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文化 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年
前言(一)
村里分成了两派。支书赵刺猬一派,大队长赖和尚一派,本来村里没必要分两派,“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赵刺猬和赖和尚商量,大家成立一派就可以了,于是成立一派,派名让村中小学老师孟庆瑞给起了一个,叫“锷未残战斗队”。赵刺猬任队长,赖和尚任副队长。但在任命组长和副组长时,赵刺猬和赖和尚发生了分歧。赵刺猬要任命第一生产队和第二生产队的人,赖和尚要任命第三生产队和第四生产队的人。这时赵刺猬和赖和尚都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都有些发胖。赵刺猬在一队二队本家多些,赖和尚在三队四队本家多些。自解放以来,两人就在一起搭伙计,之间有许多矛盾。五五年搞合作化,赵刺猬提倡使用双铧犁,赖和尚反对使用双铧犁,说本地牛拉不动双铧犁,被赵刺猬告到乡里,乡里说赖和尚思想右倾,差一点撤了他的村长。后来到了六〇年吃大伙房,村里饿死许多人,赖和尚主持村里的大伙房,一次赵刺猬到伙房去偷红薯片吃,正好被赖和尚带民兵捉住,差一点把他吊到梁上。后来六四年搞“四清”,两人也有许多矛盾。一次村里干部在吴寡妇家吃“夜草”(即半夜时的夜餐),就着油馍卷鸡蛋,大家喝了些红薯干酒,赵刺猬指着赖和尚说:
“×你妈和尚,你小子忘恩负义,当初土改时不是我拉你出来当干部,你哪有今天?”
赖和尚指着赵刺猬骂道:
“×你妈刺猬,要不是你在这里祸害,村里早搞好了!”
现在到了“文化大革命”,为了任命战斗队的组长和副组长,两人又产生了分歧。但最终赖和尚还是拗不过赵刺猬,组长副组长仍任命成一队二队的人。
战斗队成立以后,先让群众破四旧、立四新,后让大家演戏、背语录、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村头还派两个儿童站岗,守一块语录牌,让来往行人念语录。赵刺猬便派自己的儿子赵互助去站岗。赵互助虽然年纪小,一只眼球被炮仗崩瞎了,换了个玻璃球,却早通人事,他爹来了不让念语录,赖和尚来了却得念语录;一队二队的人来了可以不念语录,三队四队的人来了却得念语录;男孩子来了得念语录,割草小姑娘来了可以不念语录。赖和尚十分不满,骂道:
“瞎了个鸡巴眼,却成了个小大王,他让谁念语录,谁就得念语录!”
一次赖和尚又从村头通过,赵互助又拉住他念语录。这次语录并不复杂,是“红薯很好吃,我也很爱吃”,赖和尚都认识,但他念道:
“你妈很好×,我也很爱×!”
赵互助立即就火了:
“和尚,你怎么骂我?你妈才好×呢!”
赖和尚见一个小孩子敢跟他顶嘴,上去扇了他一巴掌。血立即就从赵互助嘴里流了出来。赵互助哭了,爬起来就往村里跑。赖和尚以为他去叫赵刺猬,就站在那里等。谁知等了一会儿,赵刺猬没来,赵互助却把他家的大狼狗带来了。赖和尚不怕赵刺猬,却怕大狼狗,撒腿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大狼狗上去就将他扑翻了。
赖和尚腿上被大狼狗吞下一块肉。
赖和尚在家养伤,赵刺猬来看望过一次,提了几瓶玻璃罐头。进门看了看赖和尚的伤,赵刺猬说:
“别生气了,别跟孩子和狗一般见识。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咱们一块搞‘文化大革命’!”
赵刺猬走后,赖和尚把几瓶玻璃罐头都摔碎到床下,骂道:
“×你妈刺猬,以后再不跟你一块弄事!”
三队四队有两个回乡的中学生,一个叫狗蛋,一个叫王八,这时分别改名叫卫东和卫彪。卫东、卫彪来看望赖和尚说:
“老叔,腿上的肉都让人家吞去了,何必再跟人家受气?咱也成立个战斗队算了!你跟人家受气不要紧,三队四队的几百口子群众也得跟着你受气。你出去看看,现在人家赵互助站岗就带着狼狗,你伤好以后,不还得去念语录?你一念语录不要紧,三队四队的人也得跟着念语录。老叔,咱别跟他弄事了。咱自成一派,也成立一个战斗队吧!你在人家那里是个副的,咱自己一成立战斗队,你就成正的了!该翻脸就得翻脸,历朝历代,不揭竿而起,就成不了皇帝!”
赖和尚觉得卫东卫彪说得有道理。伤好以后,果然跟赵刺猬掰了,自己挑头又成立了一个战斗队。上次成立“锷未残战斗队”是让村中小学老师孟庆瑞给起的名字,这次成立战斗队也请孟庆瑞起名字。最后名字起出来,叫“偏向虎山行战斗队”。赖和尚任队长,卫东卫彪任副队长,下边组长副组长任命的是三队四队的人。三队四队的人过去老受气,现在见自己成立了战斗队,都很拥护,“呼啦”一下都参加了。过去已经参加“锷未残”的,现在也退出了“锷未残”,参加了“偏向虎山行”。
果然,一成立自己的组织,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你破四旧,我也破四旧;你立四新,我也立四新;你演戏,我也演戏;你跳舞,我也跳舞;你在村西树下设语录牌站岗,我在村东树下设语录牌站岗;你让大狼狗看着,我也让大狼狗看着。
一成立战斗队,赖和尚心情也舒畅许多,觉得可以和赵刺猬平起平坐。“锷未残”的几个头头夜里到吴寡妇家吃“夜草”,“偏向虎山行”也到四个生产队去起粮食,弄到牛寡妇家,赖和尚、卫东、卫彪和几个小组长也吃“夜草”。你吃油馍,我吃鸡蛋捞面条;你炖小鸡,我炖小鸭;你放辣椒,我放胡椒。想吃什么自己可以做主,赖和尚觉得比过去惬意多了。卫东卫彪说:
“怎么样老叔,比给人家当副手强吧?”
赖和尚摸着光头说:
“强不强我不是光为自己,还不是考虑到你们不再受气!过去我跟着人家也能吃上‘夜草’,你们呢?”
卫东卫彪忙点头称是:
“可不,可不!”
倒是赵刺猬看到赖和尚搞得这么红火,得罪一个赖和尚,弄得失去村里一半人,心里有些后悔。特别是现在他不能自由行动。过去在村里,他想走到哪里去,就走到哪里去,通过语录岗也不怕,是自己儿子守着,现在村西是自己的语录岗,村东却是赖和尚的语录岗,也有儿童和大狼狗看守,到那里得和大家一样念语录。一次赵刺猬回到家,见儿子赵互助把语录牌背到家,又在那里弄狼狗,赵刺猬看着起火,上去扇了他一巴掌:
“×你妈,都是因为你,搅了我的天下!”
前言(二)
老贫农李守成的儿子李葫芦,也成了村里的人物头。李葫芦以前是个卖油的。卖油之前,跟师傅学过铣石磨。不过他不适合铣石磨,他胳膊太细,后来改行卖油。他卖油可以,声音洪亮、记性好,账算得快。卖了几年,附近村子有好几个卖油的,最知名的是李葫芦。不过知名也就是在卖油的行列,在村里李葫芦仍狗屁不是。赵刺猬的老婆、赖和尚的老婆,一到腌菜,就想起了李葫芦,就端着菜碗到他家去放香油。虽然李葫芦家的人都满肚子不高兴,但都下油罐提上来一撇子香油给她们放。一次李葫芦正跟老婆生气,赵刺猬的老婆又端着菜碗来放香油,看到李葫芦脸上不高兴,便问:
“葫芦,我常来放香油,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李葫芦拿起油撇子说:
“我没有不高兴。”
赵刺猬老婆说:
“这就对了,别看着放撇子香油就不高兴。我能到这里来放香油,是觉得你不错。要是换个人,给我放香油我还不一定要呢!”
李葫芦忙说:
“可不,婶子能来放香油,是看得起我!”
久而久之,双方面习惯了。赵、赖两家一到腌菜就想起李葫芦,李葫芦一见赵、赖两家的婆娘就下撇子提香油。有时赵、赖两家不腌菜,不到他家来,李葫芦还感到有些别扭,不知是不是两家的婆娘不高兴了。到了“文化大革命”,李葫芦仍然卖香油。一直到村里破完四旧立完四新,李葫芦仍不显山不露水,没看出除了卖油,还有什么大的作为。可到了演戏、跳忠字舞、背语录阶段,李葫芦突然显示出他除了卖油之外的天才。公社破完四旧、立完四新,便布置各村比赛背语录。任务到达村里,赵刺猬和赖和尚都想让自己的战斗队里出现背语录模范。可两个战斗队的人,都比赛不过李葫芦。李葫芦卖油记账记性好,现在运用到背语录上,像卖油一样见成效,十天背了二百多条。不但短的会背,长的也会背。连“白求恩同志我仅见过一面”“自由主义有各种表现”“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一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吗?”等等都会背。村里背语录比赛,他得了第一。到了公社,他仍是第一。十天之内,李葫芦突然出了大名。不过这次出名不像他卖油出名。卖油出名仅卖个香油,这次出名轰动了整个公社,公社造反派头头握了李葫芦的手,县上造反派头头也握了李葫芦的手,李葫芦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一时全公社有不知道赵刺猬和赖和尚的,但没有不知道李葫芦的。这让赵刺猬、赖和尚心里很不高兴。赵刺猬、赖和尚各有各的战斗队,过去街上碰面从不说话,这天碰面却不约而同说了话。赵刺猬说:
“一个鸡巴卖油的,现在也成人物头了,不知这运动咋鸡巴搞的!”
赖和尚说:
“人走时运马走膘,谁让你记性不好了?你要记性好,还能轮着他到公社背语录?”
但两个人回到家里,都嘱咐自己的老婆,以后腌菜,不要到李葫芦家放香油了。晚上两人又分别到李葫芦家去,拉他参加自己的战斗队。但李葫芦不同意参加战斗队,说背语录还要卖油。赵刺猬和赖和尚都说:
“会背毛主席语录,还卖个啥鸡巴油!”
当天深夜,两人都拉他去参加自己的聚餐,去吃“夜草”。
这样,李葫芦有几天没卖香油,一开始过这样的生活,李葫芦很不习惯,胳膊腿没有放处。老父亲李守成也唠唠叨叨,说背语录不如卖香油。但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天天夜里到寡妇家吃“夜草”,李葫芦觉得还是比卖香油强。过去辛辛苦苦卖香油,不是照样被人家老婆欺负,一到腌菜就来放油;现在不卖香油,背毛主席语录,就有人请他到寡妇家吃油。吃了几天油,李葫芦觉得寡妇做饭也比一般人做得好吃,炸油馍,捞面条,炖鸡炖鸭,油水真大,吃得浑身酥软。半个月过去,李葫芦再听不得老父亲李守成唠叨,觉得以前卖了十几年香油真是傻蛋,人家赵刺猬、赖和尚才知道怎样做人。做人就得做人头,可以天天吃“夜草”,推小车卖香油就像做了人屌,纯粹瞎鸡巴混。以后再不卖香油,也要做人头。决心一有,就把香油摊子给砸了,下决心参加战斗队,跟人搞“文化大革命”。只是村里两个战斗队,一个“锷未残”,一个“偏向虎山行”,到底参加哪一个,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两个战斗队又都拉他参加。他想:×他妈,过去你们老到俺家放香油,这次我也放放你们的香油。赵刺猬又来找他谈,说:
“葫芦,‘夜草’也吃了几天了,怎么样,参加过来吧,我好给你安排?”
李葫芦说:
“怎么给我安排?”
赵刺猬说:
“给你个小组长!”
李葫芦说:
“别了老叔,要安排就一下安排‘得’,给我个副支书,能一辈子吃‘夜草’!”
赵刺猬哭笑不得:
“你过去光卖油了,连个党员都不是,怎么安排副支书?”
李葫芦噘着嘴说:
“不安排副支书,我就参加赖和尚!”
赖和尚来找他谈,也谈怎么安排,李葫芦说:
“刺猬不让我当副支书,我不参加他的,参加你的,你起码给我个副队长!”
赖和尚比赵刺猬痛快,兜头吐了李葫芦一脸唾沫: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一个鸡巴卖油的,会背两条语录,就想当副队长了?老子土改时就参加革命,现在才混了个队长,你倒想一步登天了!”
这样,李葫芦高不成低不就,两个战斗队都没有参加成。这时他有些沮丧,当人物头也没有那么容易。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当人物头,再重新去推车卖油,他又有些拉不下面子,二百多条语录也白背了。正在这时,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战斗队”内部发生矛盾,副队长卫东和卫彪起了内讧,起内讧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姑娘,两人都愿意跟这个姑娘一起学“毛选”。这个姑娘叫路喜儿,今年十九岁,是土改时被解放军打死的土匪头目路小秃的女儿。路小秃虽然长得丑陋,但路小秃的老婆老康曾当过三十里外李元屯大地主李骨碌的小老婆,长得却十分漂亮,路喜儿像老康,所以也长得很漂亮,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细细的腰肢,宽宽的臀部,再加上一根大独辫,全村里年轻人夜里都把怀里的枕头当成她。路喜儿是“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队员。本来路喜儿是土匪的女儿,没有资格当战斗队队员,可公社给村里分了一个指标,要在地、富、反、坏、右子女中找一个“可教育子女”,作为典型。村里地主有李、孙、许三家,富农有赵、钱、张三家,反革命有一家,坏分子有一家,土匪恶霸有路小秃一家。赵刺猬、赖和尚找来找去,找到路喜儿头上,她就成了“可教育子女”,就成了赖和尚手下的队员(为争这个队员,赵刺猬赖和尚还吵了一架)。路喜儿自知是土匪女儿,现在成了“可教育子女”,所以表现非常积极,发挥自己的特长,张罗大家演戏。演戏演什么?演“老两口学毛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装扮成老头老太婆,弯着腰走场唱戏:
收了工,吃罢了饭,
老两口坐在窗前,
学呀嘛学毛选。
老头子!
哎!
老婆子!
哎!
你看学哪篇?
我看就学这篇,你看沾不沾?
沾!
沾!
咱们的二小子,
干活可有得懒,
你可要多多地,
给他提意见!
…………
演戏过程中,“老太太”由路喜儿扮演,“老头子”由另外一个男孩子扮演。问题复杂在于,由于“老太太”由路喜儿来扮,一到演戏,大家争着扮“老头子”,愿意跟路喜儿一块学“毛选”。男孩子争来争去,最后只剩下两个副队长,两个副队长又争起来。一次临到开锣演戏,为谁穿老头子衣服,戴假胡子,两人竟动了拳脚。两人的鼻子都出了血。两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脖领子,把官司打到赖和尚跟前,问赖和尚到底谁该演老头子,跟路喜儿一块学“毛选”。赖和尚这天犯痔疮(五八年大炼钢铁落下的),心情很不好,看着眼前的两个血鼻子,朝他们脸上一人吐了一口唾沫,心里骂道:
“为了一个小×,至于打成这样?土改时她妈我都×过,也无非是那么回事。”
接着摆了摆手说:
“你们还接着打吧,谁打过谁,谁就跟路喜儿学‘毛选’!”
卫东和卫彪就接着打。最后卫东打了卫彪。卫东身体强壮,卫彪身体单薄。卫东打败卫彪,将他支了个“老头看瓜”,然后自己洗洗脸,就去穿上老头衣服,戴上假胡子和路喜儿学“毛选”;卫彪从地上爬起来,自己给自己解开“老头看瓜”,捂着一个血脸跑回家,蒙上被子开始连哭带骂娘。既骂了卫东,又骂了赖和尚。骂完,觉得和这帮土匪一样的粗人凑到一起实在没有意思。这时又想脱离他们,再立一个门户。可再立一个门户单凭一个卫彪不行,这时他就想起了李葫芦,李葫芦背语录闯出了名气,招牌比他大,何况李葫芦目前正在困难时期,在赵刺猬、赖和尚那里都碰了壁,正需要人帮助。当天晚上,卫彪就跑到李葫芦家,撺掇他另立门户。李葫芦这两天正情绪沮丧,人物头做不成,重新卖油又不甘心,二百多条语录都等于白背了,一直闷闷不乐。现在见卫彪来,撺掇他另立门户,成立一个新战斗队,也不禁心里一动。但他又有些不敢,觉得立门户是赵刺猬、赖和尚的事,他过去是一个卖油的,怎么能自立门户?卫彪给他解释说:
“你现在不是不卖油了,你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名气比赵刺猬、赖和尚还大,怎么不能立门户?完全有挑头立门户的资格!男子汉大丈夫在世,该闯荡的时候,就得闯荡,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等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接着又给他讲了自立门户的种种好处,可以自己做主,可以吃“夜草”,可以组织大家演戏、跳舞、学“毛选”等等。工作做到鸡叫三遍,终于把李葫芦的胆子做大了。李葫芦拍了一下桌子:
“×!干他一家伙!就是干不成,大不了接着再卖油!”
卫彪拍着巴掌说:
“葫芦,这就对了,只要有这句话,天下没有干不成的!”
第二天,村里又多了一个战斗队。战斗队的名称,仍是小学老师孟庆瑞给起的,叫“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李葫芦任团长,卫彪任副团长。李葫芦对这个名称很满意,叫“造反团”,觉得“团长”总比赵刺猬、赖和尚战斗队的“队长”大。只是村里已经成立了两个战斗队,村里的人都参加得差不多了,他这个造反团成立起来,来投奔的只有三十多人。不过大旗一树起来,团长、副团长齐全,也就成了一支队伍。别的战斗队组织人演戏、跳舞、学“毛选”,他们也组织人演戏、跳舞、学“毛选”。别的战斗队头目半夜分别到吴寡妇和牛寡妇家吃“夜草”,他们也选了一个吕寡妇,下四个生产队起些粮食、油和肉,运到吕寡妇家,到了半夜也吃“夜草”。现在村里成了三国鼎立的形势。一到半夜,三个寡妇家分别飘出油香、面香和肉香,香满一街。
李葫芦一成立“造反团”,令赵刺猬和赖和尚心里很不高兴。赖和尚赵刺猬心想:老子革命十几年,成立个战斗队还可以,你过去一个卖油的,怎么能成立“造反团”呢?可是李葫芦背语录背出了名,公社造反组织批准李葫芦成立“造反团”,赵刺猬赖和尚也没办法。只是当半夜赵刺猬赖和尚分别在吴寡妇、牛寡妇家吃“夜草”时,想到在吕寡妇家有一个卖油的也在吃“夜草”,他们心里就不舒坦。一次赵刺猬赖和尚在街里碰面,两个人又说话了。赵刺猬点着赖和尚说:
“上次是因为我,这次可是因为你,又逼出一个‘造反团’,看这村里以后怎么收拾!”
赖和尚回到家,把自己的副队长卫东叫过来,也骂了一通,说:
“都是因为你,为了一个小×,逼走了卫彪,让村里多了一个‘造反团’。不是卫彪叛变,单凭一个李葫芦,哪有胆子成立‘造反团’?”
卫东听了批评,却不以为然。正因为逼走了卫彪,这些天他才可以天天与路喜儿一块学“毛选”。天天一起学“毛选”,神情才可以专一。一块演完老头老太太学“毛选”,已近半夜。他和路喜儿卸了装,便邀请路喜儿一块跟他到牛寡妇家里去吃“夜草”。路喜儿晃着辫子说:
“‘夜草’是你们干部吃的,我哪里敢去?”
卫东体贴地说:
“你不要怕,我给你偷一个肉饼,明天送给你!”
当天夜里卫东便在“夜草”上偷了一个肉饼,第二天偷偷给了路喜儿。看着路喜儿倚在麦秸垛上,扭扭捏捏吃了,卫东兴奋地用两只大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当天夜里做梦,就梦见他跟路喜儿在一起,路喜儿变成个肉饼。现在见赖和尚埋怨他,他有些委屈,当初他和卫彪打架,可是赖和尚批准的。但他不敢埋怨赖和尚,只是说:
“成立就成立呗,不就二三十个人,还能弄到哪里去!”
赖和尚朝卫东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不是叫你论人多人少哩!毛主席一开始人就少,不是打败了蒋介石?村里叫你弄复杂了。过去就一个赵刺猬,现在又多了个李葫芦,这以后村里怎么收拾?”
卫东擦着脸上的唾沫,不敢再说话。
前言(三)
喂牲口的黄瓜嘴倒了大霉。黄瓜嘴姓吕,叫金玉。由于嘴长得像雷公,小时候大家就叫他黄瓜嘴。自合作化以来,黄瓜嘴一直在村里喂牲口。解放前民国时期,村里人有贩牲口的习惯,黄瓜嘴他爷和他爹,都是牲口贩子。常到张家口、内蒙古一带贩毛驴。到了黄瓜嘴这一辈,没有毛驴可贩,才喂了牲口。在黄瓜嘴家几辈人里,他爷爷聪明,贩毛驴带回一个蒙古姑娘,后来成了黄瓜嘴的奶奶(现也已作古);他爹愚笨,贩牲口常查不过数目;到了黄瓜嘴又聪明,三岁就知道把别人家的凳子往自己家搬。黄瓜嘴小时候村里办过一个月公学(许布袋做村长的时候),黄瓜嘴跟别的孩子在那里上过一个月。别的孩子什么都没学会,他却学会了“九九归一”,端着算盘在街里打。解放以后,他娶妻生子;到了合作化,他喂上了牲口。刚实行合作化时,大家的牲口拉在一块,谁也不愿意喂它们,说夜里得起来添草,耽误瞌睡,黄瓜嘴却愿意喂,不怕夜里起来。为这村里支书赵刺猬还发给他一个“模范民兵”的奖状。后来证明,在村里喂牲口是最轻的活计,整天在屋里待着,不用下地,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牲口、人都下地干活,黄瓜嘴就端着一个水烟袋在牛屋院里转,后来渐渐养得胖了。奇怪的是到了六〇年,黄瓜嘴却不知怎么除了喂牲口,又当上了大食堂的会计。牲口的料可以偷吃,大食堂的红薯片可以偷吃,这年村里饿死许多人,黄瓜嘴家的人一个没有饿死。只是在一次偷豆面的时候,被主持食堂的赖和尚抓住了,赖和尚便让民兵把黄瓜嘴吊到梁上用皮带打。到了半夜,民兵睡着了,黄瓜嘴解下绳索跑了。当天夜里带着一家人到山西逃荒去了。到了山西,倒是在那里饿死一个小女儿。一直到六三年他才又带着全家回来。虽然在山西饿死了一个小女儿,但他在那里却学会一门手艺:做木工。回来后一开始到地里干活。但他利用晚上做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小饭桌给赵刺猬送去,几个月之后又喂上了牲口。“文化大革命”开始,黄瓜嘴仍喂牲口。村里成立了战斗队,黄瓜嘴就参加了赵刺猬的“锷未残战斗队”。本来黄瓜嘴家在四队,三队四队是赖和尚的地盘,赖和尚成立“偏向虎山行”以后,他应该参加“偏向虎山行”才是,可他记着六〇年赖和尚把他吊在梁上打,逼他到山西逃荒,在山西饿死一个小女儿的事,所以他不参加赖和尚的“偏向虎山行”,仍留在“锷未残”。如果是个一般人,不管他参加“锷未残”还是参加“偏向虎山行”,赵刺猬和赖和尚都不会在意,但黄瓜嘴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参加“锷未残”,对赵刺猬帮助很大。他会木工,可以做语录牌贴墙报;他虽然只上过一个月学,识字不多,近来却又学会用木匠尺子比着描美术字。赵刺猬很高兴,觉得黄瓜嘴不错,有时半夜吃“夜草”,还让人到牲口院把黄瓜嘴叫来。赖和尚却对黄瓜嘴恨得牙根疼,骂道:
“他身为四队的人却当了叛徒,六〇年他偷豆面那会儿我怎么没把他打死?”
后来村里又成立了李葫芦的“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副团长卫彪也是四队人,他见黄瓜嘴是个人才,自己团势力又小,便与李葫芦商量,想拉黄瓜嘴参加自己的“造反团”。李葫芦当然同意。所以一天夜里卫彪就到黄瓜嘴家里去,对黄瓜嘴说:
“老黄,今天来不为别事,想动员你参加我们的‘造反团’!你不是恨赖和尚吗?我们这个团就是专门对着赖和尚的!参加我们吧,赵刺猬是土鳖一个,成不了大气候,跟着他有什么意思?”
黄瓜嘴当时正在做一个长条板凳,一边继续在木料上打墨线,一边回答:
“成了成不了气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清楚的。你们团当然也不错,我也想参加,只是这边赵刺猬对我不错,天天拉我吃‘夜草’,我要马上翻脸不认人,不是太不够朋友了?再说你们团不是有葫芦当团长吗?有他就行了,他过去卖油,头脑清楚着哩。前年我欠他四两油钱,大年三十来找我要账,像地主逼债一样!他厉害,我不敢跟他在一起!”
说完继续打墨线。结果不欢而散。卫彪回来向李葫芦汇报,李葫芦也很生气,说:
“他现在威风了,他不就是喂个牲口吗?他欠我油钱,我不找他要就对了?看他说话的口气,离了他,咱们团就搞不成了?谁一出戏不能唱到天黑,咱们走着瞧吧!”
虽然说“走着瞧”,但现在人家是“锷未残”的红人,“锷未残”势力又最大,李葫芦、卫彪一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村里开忆苦思甜大会。因为是忆苦思甜大会,全村虽然分成了三派,但这个会得在一块开。由于大家要在一起开会,所以三派的头头得先在一起碰个面。碰面是在牛寡妇家,由三派分摊东西,大家在一起吃一次“夜草”,一边吃一边商量。这是自“文化大革命”开始,村里三头目第一次正式碰面。当天的“夜草”是烙饼卷鸡蛋。但烙饼快吃完,大家还没有商量事。没有商量事不是因为大家派别、观点不同,而是大家相互看不起。特别是赵刺猬和赖和尚看到过去的卖油郎李葫芦也果真成了人物,开始和自己平起平坐吃烙饼,商量事情,心里很不舒服。虽然不舒服,但人家现在是一派的头目,又不能不和他坐在一起商量,心里就更加不舒服。另外,赵刺猬还有些看不起赖和尚,觉得如今天下大乱,派系林立,全是赖和尚最初跳槽引起的;赖和尚也看不起赵刺猬,看他脑袋像个斗,两只小眼睛像老鼠一样,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自己跟他搭十几年伙计真是晦气,总有一天得把他干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李葫芦到底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样子有些拘谨,烙饼吃得很慢,吃完烙饼喝鸡蛋汤,也尽量不让出声。但他看到两人对自己看不起,心里也有些愤怒:妈拉个×,你们不就比我大几岁,多当了几年干部吗?管得着这样看不起人!别看老子现在人少,将来谁胜谁负还难说哩。最后烙饼吃完,鸡蛋汤喝完,才开始商量事情。其实事情商量起来很简单,定下开会的日期,让村里的地主富农都陪斗,然后一派出一个诉苦的,再让村里当过伙夫的老蔡做一筐糠窝窝,会议就结束了。不过日期、陪斗、诉苦人分配、谁做糠窝窝,都是赵刺猬和赖和尚你一言我一语定下的,最后才征求李葫芦的意见:
“葫芦你看怎么样?”
李葫芦又起了愤怒,但他压住愤怒说:
“就这样吧。”
于是大家解散。
到了七月初七,全村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会开始之前,先唱“天上布满星”,是“偏向虎山行战斗队”的“可教育子女”路喜儿打的拍子。然后诉苦。批斗地主,最后吃糠窝窝。诉苦时候,赵刺猬这边出的是黄瓜嘴,赖和尚那边出的是朱老婆子,李葫芦那边出的人是李葫芦他爹李守成。这时黄瓜嘴出了风头。那天三头目开完会,赵刺猬就找到黄瓜嘴,让他诉苦。黄瓜嘴说:
“做语录牌描大字你找我,诉苦找我就不一定合适。旧社会俺爹俺爷贩牲口,和地主接触不多!”
赵刺猬说:
“什么多不多,谁也没整天在地主家住着。你嘴会说,还是你吧。换个人,虽然有苦,却倒不出来,等于没苦。三派各出一个人,被人家诉苦比下去,岂不丢了大人!”
黄瓜嘴只好接下任务。临到开会,赵刺猬又征求黄瓜嘴意见,问他诉苦喜欢在前头还是后头,黄瓜嘴说:
“咱搁到后头吧,先看人家怎么说。人家说完咱再说,才能说得比别人好;搁在前头,还不知人家怎么说,怎么能比得过别人?”
赵刺猬连连点头:
“对对对,你到底有头脑。冲这,你就说得过他们!”
由于赵刺猬是会议主持人,这样,赵刺猬就把黄瓜嘴放到后面。赖和尚、李葫芦见赵刺猬把自己诉苦的人放到前边,心里还有些高兴。但一到开诉,才知道上了当。第一个诉苦的是朱老婆子。老婆子倒是苦大仇深。她丈夫是大年三十被地主李文闹逼租子上吊死的。但老婆子有苦说不出,到了台上就哭,一看到台下那么多人,又有些发毛。哭着哭着,忘了诉丈夫的苦,诉起了自己的命,说六〇年自己怎么差点被饿死。把大家吓得脸都白了。赖和尚赶忙让卫东上台把她拉了下来。接着诉苦的是李守成。李守成在旧社会经历的事情也比较多,但他说话容易走板,穷人的苦讲得少,地主如何威风,李文闹、孙殿元、孙毛旦如何欺负村里的妇女讲得多。讲着讲着,看到下边听众都很爱听,又有些得意,最后竟讲起李文闹如何搞赵刺猬他妈,台下发出哄笑声,气得赵刺猬想上台打他。李葫芦、卫彪在台下也是干着急。最后上台诉苦的是黄瓜嘴。黄瓜嘴上台以后,和朱老婆子、李守成不同,既不哭,也不闹,而是先规规矩矩向台下鞠了一躬。这一招很新鲜,立即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然后他开始诉苦。诉苦也慢声细气,讲他爹他爷爷怎么受地主欺负。按说他爹他爷爷当年主要是贩牲口,和本村地主接触不多。但他避轻就重,讲天下乌鸦一般黑,出外贩牲口也受外边地主欺负。一次他爷爷投宿到塞外一家地主家,当天夜里地主家丢失一口铡刀,这家地主硬说铡刀是他爷爷偷的,罚他爷爷在他家干了十天活;一次他爹到内蒙去贩毛驴,内蒙的地主也特坏,看他爹老实,付过款查驴,少给查了两头,他爹十天十夜赶毛驴回到家,才发现少了两头驴,一趟驴白贩了,为此他爹差点投了井……讲完外边的地主,他又回到本村的地主,虽然他家受本村地主欺负不多,但别的人家当年受李家、孙家、许家、路家欺负不少,于是就讲天下穷人一条心,讲别人家怎么受这几家地主的欺负。有妻离子散的,有家破人亡的。别看这么替别人诉苦,效果比光诉自己的苦还好。因为许多受苦者的后代都在台下坐着,他一诉,台下想起自己的先人受苦,倒是比他先哭了。这样诉过几家,台下一片唏嘘声。气氛非常好。这时赵刺猬就站起来举手臂喊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大家都在台下跟他喊。
诉苦会结束了。黄瓜嘴出了风头。赖和尚、李葫芦都非常沮丧,赵刺猬却十分得意。当天夜里,赵刺猬又把黄瓜嘴叫到吴寡妇家吃“夜草”。这天吃炖小鸡,喝白干酒。赵刺猬不住地往黄瓜嘴跟前夹鸡,劝他喝酒,说:
“老黄,我说让你诉苦,你还不诉,看今天怎么样?一场苦诉下来,大家都另眼看你,快比得上李葫芦背语录了!他赖和尚、李葫芦还别得意,咱们再弄几次这样的事,保管让他们不战自败!他们还想跟咱们较量呢,也不问一问,他们才过过几次沟坎?论这上头,我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粮还多!李葫芦年轻不懂事,会背几条语录,就成了精;赖和尚忘恩负义,当初不是我拉他当干部,他现在不照样杵牛屁股?”
黄瓜嘴喝了些酒,头一发晕,也有些得意,但又故作谦虚说:
“今天诉苦会效果也不是太好,关键是俺爹俺爷爷过去在咱村受地主的苦不多。如果受的苦像朱老太婆和李守成,咱再诉诉试试!”
赵刺猬忙说:
“那是,那是。”
经过这场事,黄瓜嘴在村里威信提高不小。大家突然觉得黄瓜嘴也是个人物。赵刺猬对他更加客气,遇事找他商量,天天拉他吃“夜草”,还准备提拔他当“锷未残战斗队”的小组长,因为二小组组长金宝能力太差,说话串不成句子,让赵刺猬不满意,不但赵刺猬对黄瓜嘴客气,连赖和尚和李葫芦,也开始从心里承认他不是一般人物。虽然对他恼怒,但恼怒归恼怒,能从心里承认他,这就不容易。如果照此发展下去,黄瓜嘴迟早会成为村里另外一个头面人物,可以在许多事情上起举足轻重的作用。黄瓜嘴也感到这一点,在村里走路开始把手背到身后。接着还要求赵刺猬又给牲口院派了一个劳力,派了一个半傻不傻的小伙子藏六,作为他的副手。半夜就让藏六起来给牲口添草,他在一边指挥。这样时间一长,大家越来越觉得黄瓜嘴是个人物。赵刺猬已准备撤掉金宝的小组长,换成黄瓜嘴。可惜这时黄瓜嘴突然出现一桩事,倒了大霉,一下从高台子上跌了下来。
事情出在养“忠”字猪,喂“忠”字牲口上。诉苦会开过不久,公社号召大家戴毛主席像章,养“忠”字猪。戴像章、养“忠”字猪,黄瓜嘴都没出问题。像章戴在胸前,养“忠”字猪即在每家饲养的猪的脑袋上,用烧红的铁丝烙一个“忠”字。本来烙猪就烙猪,这时黄瓜嘴自作聪明,觉得既然可以烙一个“忠”字猪,为什么不可以烙“忠”字驴、“忠”字马?于是就向赵刺猬建议,将队里的牲口脑袋上,也烙一个“忠”字。赵刺猬听这建议,也十分高兴,觉得黄瓜嘴脑瓜到底灵,干事情比别人高出一招。如果这事情干成,又像诉苦会一样,让赖和尚、李葫芦大吃一惊,打打他们的威风。于是就同意黄瓜嘴烙驴马、养“忠”字牲口。黄瓜嘴回到牲口院就干上了,烧红一根铁丝,让藏六搂着牲口脑袋,他往脑门上烙字。但驴马不像猪那么老实,又比猪劲头大,见一根烧红的铁丝伸过来,立即发惊,嘶嘶一声叫,前腿就抬了起来,要挣脱缰绳。这样弄了两个小时,一个字没烙上去。一会儿铁丝凉了,还得重新放到火里烧。最后傻子藏六首先不耐烦了,说:
“为什么非烙头,烙到屁股上不得了?”
黄瓜嘴觉得说得有理,反正一个“忠”字,烙到哪里不一样?于是就让藏六把所有牲口的眼捂上,往屁股上烙“忠”字。这很好烙,牲口戴着捂眼,非常老实,一小时下来,十几匹牲口都烙了“忠”字。黄瓜嘴扔下铁丝,擦了擦头上的汗,又退到远处看了看,十分满意,烙的都是美术字。也是一时忘乎所以,他马上就让藏六把十几匹牲口牵到村里让大家看。藏六就把“忠”字牲口牵到了村里。村里立即轰动了。说黄瓜嘴又有了新东西,快来看。谁知大家一看,却全都傻眼了:乖乖,他竟敢把“忠”字烙到牲口屁股上,这不是恶毒攻击吗?赵刺猬听到人声,也兴冲冲跑出来看,他一看也吓了一头汗,上去扇了黄瓜嘴一个耳光:
“你他妈不往头上烙,怎么把字烙到牲口屁股上?你这是……”
黄瓜嘴这时也突然觉出问题,吓得一身冷汗,赶快上去用手去擦牲口屁股上的字。但字是用红铁丝烙上去的,用手哪里抹得掉?
这时赖和尚和李葫芦听到人声,也跑出来看。他们听人声乱嚷出了事,一开始还看不明白,后来终于看明白了,都拍手称快。李葫芦架着膀对身边的卫彪说:
“看他诉苦怪聪明,这下看他怎么收场!”
赖和尚更绝,接着赵刺猬,上去又扇了黄瓜嘴一个耳光:
“你小子也有今天,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
接着命令身边的卫东:
“找几个民兵,把他捆起来,送到县上去!”
卫东立即回家去拿绳子。卫彪也忘了和卫东的私仇公怨,主动上来帮忙。黄瓜嘴这时早吓傻了,见卫东、卫彪果真带人拿绳子来捆他,忙趴到地上向赖和尚、李葫芦、卫东、卫彪磕头,用手抱住卫彪说:
“卫彪老兄弟,饶我一回,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我这次参加你的‘造反团’!”
卫彪这时冷笑:
“现在你要参加我的造反团了?可你现在成了反革命,你参加谁敢要你呢?”
黄瓜嘴又爬过去给赵刺猬磕头:
“支书,支书,救我一救,当初给牲口烙字,可是你同意的!”
赵刺猬摊着手说:
“我同意你往头上烙字,谁同意你往屁股上烙字了?你再这么说,不连我也拉进去了?”
当天下午,县公安局军管组来了一辆摩托,把黄瓜嘴抓到了县里。来抓黄瓜嘴的人中,有一九四九年第一次来村里搞土改的工作员老贾。老贾虽然土改时犯了右倾错误,但后来经过学习,把右倾改掉了,之后分到公安局,一直至今。老贾一来,赖和尚和李葫芦就分别找老贾谈,向他汇报情况,说黄瓜嘴历来对毛主席、共产党、“文化大革命”不满,恶毒攻击是肯定的;但光抓一个黄瓜嘴还不行,黄瓜嘴烙字,是赵刺猬在背后指使的。赵刺猬闻到风声,也赶快找老贾谈,说黄瓜嘴往牲口屁股上烙字,他确实不知道,另一个喂牲口的藏六可以做证。好在赵刺猬与老贾相熟,过去一块搞过土改,后来赵刺猬经常到县上开三级干部会,也在街上碰到过老贾。所以老贾说,共产党的政策,一人做事一人当,就不要攀扯别人了。于是只把黄瓜嘴一个人抓走了。
但赵刺猬在这件事上受打击不小。半个月情绪沮丧,“锷未残战斗队”也没安排什么活动。倒是赖和尚、李葫芦都很高兴,将各自的战斗队、造反团的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又是唱戏,又是跳舞。
一个月以后,传来一个消息,黄瓜嘴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消息传来,大家知道这是必然结果,都没什么惊奇,只有黄瓜嘴他老婆一个人在家哭了,边哭边骂:
“×你妈黄瓜嘴,嫁给你真算倒霉!过去跟着你喂牲口,现在你成了犯人,给我丢下一堆孩子!你判十五年,叫我如何等得了你?”
于是当天夜里就回娘家商议,准备跟黄瓜嘴离婚。
前言(四)
邻县县委书记孙实根回乡住了几天,被乡亲们当作“走资派”斗了一把,灰溜溜而去。县委书记孙实根,就是抗战时的八路军连长孙屎根,到邻县当了县委书记以后,才改名孙实根的。土改时候,孙实根曾在邻县当区委书记,后来调到本县当县委书记,又到邻县当县委书记,五五年还一度升为本地区的行署副专员,五七年因说过一句“共产党,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被定为思想右倾,幸亏思想转得快,改成“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才没有被划为右派,又降到邻县当县委书记,一直至今。孙实根虽然才四十多岁,但头发已经花白了。幼年时候,他和赵刺猬、赖和尚都是玩尿泥的朋友,无非他是地主的儿子,后来到开封读书;赵刺猬、赖和尚是佃户的孩子,在村里干割草打架偷瓜摸枣的勾当。自土改以来,孙实根一直在外做官,很少回村里来。虽然县委书记说起来官不大,但他已是本村历朝历代出外做官职位最高的了,村里人提起他,都觉得十分了不起。他有一个吃斋念佛的老母,现在七十多岁,仍在人世,住在村里。孙实根自当县委书记以后,来接过老母几次,但老母总是在儿子那里住几天,就又回来了。虽然她是地主老太太,但“文化大革命”以前,支书赵刺猬、大队长赖和尚对待她和对待别的地主不一样。有时有事没事还过去坐坐,让人给挑一担水。六〇年村里吃大食堂,豆糁吃完,村里饿死许多人,这时赵刺猬、赖和尚两个人一人拿了三根红萝卜,到邻县去找孙实根。孙实根这时也瘦了一圈,但他毕竟是县委书记,见家乡的支书和大队长来了,吩咐县委伙房给蒸了一锅白菜粉条包子。赵刺猬、赖和尚每人吃了十个包子。吃完包子,赵刺猬、赖和尚向他诉说了家乡的灾情,说村子已经饿死二十多口人。孙实根听着流了泪,但流过泪说:
“各地情况都一样,我这里也没法帮助你们!”
赵刺猬赖和尚感到很失望,第二天下午就赶了回来,路上还骂孙实根忘恩负义,他“已有包子吃,却不管家乡人的死活”。但等赵刺猬赖和尚回到村里第三天,孙实根却从邻县批过来两马车红薯干。这从百里之外运来的红薯干,救了村里不少人的命。这救命的红薯干,至今还被人记起。常有老人对孩子说:
“多亏了孙实根的红薯干,不然哪里还有你?”
灾荒年过去,孙实根来接母亲,村里许多人围着他的吉普车哭。因为这村有孙实根,本县本公社,对这村都另眼相看。
但孙实根也有自己的不幸。虽然他在外当着县委书记,但他革命二十多年,仕途并不顺。二十多年才当了个县委书记,这本身就证明混得不好。五五年那年形势比较好,一下升为副专员,如果后来不出事情,照直升上去,现在混个地委书记或省里的干部也料不定。但他后来犯了右倾,又从副专员位置上给打了下来。从上边位置打到下边位置,证明以后再没有升迁的可能,可能一辈子也就是个县委书记了。一想到这一点,虽然每天有吉普车坐着,但心里总感到窝囊和憋气。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开封一高的同学,现在就有比他混得好的,有在别的地方当着专员和副省长的。有一位姓赵的同学,和他一块参加的八路军,后来随军南下,现在竟在南方某省当着省委书记。想想别人,比比自己,只怪五七年说错了一句话,落得如此下场。但有时想着想着就又想通了,觉得官大官小还不是那么回事,当来当去没个完,官大操大心,官不大可以少操心,在县城待着也不错。同时你还不能消极,你越消极,越升不上去,工作搞不好,说不定连县委书记也保不住;你不嫌职位小,不论职位高低,当县委书记把县委书记当好,说不定再有升迁的可能也料不定。这样,他虽然思想上常有这样那样的考虑,但工作上并没有耽误多少,邻县的工作一直搞得不错。
这时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一发生,孙实根像所有的县委书记一样,很快被打倒了,成了“走资派”,被造反派拉着游街和批斗,戴高帽子。孙实根一开始很生气,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工作,没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怎么说打倒就打倒了?但后来看到那么多的县委书记都被打倒了,许多比他大的官都被打倒了,就又想通了。想通了就不再生气,对游斗戴高帽子不再太在意。这时令他在意的倒是他的家庭生活,他那个令人头痛的老婆。
说起老婆,孙实根比仕途不顺还感到自己不幸。这个老婆长得倒不错,年轻时人称小祝英台,是八路军团部的一个护士。孙实根在八路军当连长时与她认识,后来土改当区长时与她结了婚。婚前接触,觉得她还不错,有说有笑,声音很脆,两根辫子一甩一甩。但结婚后才发现,这个女人与她一起不得,原来性子既急又躁,心地狭隘,又异常自私,遇事稍不如意,有时孙实根一句话说错,她就哭闹个没完,小则摔盆打碗,大则撒泼打滚;有时脾气上来,还敢打孙实根的耳光。每三天要发生一件这样的事。这令孙实根十分头疼。有时孙实根想起来,真想跟她离婚了事,但当时孙实根在仕途上正处于上升时期,怕离婚对自己影响不好,那样的女人,真要离婚,她能给你闹得天翻地覆,这样想想也可怕,于是就拖了下来,一拖拖了二十多年,有了三个孩子,这时想离婚也已经晚了。
当然,并不是说孙实根和老婆在夫妻生活中就没有高兴的时候。孙实根回想二十来年的婚姻史,发现这样一个规律,当他在仕途上顺利,大家可以同享福时,老婆就跟他愉快,比如五十年代初他由区长升到县里,又由县里升到行署,老婆与他就处得不错;可当他倒霉的时候,老婆就忙中添乱,时常与他找气,比如他由副专员又降为县委书记,现在“文化大革命”被打倒时,老婆就天天与他吵闹不休。你越在外边不顺,她越找你的事。比如现在你在外面挨批斗一天,回到家老婆肯定在生气,饭也不做,水也不烧,惹她生气的事情一定是说不清道不白的鸡毛蒜皮小事。不管你回来心情如何,累与不累,都要接着与你大闹一通,你还得与她赔些不是,说些好话,把她的火气给安慰下去。常常要安慰到半夜。这时孙实根想想,和这样只可同享福不可同受罪的女人在一起,实在是没有意思。外边遇到不顺,心里还可排解,与老婆生气,找谁排解去?孙实根乡下有一个老母亲,他曾将老母亲接到自己县上几次,但每次老太太都是住上几天就要往回返,与老人看不惯这个儿媳和这个儿媳在语言上虐待老人大有关系。
这天,孙实根作为“走资派”又被县城的造反派批斗。批斗完回家,老婆又找茬儿与他生气。生气的原因是因为她娘家兄弟的一件什么事。因为牵涉到娘家,所以她这次生气的程度,比过去不牵涉娘家的其他事程度要大。孙实根这天被批斗得有些劳累,劝解她神情有些不集中,更激起了她的火气,劝解到半夜,劝解不下,她撒泼打滚,还扇了孙实根几个耳光。孙实根一气之下,不再劝解她,摔门而去,离开吵闹的家庭,走到清冷的大街上,他似乎一下想通了,胆子一下也壮了,于是不再回家,也不再管明天造反派如何,径自走出县城,开始步行向百里之外的家乡走去。一来他想回农村清静几天,二来也探望一下半年没见的七十多岁的老母。但他没有想到,他一回到村里,在村里也没法清静,他又被村里的造反派给斗了一回。
孙实根回来的当天,全村人就知道了。看他步行回来而没有坐吉普车,大家知道他在外面倒了大霉。最先起出斗争孙实根念头的,是“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团长李葫芦。李葫芦所以想斗争孙实根,是因为他觉得在村里,他是第一个知道孙实根倒霉,由县委书记成为“走资派”的。在他还没背语录成为名人和团长之前,他就知道孙实根被打倒。那时他仍然推着油车卖油。一次卖油到了邻县县城,他看到满街的“打倒孙实根”的标语,就知道本村出去的县委书记倒霉了。虽然六〇年他也吃过孙实根批来的红薯干,但他看到满街的标语,心里却产生出一丝快意。卖完油回到村里,他就把这消息给发布了。全村人能知道孙实根倒霉,还是他卖油的功劳。现在他不卖油了,成了“造反团”团长,而倒霉的孙实根现在从邻县逃到了村里,他觉得如果不趁此机会斗他一把,有些说不过去。同时他这个“造反团”自成立以来,一直没干什么大事。成立一个组织而长时间不干事,久而久之就等于这个组织没有成立。现在一个倒霉的县委书记到了他的跟前,如能顺利斗上一把,对提高“造反团”的威望肯定大有好处。全村三个造反派,过去也无非是斗斗地主,现在如能斗一下县委书记,肯定比斗一个地主要有意思得多。他把这想法向副团长卫彪说了,卫彪也很兴奋,说多亏李葫芦想出这么个主意,这肯定会成为“造反团”命运转折的一个契机。接着两人就规划起来,怎么具体斗争孙实根。但真到规划起来,两人又感到茫然,毕竟过去他们一个是卖油的,一个是刚毕业的中学生,没有和县委书记接触过,不知道县委书记有多粗多细,具体斗起来怎么安排,揭发他些什么罪行。这和斗本村地主可不一样,地主犯的罪行村里人熟悉,而一个县委书记,他的罪行决不是一个卖油的和一个中学生所能清楚的。两个人规划到半夜,没有规划出个所以然,都有些着急,这时李葫芦骂道:
“娘的,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黄鼠狼吃刺猬,不知怎么下嘴!”
这时卫彪想出了主意,说看孙实根这次回来的意思,三天两天走不了,不如先以“造反团”的名义,到邻县去“外调”一下,“外调”些罪恶回来,再斗争也不迟。事到如今,李葫芦也只好同意这么办。第二天一早,卫彪拿了一百多块钱盘缠,就到邻县外调去了,但李葫芦、卫彪没有料到,他们一“外调”不要紧,他们就失去了斗争孙实根的机会。因为在他们“外调”期间,村里另一个造反派“锷未残”,已经把孙实根给斗上了。
“锷未残”一开始并没有想斗孙实根。“锷未残战斗队”队长赵刺猬,与孙实根是老相识。六〇年他到邻县去,还吃过人家的包子,要回来两马车红薯干。“文化大革命”之前,他也经常照顾孙家老太太。孙实根每次坐吉普车回来,他闻讯就赶过去,里外招呼,一直到孙实根离去。包括这次孙实根回来,他虽然也知道孙实根倒台,由县委书记变成了“走资派”,但过去毕竟是老相识,那天街上碰面,他还上去与孙实根握手,笑着说了很多话,根本没想到要斗他一把。一直到他闻到信息,听说李葫芦的“造反团”要斗孙实根,已派卫彪到邻县外调,这才猛然醒悟。醒悟之后,他也马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觉得到底李葫芦过去卖油,脑子聪明。以前“锷未残”的黄瓜嘴也像李葫芦一样聪明,可惜后来一步走错,进了监狱,让他失去了臂膀。如果黄瓜嘴在,说不定黄瓜嘴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什么叫聪明?聪明就是看到一件事大家熟视无睹,他却能想出新点子,这就是聪明。比如村里有三派,三派都知道孙实根回来了,大家都熟视无睹,李葫芦就能想出要斗争他。斗争孙实根,一个县委书记,对自己造反派的威望,能有多大提高!某某某的战斗队斗了县委书记,一下四邻八乡都会知道,那是啥劲头?越想越觉得斗争孙实根是好主意,可惜这主意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如是是自己想出的,也派人“外调”,回来斗争一把,自己的“锷未残”就可以提高威望。上次黄瓜嘴聪明反被聪明误,把“忠”字烙到牲口屁股上,坐了大牢,使“锷未残”受损不小,四乡八邻都知道,“锷未残”出了一个反革命。让“锷未残”的人几个月抬不起头。如果这次能由“锷未残”斗争一个孙实根,名声肯定会重新大振,挽回上次丢的面子。可惜这事被李葫芦抢了先,已派人去“外调”。后来又一想,什么外调不外调,从小与孙实根在一起玩尿泥,对他还不了解?不外调就不能斗了?照样可以斗。虽然主意是李葫芦想出的,但他现在不是还没有斗吗?自己完全可以在他们“外调”期间,捷足先登,提前斗孙实根一把,把这个重振威风的机会给抢过来。李葫芦也许会怪自己不仗义,可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仗义不仗义?他过去一个卖油的,现在与人平起平坐,他就仗义了?于是就下定决心,抢在李葫芦前边斗孙实根,主意一定,赵刺猬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蔫巴,十分冲动和兴奋。但这时他又有些担心,真要斗起来,自己磨不开面子,人家当县委书记时,自己毕竟吃过人家的包子。但接着又想通了,自己过去求他时,他是县委书记;现在要斗他,是因为他成了“走资派”;自己斗的是“走资派”,并不是县委书记;如果他一时想不通,也只有求他原谅了;退一步讲,就是他不斗争,李葫芦也会去斗争;反正是斗争,与其李葫芦斗争,还不如自己斗争。这样思来想去,就彻底想通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决定第二天斗争孙实根。接着就向自己战斗队的副队长冯松明(以前任大队会计)做了布置。冯松明是个麻子,人们一般不叫他冯松明,叫他冯麻子。冯麻子膀大腰圆,十分有力气,但头脑简单,没有主意,赵刺猬很看不起他。不过这次他听了赵刺猬的主张,却提出一个主意,说斗争孙实根可以让村里地主陪斗,因为孙实根多年不在村里,大家毕竟陌生;让村里地主陪斗,大家才能提高胆量,也感到有话可说。赵刺猬觉得冯麻子这次说得不错,马上就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锷未残”召开大会,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孙实根。当“锷未残战斗队”副队长冯麻子到孙实根家通知他第二天参加斗争会时,孙实根吃了一惊。孙实根回家乡是来躲清静的,没想到在家乡却又有人批斗他。他当时正在灯下给老母洗脚,与老母说些笑话,现在见冯麻子来通知这个,便说:
“麻子,我回来就住几天,你们批斗我干什么!”
没想到冯麻子却说了一句水平非常高的话:
“你是‘走资派’,到哪里都得挨批斗!”
孙实根哭笑不得,说:
“我多年在外面工作,在村里没什么事呀!”
冯麻子说:“你当县委书记有什么事,人家不照样批斗你?人家批斗你多少次,现在哪差我们这一次?”
孙实根听冯麻子这么一说,思想倒通了,没想到一来“文化大革命”,冯麻子的水平也提高了,于是说:
“你们真要批斗,你们就批斗吧。不过时间不能长!”
冯麻子也很痛快,说:“不长,也就两三个小时吧!”
就这样达成了协议。冯麻子回去向赵刺猬作了汇报,赵刺猬很高兴,拍了一下冯麻子的后脑勺说:
“麻子原来会说话,以前还真小瞧麻子了!”
冯麻子倒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批斗会如期举行。孙实根很守信用,到了八点就来了;村里的几家地主富农也按时来了。他们在台前一站,赵刺猬一宣布,批斗会就开始了。赵刺猬在台上红光满面,显得很高兴,只是他还不敢看孙实根,与他直接打照面。批斗会之前,照例先唱了一遍“天上布满星”,然后开始批判。说是批判孙实根,其实也就是喊几句“打倒孙实根”的口号,因为大家对孙实根到底是不了解,不知如何批他。批他不得,大家喊过口号,就把注意力集中到陪斗的地主身上。这次已故国民党连长李小武的太太、地主婆周玉枝倒了霉,几个批判者把矛头对准了她,倒是把她批了个体无完肤。这样,批判会开了两三个小时,就按时结束了。这是孙实根经过多少次批判会中最轻松的一次,没人揭发他的问题,没人让他坐飞机,没人当场逼他交代问题。到底还是乡亲,对他客气。他一感到轻松,又感到因为批斗自己,让地主婆周玉枝替他受了过,被人揪住问这问那,一场批斗下来,浑身衣裳湿透,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批斗会结束,他与身边的周玉枝说:“今天都是因为我,让你受了大罪!”
当年的周玉枝是安阳的女中学生,现在的周玉枝也徐娘半老,这时答:“觉得是受罪,就是受罪;不觉得是受罪,就不是受罪!”
孙实根见她这么回答,倒有些另眼看她,说:
“当年我和小武是同学。”
周玉枝啐了一口唾沫:
“当初不是嫁给你同学,还不至于受这么大罪!”
孙实根憋不住笑了,就与周玉枝分手分头回家。第二天一早,他就回邻县去了。
经过批斗孙实根,“锷未残”的威望果然在村里有了提高。大家都觉得“锷未残”干了一件大事。赵刺猬也一扫几个月前黄瓜嘴事件的晦气,开始重新在街里理直气壮地走。只是另外两个战斗队有些憋气。“偏向虎山行”的赖和尚觉得这么好的事让赵刺猬抢去,有些天理不公。“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造反团”的李葫芦更是愤怒,自己首先想好的主意,已经派人“外调”,煮熟的鸭子,却被别人抢吃了。只是这事不好找人论理,“走资派”又不是你家的私产,你斗得,别人也斗得,谁抢先谁占便宜,你要去“外调”,等成熟了再批斗;别人却不要“外调”,半生不熟就斗上了。谁斗上了就是谁的影响,外边人还管你成熟不成熟了?别人已经斗过了,你再跟着去斗,就没有了当初的意思,何况第二天一早孙实根就从村里走了,想再批斗也来不及了。这时卫彪从邻县“外调”还没有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