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字数:1857

喝点水,嚼点馍,已近正午。沙窝里的风早被下泄的日光挤跑了,闷热。那日头,仿佛在向地面喷火。天空很蓝,没有一丝儿云,显得高高的空。但那蓝并不给人些许清凉,倒像喷着蓝色火焰的魔绸。沙海在日光下越加像海。怒涛般卷向天边的沙浪泛着水汽似的亮光,哗哗哗闪。

“黄犟子”又抓了几只兔子。前三只抓得很顺,不等老顺帮忙,鹰已把利爪插进兔头,插出了满沙洼的惨叫。只有抓第四只时费了点事。野兔正和鹰摔跤,老顺赶上,用手折断了野兔的脊梁。

灵官已经习惯了这残忍。人类承受残忍同承受药物一样,经得多了,神经就迟钝了。但灵官还是接受不了老顺的做法。“不公平。”他嘀咕道。

“屁。”老顺骂道,“啥叫公平?一个鹰捉许多兔子,人不帮,能成?你念书念愚了。你知道啥是公平?啊?人种麦子,容易不?兔子糟害庄稼,公平不?啊?这世上啥公平?有人坐小车,有人甩条腿。公平不?有人山珍海味,你山芋米拌面。公平不?”

既然兔子糟害庄稼,灵官心中的歉疚便淡了。

此后,父子二人所做的工作就是趟趟柴棵,捣捣坑洼,将隐匿的野兔惊出而已。“黄犟子”的技艺渐渐纯熟,没再出现被野兔拽落在地的尴尬局面。在空中,它就选好了落爪部位。它不再抓屁股大腿,而用左爪直插脊梁,倒把——右爪前移,直刺面门,干脆利落,不给野兔丝毫的反击机会。

乐得老顺合不拢嘴。

“哈哈,狗宝那孙蛋。听个风风儿,录个音音儿。弄了个鹰,都不来,还介绍经验,说四五十天如何如何。我说你个愣头,你连个兔屁也闻不上,还介绍啥?他还哼哼咛咛不高兴。我说你要是逮住兔子,老子揪下脑袋给你当尿脬。结果咋样?挼一个,不捉兔子;挼一个,不捉兔子。肉喂个贼死,连个兔毛也没见。”

“啥原因呢?”灵官问。

“啥原因?没啥原因。问人,谁都说挼四五十天。其实,四五十天,嘿嘿,鹰都‘背’了,能捉个屌。狗宝那孙蛋,一挼四五十天,苦死个贼,鹰早‘背’了,吃惯了你的食,忘了它会抓兔。这孙蛋,还介绍经验呢。嘿。”

“早些放不就成了?”

“太早也不成。性子还野,一放就飞,肉包子打狗了。”

“多长时间合适呢?”

“不一定,看情况。一般二十来天。鹰的野性没了,还知道捉兔的时候。……灵官,可不许说给狗宝。那家伙倒会挼,就是不会放。一说,就会了。”

“你不是说野兔糟害庄稼吗?多几只鹰,不更好?”

老顺耸耸鼻头:“就因为会挼得少,这行当才金贵。谁都会挼,哪有那么多兔子叫你抓……瞧,野鹰。”

一个巨大的柴棵旁,有一只青鹰,猴塑塑蹲在沙丘上。听到人声,朝这边望望,又扭过头去,不理不睬。空中还有几只,展着翅,挪来挪去。柴棵旁,是一大摊白色的东西。老顺说:“那是野鹰的粪。”

老顺说:“别看野鹰凶,可轻易捉不住兔子。兔子待在柴棵下,鹰就没治。三天两天的挨饿是常事。偶尔捉一个,一次吃不了,咋办?就守着吃。吃饱,消化,拉粪;再吃,再消化,再拉,就一大摊了……嘿,野鹰看下两只兔子。”

果然,那棵大黄毛柴下有两只野兔,一只土黄色,很大,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知道野鹰的无奈,便索性卧在那里,闭了眼,睡着似的。忽而,动动耳朵。另一只灰兔却圆睁了眼,不安地转动脑袋,望望身边,望望天空,如临大敌。

老顺笑了:“瞧,这不。兔儿不跑,鹰没治。看也白看,到晚上,鹰的眼不顶事,兔儿就跑了。”

那只土黄色大兔忽然站起,焦灼地叫几声。它显然明白渐渐走近的人意味着什么。

灰兔后缩着,一直缩到柴棵根部的小洼里。也许,对它来说,渐渐逼近的威胁比死亡更可怕。死亡只是瞬间的痛苦。进逼的威胁却像钝锯条一样锯着它脆弱的神经。它的眼里充满恐怖,极像被歹徒围困的弱小女子。

野鹰低低盘旋,开始了进攻前的热身。

土黄色大兔却渐渐安详了。它甚至不望逼近的人。除了耳朵忽前忽后地探听外,它成了一尊泥雕。

“嘿!”老顺叫一声。

灰兔惊恐地腾起身子,望望渐近的人,又望望伙伴。伙伴却是一副听天由命半死不活的模样。灰兔叫了几声,声音短而厉。它的精神似乎到了崩溃边缘。

“嘿!”老顺又吼一声。

灰兔蹿出柴棵,蹿下沙洼。野鹰箭一样射下。“黄犟子”也扇着翅膀飞出,老顺一抖绳子,“黄犟子”便又上了拳头。它盯着那只大兔。

黄光一闪,大兔飞出柴棵。灵官听到耳旁刷刷的鹰翅掠空声。“黄犟子”已射出。

“嘿——”父子二人边追边吼。

仅仅一眨眼,黄兔已到几十米外的沙丘上。“黄犟子”不愧是只好鹰,翅膀扇得满沙洼风声。灵官跑得飞快,像在空气中游泳一样划动着手臂。“嘿——,快点!”老顺还嫌慢,气急败坏地吼。因为他发现,那黄兔不好对付,弄不好鹰要吃亏。

“黄犟子”接近黄兔了。速度之快,只能用光来形容,这时的“黄犟子”确实成了射向猎物的光。近了,近了,它的双爪已近黄兔屁股。

黄兔忽地收足。“黄犟子”一下射出老远,等它回转过来,黄兔已拐进一条沙沟,消失在茅草之中了。

“抓住没?”老顺上了沙丘,喘吁吁问。

“没有。”灵官风箱一样呼哧着,“跑了。嘿,没见过这号兔子。”

“黄犟子”丧气地落在沙丘上,神情已不像鹰,像是被对手重拳击得晕头转向的卫冕拳王。

“调虎离山。”灵官喘吁吁道,“这家伙用的是调虎离山。叫灰兔引开野鹰,它反倒逃了……嘿,这才是狡兔。”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异常轻松。他佩服这个作为弱者却战胜了鹰的兔子。“那家伙不怕人。‘黄犟子’没经验。不然,逃不掉……不过,难说,也说不准叫它蹬一下……嘿,这号兔子……那只灰兔,肯定捉住了。”

“早叼跑了,叫野鹰。”灵官说。

老顺说:“屁话。一个鹰一两斤,兔子五六斤,咋叼?肯定在吃呢。快去。”

沙洼里的野鹰们吃得正凶。灵官扔出手中的包。野鹰们飞到空中,嘎嘎嘎叫着盘旋。兔子已给撕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了。灵官皱皱眉头,捞过,扔出老远。

老顺说:“拾上,回去喂鹰。”


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