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斩断红尘累,怡然赏佳音

字数:2765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子开始表述道体了。

“其上不皦”,也有说“其上不皎”的,前一个皦是清晰的意思,后一个皎是清晰明亮的意思。也就是说,就算道处于最高的境界,也不能增加它的明亮;即使日月星辰照耀着它,也不能增加它的光明。“其下不昧”,即使在瓦砾、屎尿之中,道也仍然存在,多么低下的境界也不能让它变得愚昧、昏昧。

“迎之不见其首”,想要迎接它,却看不到它的头;“随之不见其后”,想要跟随它,又看不到它的尾。

这有点像《心经》中的一段表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

“绳绳兮不可名”,“绳绳”就是绵绵不绝,像一团一团的绳子,无穷无尽,也像是乱麻。凉州有个说法,叫“乱麻缠了鸡脖子”,意思是事务太多、诸事缠身。比如,有个人准备到小岛上隐居,想要过一种简单的生活,但小岛上有很多老鼠,老是咬坏他的书和衣服,他就决定养只小猫;小猫要喝牛奶,他又养了头奶牛;养了奶牛之后,需要有人帮他放牛,于是他又找了个放牛人;这个放牛人太孤独,他就给放牛人找了个老婆;给放牛人找了老婆之后,放牛人就和老婆生了个孩子……总之,就是各种各样的麻烦无休止地出现。

所以,修道者才要出家,斩断红尘。红尘中有很多享受,但他们仍然要出家清修。他们必须为心灵腾出一个空间,为生命减少一些可以减少的负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好的享受也不要。为什么?因为,多一种享受,就多一份麻烦,永远都是这样。你如果接受了一种享受,就必须接受那享受给你带来的麻烦。

“绳绳不可名”就是这个意思,事情接连不断,无穷无尽,纷繁复杂,纷涌而来,充满变化,难以名状。但不管什么事情,不管什么事物,最终都会归于寂灭,都是幻化,都会在变化中走向“无”。

“复归于无物”,“无物”就是“无”。有人认为它是虚无,但它不是虚无,而是道家的无。

“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它没有任何形状,也没有任何外相,是无形无相、若有若无、没有任何局限、形而上的。什么是“形而上”的?精神是形而上的,道体也是形而上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是形而上的;相反,肉体、物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是形而下的。形而上虽然谓之上,而且无形无相,但它需要形而下的东西作为载体,来承载它、显现它、展示它。我们之所以说道无处不在,就是因为万物都在向我们诉说着道,无数种物质的变化都在提醒我们道的存在。

前些时,我出门了一段时间,回到关房时,发现杯子里长毛了,该长毛的地方全都长毛了。并不因为我忘了这些东西,心里不装它们,道就不在它们身上体现。不管我怎么样,它们都会变化,变化是无处不在的,一切都在生生灭灭。这种生生灭灭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发生。它们的背后,有一种原动力存在,这个原动力就是“道”。

“无物之象”也是这个意思。

“是谓惚恍”,有些地方也叫恍惚。过去,恍惚和惚恍是一个意思,但现在的恍惚已经不太对了。现在,凉州人说“我也恍惚了”,意思是我也记不清了,我也糊涂了,我的记忆也模糊了;但古文中的“惚恍”和“恍惚”指的都是一种不清晰、似有相似无相的状态,气功称之为“练功态”、“气功态”,是得道或入道时感受到的一种境界,它有一种恍恍惚惚、惚惚恍恍的感觉。有一首道歌中说,“先天气,后天气,得之者,长似醉”,这就是恍惚的境界。佛教修炼中也会出现这种境界,当你修得很好时,你会有一种非常陶醉、非常喜悦的感觉。例如伊斯兰教的苏菲派,他们进行近主修炼——也就是接近真主的修炼时,就会出现这种状态。密乘修拙火的时候也会出现这种状态。它是一种大喜大空的状态。老子用“惚恍”来形容,释迦牟尼说“缘起性空”。

一定要明白,《大藏经》浩瀚如海,其实只讲了几个字:苦集灭道。它也解释了道——道是什么?道就是“缘起性空”。你说它存在,但它会变化,不会永恒;你说它不存在,它又确实有显现上的存在。所以,释迦牟尼总是用幻化来形容“缘起性空”,有时也用戏论,幻灭等,跟“惚恍”的意思相若。我觉得老子的表述非常高明。

我的讲课内容,有时会有相似感。为什么?因为不同的文字,它们承载了同一真理,只是入道口不同。面对不同的人时,我总是根据他们适合的路子,来选择我的讲法。有根器高的人适合的入道口,也有根器低的人适合的入道口,不可能所有人都从同一个地方进入。

我说的“进入”,是进入一种离苦得乐的状态,让他们得到智慧和慈悲,得到终极自由,这是我写作的终极目的。所以,我的书中就出现了很多不同的入道口。讲《道德经》的时候,同样有很多入道口,这是我解读的核心。如果不讲这个内容,不帮助别人解除痛苦,讲也没有意义。

所以,你一定要明白,我所有文化著作最主要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直指人心,直指心性,解决你人生的问题。当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定格即将消失的文化,定格即将消失的存在,这些都是文化层面的。但我的作品除了文化层面的意义,还一定会有心灵、信仰层面的意义,否则,我的写作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也正因为这样,有些人喜欢“雪煮”的东西,觉得雪漠煮出了新东西,煮出了能指导当代人生活的东西——这也是我的目的——有些人却不喜欢雪漠说教。但他们所谓的说教,就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那些议论一样,如果没有那些议论,他们的作品就没有那么大的价值,甚至可以说他们也不是他们了。我也是这样,没有直指人心的智慧,没有随顺时代的妙用,就不是“雪煮”了,我既然花时间讲这些课,写这些书,就要讲出独特的、只有在我这里才能得到的东西。煮不出独特来,就没意思。

我学任何经典都是这样,永远“古为今用”“经世致用”“为我所用”,所有古人的智慧,都要用于指导当下的生活。这也是古代先哲们写这些书的目的。他们不是想让后人研究他们的学问,而是想要留下自己一辈子积累下的智慧,让后人学了之后妙用、活学活用。所以,在解读《道德经》时,我也会涉猎证道境界的呈现。我觉得,老子很可能也有这个想法,所以,他才用了那么多表述性的语言。这也是历代注释中缺少的东西。

每次讲《道德经》,我都会把我能收集到的《道德经》讲义看一遍,然后补充他们没讲的东西,重点讲一下怎么用。过去,我读过无数次《道德经》,但一直觉得没怎么用上,当然,它直接影响了我选择的方向,但今天看来,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是我可以用,但没有用的,主要是那时候看不懂,也没有人讲自己是怎么用老子智慧的,所以,现在轮到我讲了,我就想讲一下当年我觉得缺失了的东西,希望老子智慧能指导当代人的生活,让大家把伟大但古老的经典与当下生命结合起来。我觉得,解读经典的意义就在这里。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我们探求古人的智慧、历史中的规律,都是为了能更好地服务今天。就像《资治通鉴》,司马光写它的原因,不仅仅是记录历史,也是为后来的皇帝留下一些先人治国的经验和教训,希望皇帝能从中汲取营养,更好地治理国家,这就是古为今用。古书看得越多,经验汲取得越多,我们的管理也会更成熟。比如,比起秦始皇那个时代,明清的治理不知道先进了多少,而我们今天的管理又不知道比明清好了多少。为什么?因为“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古人的经验为镜,正我们自己的衣冠。当然,我们也会发现,有一种规律从古到今都是如此,这就是道纪。

当我们遵从道纪,就是修道;当我们有了分别心,也就是你好我坏、你是我非之类的对立概念时,就远离了道体。我们不要管那么多道体以外的东西,哪怕纷乱的世界像乱麻一团,我们也不要管它,只要安住于道体,任世界纷纭变幻。荣也不管它,辱也不管它,因为在道体之中,荣耀不能增加你的光明,不能为你添彩,侮辱也不能让你愚昧、让你堕落。所以,一切看得见看不见、听得见听不见、摸得着摸不着,都不要管它,安住于道之本体,也就是夷、希、微的境界,就能进入“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的状态。


贰超脱纷繁,混元为一肆证道的十四个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