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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狗子风一样卷了来。

莹儿见扔下的物件已无法再吸引豺狗子,就懒得扔了。明知死已逼到近前,那不甘心又冒了出来。心里有种灰灰的感觉。每到绝望时,都这样。整个世界都灰了。豺狗子的厉叫变成了梦,颠簸的沙丘变成了梦,在飞奔的驼上时时回顾安慰她的兰兰也变成了梦。她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一股苍凉感从灵魂深处腾起,很像贤孝里的悲音。记得,灵官喜欢贤孝,喜欢贤孝那沉重的旋律。她却嫌它粗鄙。没想到,在生命可能要结束的这时,她心头萦起的,却是贤孝的悲音。那悲音,很像沙上萦蕴的一缕缕轻烟。莹儿的梦幻感更浓了。恍惚的回眸里,豺狗子们像热锅上的跳蚤一样跃在她身后。它们是来喝她的命的。但怪的是,她心里只有极度的疲惫。疲惫把一切都幻化了,连她自己也成了影子。

驼上坡下洼,颠簸度越来越大。莹儿差点叫颠下驼背。她想,颠下就颠下吧,反正是迟早的事。她的心虽这样说,但身体竟自个儿伏了,跟驼峰贴得更紧。听灵官说,身体是神灵的城堡。她也懒得祈祷体内的神灵们。她想,随你们吧,你们想喂豺狗子,就喂吧。她真有些奇怪自己了,仿佛豺狼子们追逐的,是另一些人。

后面的声音没了,不知是真没了,还是在感觉里没了,反正没了。驼的喘息也没了。耳旁的风也没了。一切,都晶在一块巨大的水晶里了。颠簸感虽有,但也影子一样了。心头的贤孝悲音还在萦着,三弦子的嘣嘣声里,她品出了一种灵魂的挣扎。她想,这才是真正的音乐,是沉淀了千年的灵魂的乐音。

身子乏到极致了。她真想在驼背上睡过去,哪怕豺狗子们抽肠子或是啃肉,都不在乎了。但身体虽乏,心却在恍惚里清醒着。她想,那恍惚的梦幻感,也许是真正的清醒吧?……记得,他老说人生是梦。她当然不信,当她搂着他鲜活的身子时,你咋说梦,她也不信的。现在她信了,一切真是梦。遥远的爹妈是梦,逼近的豺狗子是梦,颠簸的驼峰是梦,她忽而忽而悬上半天的命也是梦。那生命的弦音,当然更是梦了。

她想,这感觉,是不是就叫“看破红尘”呢?万念俱灰又恍然如梦。却明白,这所谓的看破,还不彻底。因为那不甘心,仍游丝一样,在心中摇来曳去。

兰兰慢了下来。她拽着驼缰,不使自己离莹儿过远。但那驼却另有想法,想来它明白,虽然它们跑不过豺狗子,但却能跑过另一峰驼。莹儿很感动兰兰的拽缰。她想,只有在这时,你才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值得你用生命去交。她想,命运真好,能给她一个愿跟她生死与共的姊妹。

兰兰发出尖叫,她在唬豺狗子,或是想将它们引向自己。莹儿苦笑了,她想,人家连枪都不怕了,还怕你的叫?她喊,兰兰,你别管我,你先逃,逃出一个是一个。兰兰瞪她一眼,啥话?你别怕,等日头爷再高些,它们的头就疼了。莹儿明白,她在给自己宽心。只听过狐子在太阳下头疼,没听过豺狗子也这样。

莹儿回望一下,见豺狗子嘣儿嘎儿,越来越近。最近的几个,已离她骑的驼不到两丈了。她甚至能看到它们贪婪的眼了,还有那翻龇的牙,还有蹬飞的黄沙。这一望,那叫虚幻感消解的恐怖又出现了。她想,叫那肮脏的嘴咬一下,真比死还难受呢,心里就升起了对豺狗子的厌恶。本来她还有种听天由命的味道,厌恶却叫她握紧了刀。她想,你别想轻易地咬我。她拍拍驼背,说,你可走好,可别滚洼,我叫豺狗子尝尝刀子。驼叫一声,仿佛说,你还不放心咱吗?

莹儿咬着牙,挣出虚幻感。她明白那感觉很危险,豺狗子可不管你是不是虚幻,它眼里的肉是实实在在的。死亡也是实实在在的。不管咋说,爹妈给了这么好的身子,乖乖地叫豺狗子撕,也对不起爹妈。一想到妈,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想,妈,我不该那样说你。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叫妈天天吃大肠炒辣子。大不了她卖血,不信还换不来大肠炒辣子?

听得兰兰叫,拿刀捅呀。莹儿扭头,泪眼里弹上一个黑丸,下意识举刀捅了去,才觉得刀触着了啥,黑丸已惨叫着滚下沙洼了。兰兰叫,好,捅死一个。莹儿吃惊地看看藏刀,果然看到了血。她很吃惊,豺狗子咋如此不禁捅?一想,却明白了,豺狗子不过狸猫大小,捅它,也跟捅狸猫差不多。她的胆子大了。见驼后的豺狗子一蹦一蹦想扯骆驼肠子,就举刀刺去。哪知,刺了几下,却连根毛也没碰着。

兰兰稳了身子,往火枪里装火药,她好容易才将溜子探进枪管,这下好了,火药虽有撒在外面的,也有部分进枪管了。她边装边捅,口中却发出呵斥声,就像她在村里突遇恶狗时那样。

几个豺狗子赶了上来,莹儿放大了胆子,像电影上的骑兵那样抡圆了藏刀乱砍,虽没砍中,它们倒也不敢贸然上扑了。它们边尖叫,边弹跳,它们显然想叫对方的精神崩溃。莹儿虽也害怕,藏刀的乱劈之势却没有稍减。倒是骆驼慌张了,开始东扭西扭。莹儿怕它乱跑,猛扯缰绳,好容易才遏制住它跟兰兰们分道扬镳的势头。

一个豺狗子趁机扑了上来。它似乎是想叼莹儿捉刀的手腕,但它没计算好提前量,落下时,却到了驼尾上,莹儿举刀猛刺,虽将它刺了下去,却将骆驼屁股也刺开了一个大洞。血一下冒了出来。骆驼也更慌张了。

闻到了血腥的豺狗子野性大发,它们纷纷蹿到前方。它们的意图很明显,它们要截下前蹿的驼。驼中计了,它猛地拐了方向。忽听兰兰叫,抱紧脖子!莹儿还没明白过来,就觉得一股大力抛出了她。她嗖地飞向半空,她似乎还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就觉得许多沙粒向她打来。她只好闭上眼睛,由了身子滚。纷飞的沙子一阵阵泼向她的脸。她想,完了,这下,掉豺狗子嘴里了。妈呀!她叫。无论她以前如何怨妈,这一时刻,她叫出口的,仍是妈。

快!快!

身子的滚动刚刚停下,莹儿就听到了兰兰的叫。她睁开眼,先看到两条粗大的驼腿,然后看到兰兰伸下的手。她捉了那手,立起身。快上!兰兰又叫,莹儿扯着兰兰的手,踩着兰兰伸过的脚,好容易才爬上了驼背。她看到倒地的驼还在挣扎着惨叫,驼身上虱子般趴满了豺狗子。兰兰说,没治了。它的腿断了,想来它踩进了鼠洞。

豺狗子们扑向那惨叫的驼。虽也有一个豺狗子试探着想靠近这儿,兰兰咬了牙,一枪便将它打倒在沙上。兰兰也不急着离开,她明白,那倒地的驼,足够豺狗子吃了。她慢慢地装了枪。

莹儿脑中却一阵嗡嗡,天塌了似的。那驼,是老顺的爱物,人家出了四千块,他还舍不得卖呢。她想,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家喂了豺狗子。她木木地望着叫豺狗子扯得直声惨叫的驼,眼泪喷了出来。她说,还不如我死呢。兰兰虽也难受,却安慰道:咋说这号话?有人就有一切。有了我们两个大活人,不信还赔不了驼?

莹儿这才觉出了漠风,它吹透了自己的衣服,吹进心里了。她从里到外觉出了凉。对那些豺狗子疯狂的大嚼,倒也没觉出多少厌恶。驼已不叫了,它长伸四腿躺在沙坡上。它的身上盖满了豺狗子,只有四个蹄子还露在外面。豺狗子的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死驼身上了。它们懒得再望莹儿们。它们的对手变成了正跟自己抢食的同类,开始了相互的撕咬。莹儿想到方才那驼还驮了她跑呢,此刻却成一堆肉了。那虚幻又一下子扑了来。

兰兰装好了枪,叹息一声,说走吧。

她松开缰绳,用不着发命令,驼就掉转身,颠颠着跑起来。同伴的命运定然也强烈地刺激着它。虽然它的身子已叫汗水浇透,但速度仍然很快。是的,最厉害的鞭子,便是豺狗子尖牙的威胁。

莹儿抹去了泪。她想,哭是没用的。

兰兰叹道,别的没啥,只可惜了那些水。不过,也没啥,剩下的这些,我们省着些喝。

兰兰这一说,仿佛碰到了饥渴开关,那汹涌的饥渴开始醒了。两人在驼背上喝了点水,吃了些馍。兰兰说,幸好爹有经验,叫她们把吃食和水分成两份,不然,就算逃过豺狗子的嘴,也会变成渴死鬼。莹儿苦笑道,那是我们的罪还没受够。兰兰安慰说,不要紧,还有些火药,碰到倒霉的兔子,打两个……你没吃过烧兔子吧?那可比烧山芋好吃多了。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兰兰做个鬼脸。

莹儿却想,这死不死的,现在还难说得很。谁知道吞了那驼肉后,豺狗子会不会再次追来?

绷紧的神经一松弛,困意就大网般罩了来。两人都打起了瞌睡,有些东倒西歪了。兰兰强打精神,她怕骆驼胡乱跑了去。虽已迷了路,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但兰兰知道,要是一直朝东走,即使迷了路,也没啥大不了。因为东边是蒙古,那儿总能碰到人烟的。有人烟就好,一人的食水两个人用,支持不了几天的。要是再遇上鬼打墙,绕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变成木乃伊。

驼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跑了老远的路,又驮了两人,夜里吃的草料早化成热量了。要不是驼峰开始提供养分的话,驼早没体力了。兰兰想,得找个草多处,叫骆驼吃些草,她们也多少歇一会。她实在没气力了,头里面有几辆拖拉机在跑。莹儿已歪了身子倚着她睡了,兰兰怕再不休息,驼吃不消不说,她们也会栽下驼背的。

转过一道沙梁,见有些沙秸,虽是些陈年沙秸,骆驼是不嫌的。它的食物圈很大,沙漠里的大部分植物都能入口,兰兰晃醒莹儿。两人下了驼,兰兰将驼拴在柴上,也没歇驮子,两人就萎在干沙上。还没躺平顺呢,已堕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炽热的太阳烤醒了兰兰。她满头大汗,嗓子眼里冒着火。日头爷快到正午了。沙洼里没有一丝儿风。

骆驼却不见了。

兰兰吃了一惊,忙推醒莹儿。她说,骆驼跑了。她虽是个强性子,话音里却带了哭音。莹儿梦里正跟豺狗子周旋呢,一听兰兰的话,舌头倏地麻了。她想,完了,驼身上带着吃食和水。这不是要命吗?

两人沿了驼的掌印去找。幸好没刮风,驼掌清晰地印在沙上。那一串串或深或浅的印儿通向天边。兰兰暗暗叫苦:要是那驼执意要逃的话,她们是无论如何也撵不上的。狐颠颠,人三天。驼也一样,驼要是颠颠着跑上一气,人要想赶上,也得好长时间。按说,驼通人性,是不会半路逃跑的。它们也知道,在偌大的沙窝里,无论任何理由的逃,都是很不仗义的。何况,你还驮了人家的养命食水。兰兰骑的这驼,是向村里人借的,不像自家那驼,跟自己有感情,这号事,谅它也做不出来。兰兰对自家驼的可惜之情,这时才完全占据了心。自家的驼是村里最好的驼,曾吊死过咬了它峰子的两匹狼,被村里人尊为驼王。跟猛子去猪肚井时,它更是立下了功,没想到,却叫豺狗子填了肚子。

两人本就劳累,追了一阵,都喘粗气。兰兰想,不知它是去寻草场水源呢,还是逃跑了?要真是逃跑,她们的追是毫无意义的。两人萎在沙上,喘息一阵。莹儿说,找找看吧,尽了人力再说。两人又沿了那印迹跌撞而行。那印儿,忽而上坡,忽而下洼,她们只追到滚在蹄洼里的一个馍馍,却不见一点驼的影子。

兰兰擦擦汗,说,像这号驼,才是该喂豺狗子的。你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偏偏死了。莹儿说,再追追看吧。看这样子,馍馍袋子烂了,追不上驼了,能追上几个馍也好。兰兰说也好。追了一阵,她们又见到了几个馍馍。再追,就只有脚印了。兰兰说,那骚驼说不定把漏下的馍都吃了。果然,她们在一处沙上发现了一堆馍馍渣。

算了。不追了。兰兰说。


2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