放心。”

[附注]袁世凯对冯国璋所说的这段话,传世版本甚多,也略有异词,拙篇所引出自更接近原文的张国淦版本。张是直接得自徐世昌口述,徐是袁世凯的总角之交,做皇帝时的不臣之臣,故较为可信也。见张国淦遗稿《洪宪遗闻》,复印于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以下简称文史资料),第一辑,1986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136页。关于袁家祖先活不到六十岁的故事,请参阅《晚清七十年》,卷五,有关袁家各章。

袁氏这番话说得近情入理,冯国璋也信以为真,因此替上司到处辟谣,说袁总统绝不会做皇帝。袁也曾对徐世昌说过,若有人要陷他于不义,要逼他做皇帝,他就要避往伦敦去做寓公,不问国事。并说他有个儿子在伦敦留学,他已嘱其略购薄产,以便退休后遁世隐居云云。余曾翻阅当时的美国外交秘档,竟也发现美国驻华使领馆也据之以向华府密报,袁如易共和为君主,中国国内无足与其抗衡者,然据冯国璋将军所述,以及各方情报的分析,袁总统似无称帝之心也。谁知袁氏口沫未干,他的帝制行为却一天天地成为事实,这不仅使美国人自叹情报不确,冯国璋也大为生气。他自认是袁氏的头号心腹,他的老婆都是袁氏所介绍的袁家的家庭教师。他两家亲如骨肉,而袁氏却对他作如此欺骗。是可忍,孰不可忍呢?其实吾人如以行为科学的法则来加以分析,这现象只是袁世凯的矛盾思想所反映出来的矛盾行为,不是单纯的欺骗行为也。做皇帝是何等大事!袁氏面临这个做不做皇帝的重大抉择,他原是又想着,又怕着嘛!因此他纵是对心腹干部的表态,也是一边默认,一边否认的。有人固以袁氏为伪君子也,默认是真,否认是假,其实两面都是真实的现象。因为原来就是又想着,又怕着,所以才表现出又默认,又否认的矛盾行为。不知如何是好嘛!朋友,做皇帝是闹着玩的?真是愁煞人,天不管。

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试问袁氏何所喜?他喜的是,帝制运动于1915年8月在筹安会策动之下,未几即全国风行,如野火燎原,一发难收。筹安会的原始计划是直接发电各省将军及巡按使,并通函各部院司长以上官员,附寄古德诺论文和入会志愿书,以及对国体问题的投票纸,请复文者书明赞成改制与否,并请中央各部门及各省区选派代表,齐集北京开会,共决大计。果然各省区、中央各部门寄复函电,直如雪片飞来。首先是中央政府上下文武官员,及畿辅军警数千人集会、表态、劝进。中央大员中除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张謇等少数略表消极之外,其他如杨士琦、梁士诒、陆徴祥、章宗祥、周自齐等,都争先恐后,排班劝进。反对者简直寥若晨星。

至于各省区和地方藩镇,除冯国璋、张勋等两三人略表迟疑之外,时未经旬(9月2日以前),已有段芝贵、龙济光、张作霖、赵倜、靳云鹏、倪嗣冲、陈宦、唐继尧、汤芗铭、阎锡山、张怀芝等,所谓十九将军联名劝进的通电,声势夺人。

民间团体的劝进电报,那就更是更仆难数了。且有未收函电之各地商会工会等亦主动申请入会,并派员来京,共襄盛举。杨度等初意本是等各省代表莅京之后,即开会表决改变国体,呈请政府施行。甚至实时黄袍加身,拥戴袁氏立登大宝。然筹安会原自诩为民间组织,如此行动于法何据?不得已乃改采国民会议形式,由各省区、各团体指派代表来京,组织国民会议,决定改变国体,呈请参政院代立法院采纳执行。然国民会议组织需时,而参政院于9月1日例会在即,势难配合。筹安会诸公乃再度变通办法,以公民请愿团之方式行之,而各省、各界之公民代表,即由各省旅京人士就近选任。盖各省旅京人士多为该省区头面人物,与母省区各界接触既广,代表性亦大也。这一来,果然使问题得以解决,盗铃掩耳,皆大欢喜。自此公民请愿团之组织,直如雨后春笋,连人力车夫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妇女请愿团,乃至妓女请愿团,均纷然杂陈。一致向参政院代立法院请愿国体改制,由共和改君主,并拥戴袁大总统为中华帝国皇帝。参政院所收请愿书既然盈箱累箧,乃票决组织国民会议,以顺从民意,而帝制派又深恐旷日持久,诸多不便,乃由财神梁士诒拨款补贴,建议组织全国各界请愿联合会以代之。梁之建议,的确是神来之笔,自此筹安会历史任务已了,乃于10月中旬易名为宪政协进会,渐次隐没,退出历史。请愿改制的大任遂由经费充足、人才鼎盛的全国请愿联合会一肩挑之矣(参见高劳著《帝制运动始末记》及黄毅著《袁氏盗国记》,选载于《北洋军阀,1912—1928》,卷二,922、975页)。

国民代表大会的推戴闹剧

历史学家于世纪末,秉笔书之,自难免感叹上述的传奇,实在是一场丑剧、闹剧和悲剧。但八十多年后回看这段历史三峡之中浪打船翻,其丑、其闹、其悲,不更有甚于此者乎?谨与贤明读者共叹一口气,这原是我们社会、文化转型期中避免不了的嘛!在转型期中的中国,国无定型,民无共识,政无法统。在无法无天的状态之下,一个泱泱然有五千年文化传统的文明古国,往往就被屈指可数的一小撮政客和军头弄得河翻鱼乱,民不聊生。而这些兴风作浪的军人和政客,往往也都是一些能力非凡的领袖之才。若在一个有制度、上轨道的国度里,他们往往都是些在建国治世方面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在一个无法无天的社会里,他们就是害群之马了。

就以上述这个帝制运动来说吧,那就是一个自作聪明、投机而不安分的小政客杨度,组织了一个六人帮的小政客集团,以迎合一个特大政客袁世凯的意志,庸人自扰,自以为是地干起来的。他们原是一批了不起的人才,时未经月,便把个帝制运动在四海之内弄得风起云涌。筹安会号称会员万人,分会遍及全国,但却自始至终未开过一次大小会议。一切会务皆由杨度等少数政客,秉承袁氏意旨而操纵之。迨运动已变成一时气候,参政院中其他政客亦急欲染指,乃一变而为全国请愿联合会,原先之“六君子”,乃扩大为“十三太保”。然请愿团体终究不能改变国体,乃承旨组织国民会议,再跃而为国民代表大会,由各省区、各行业分别选出国大代表,举行国民代表大会以投票决定,改变共和国体为君主立宪。旋又因国民代表大会召集需时,再简化为各地区国大代表就地投票,以决定国体。如此这般,各省区、各行业(包括硕学通儒)竟于1915年12月上旬投票完毕,全体国大代表凡一千九百九十三人,全票通过,“一致赞成(改变共和)为君主立宪国体”。据此,12月11日,参政院由副院长汪大燮领衔,山呼万岁,向袁世凯恭上推戴书,推戴袁氏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乞顺天应民,早登大位,以定国基。帝制派经过三个多月的疯狂努力,至此算是大功告成了(有关袁世凯帝制运动的直接和间接的史料是十分丰富的。最近出版的比较全面的选辑,可参阅上引《北洋军阀,1912—1928》,卷二,“丁·袁世凯统治的垮台”,第919—1349页;“戊·袁世凯公牍选编”,第1350—1400页)。

梁启超、蔡锷与袁世凯

上述情形全属推戴者的花样,但是被推戴者的暗室作业又是怎么回事呢?上节已提过,袁世凯对做皇帝的兴趣自始就非常浓厚,但是兹事体大,他又是个政坛老狐,经验丰富,知道后果严重,不敢轻试。因此对做皇帝这套玩意儿,心理上既想之,又怕之。掉句古书,那就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上节已略有交代,他喜的是承旨者多,儿孙满堂,如今帝制运动风起云涌,黄袍加身在指顾之间。一个三十年前的落第秀才竟有今日,安得不喜?此人之常情也。但袁氏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官僚,他内心忧思,实与喜悦同深。

袁世凯又怕些什么呢?他第一怕的是他自己的枪杆靠不住。袁的江山是靠枪杆打下的,当年帮他打天下的功臣,如段祺瑞、冯国璋、张勋等人如今都自成方面。仰望黄袍,各有私心。慢说他想做皇帝,就是维持个总统大位,也要时时看他们脸色。笔者在“晚清导论篇”就已交代过,袁的北洋军系统,一向是不用留日学生的。如今北洋系本身已渐感尾大不掉,他想另组模范团作第二小站,来改造北洋军。不幸北洋系暮气已深,无人可用,他就又想到留日学生了。他之所以千方百计要把蔡锷从云南调到北京,原是一石二鸟。一方面是为着削藩;另一方面也预备重用这位梁启超的得意门生,年轻的蔡将军(1882—1916,时年三十二岁),以夺回军权,彻底改造北洋系。为此梁、蔡师徒也心知肚明,并由衷感激,诚心诚意服从袁大总统的领导。因此进步党也就变成国民党的死敌之拥袁政党了。

袁世凯这项安排原是个大政治家的安排。不幸竖子成名,虎头蛇尾,他那个锦绣江山,后来就是在段、冯、张的杯葛之下,被梁、蔡师徒一文一武打垮了的。下章再详述之。

列强干扰和军费无着

袁氏第二大怕,是怕虎视眈眈的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他怕他把民国改成帝国之后,列强拒不承认,甚或乘机浑水摸鱼,出兵干扰,助长地方叛乱,那他就无法应付了。袁氏因有此外交上之顾虑,所以他搞起帝制来,也就畏首畏尾了。

袁氏之第三大怕,厥为经济。二次革命时,袁氏对国民党之所以敢悍然用兵者,与五国银行团借款之适时签字,实有绝大关系。然可一不可再,假设因共和改制而再度引起南方诸省之独立,袁氏要用兵平乱,则军费一项便可置袁政府于死地,此亦袁氏所深知也。

上车、煞车与翻车

虽然做皇帝对袁世凯来说诱惑力很大,他也永远热衷,但因有上述三项之顾虑,所以他搞起帝制来,始终犹豫不决。而杨度等不知袁氏心事,但知疯狂拥戴,推着衰迈老人上车,勇往直前,从不后顾,而心事重重之后座老乘客,则频频煞车减速(余见美式配有避弹玻璃的保险轿车,后座都装有煞车,以防司机之暗算),以策安全。余曾于袁世凯的起居注中,按日细计之,其在后座煞车减速,盖不下十余次也。

袁氏最明显的一次煞车,盖发生于1915年9月6日。其时参政院已一致票决拥戴其称帝。“十三太保”亦持袍以伺,预备就把皇帝候选人拖入宝殿,来个黄袍加身了。忽然内府传谕,说大总统有话要说,并嘱杨士琦代为宣读,似对“十三太保”浇盆冷水。盖传闻袁世凯已正式决定拒绝受推戴。连反对帝制的参政院长、副总统黎元洪,亦自退隐之处,赶来听讲,咸以帝制运动盖可告一段落矣。谁知只是后座煞车一次,候选皇帝并未下车也。杨士琦传谕说,作为中华民国大总统,袁公有维持共和国体的责任。接着便强调说:“本大总统所见,改革国体,经纬万端,极应审慎,如急遽轻举,恐多窒碍,本大总统有保持大局之责,认为不合事宜。”可是最后还是拖个尾巴,说国民请愿要更改国体,也为的是“巩固国基,振兴国势,如征求多数国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办法”(见1915年9月7日《政府公报》)。换言之,传谕的大意就是,如经过国民会议或国民代表大会一类机构之公决,那自当别论,如是则“本大总统”也未始不可考虑也。

这条狐狸大尾巴拖得十分巧妙,也十分明显。果然,三个月之后,经过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一千九百九十三人之票决,一致同意改变国体,推戴袁氏为中华帝国皇帝。既然这是多数国民之公意,由参政院作为全国总代表,于12月11日山呼万岁之后,袁世凯就于12月13日正式接受拥戴,做起中华帝国的洪宪大皇帝了。

袁世凯晚年之做皇帝和汪精卫晚年之做汉奸,异曲同工,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契机只在一念之间。悲夫!


第五章 帝制酝酿期的内忧外患第七章 帝制终于覆灭,护国也有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