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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偏西的时候,市长来了。太阳的暴戾减了,心里的气也消了。坐的多了,躺的多了,该骂的啥都骂了,火气也随一句句脏活溜了不少。市长就来了。这次来的是大市长。前一个是副的,这个是真正管事儿的。一听大市长来了,许多人都站了起来。

大市长没坐小车。没坐小车好。那小车实在叫人不舒服。老子们的庄稼都晒了,他还坐小车——谁都会这样想。一想就生气,一生气就骂。不坐小车好。所以,大市长进了大厅,人们还不知道这是市长。

市长很高,但不是那种欺负人的高;很瘦,是那种看起来很舒服的瘦。瘦了好,瘦了说明他不一定大吃大喝;又笑着,那是真正的笑,不像是挤出的,眼睛都笑成鸽粪圈儿了;牙又白,叫人一瞅,很舒服。这年月,很少有人对农民笑了:乡上,水管所,电工……哪个都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习惯了。市长竟笑,对着他们笑。那笑,叫人受宠若惊,叫人不敢相信。于是,老顺心里有种热热的东西在流。

“先向大家道个歉。一来开了个会,来迟了……”

市长是开会来迟,不是逃避了。开会,是天大的事儿呀。不要说迟了,就是不来,似乎也没啥呀。会是啥?是比天还大的事。因了市长的笑,老顺心里很是温暖。他不知道别人咋样,反正他是这样想的。

“二来嘛,我这个市长没当好,叫父老们的庄稼晒了……”

他也知道我们的庄稼晒了?市长竟知道?老顺心里荡起一股热流,知道就好。还说市长没当好?嘿,老顺简直过意不去了。是天不下雨,又不是市长不叫下雨。咋说没当好?成了,能说出这句话就成了。苦也罢,累也罢,能听到这句话就成了。一个庄稼人,叫人家市长说这些话,过意不去呀。老顺听到了人们的议论:“这个市长好。”“把我们都当人哩。”“还笑哩。”“不像刚才的那个,真正是个驴,啥市长。”

“刚才的会,就是研究抗旱的,我们也在想办法……”市长说。

老顺越加内疚。人家为我们着想呢,人家研究呢,人家开会呢。人家一个市长,好大的一个官,为我们想办法呢,竟骂了人家,骂得那么难听。老顺就怕听人说好活,而且是这么大个官说的好话。老顺不知道市长究竟有多大,只知道很大。大头都牛皮烘烘的,上天哩。大头见了乡长,却像老鼠见了猫。听说乡长见了市长,也这样。乖乖,乡长是啥?是土皇帝呀,是一方的土皇帝呀。人家这样大个市长,说这么些好话,老顺不过意不去才怪呢。

“有什么问题,大家只管反映……”

当然有问题。老顺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他不愿在这个时候说。有人却发话了,他说出话来直冲冲的:“为啥农民的麦子不涨价?水费和化肥死涨价?”“就是,就是。”许多人迎合着吼。市长笑了:“我们向上反映,向上反映。”市长一笑,那人的火就泄了。邻村的一个又说:“我们要浇头沟水。”所谓头沟水,就是在每一轮水中第一个浇。另一个说:“我们也要浇头沟水。”又一个说:“我们也要浇头沟。”静了的人们于是又沸腾了,大厅里一片嘈杂。

“行了,行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一个一个说,你先来。”他指指一个外村的小伙子。

小伙子说:“我们村没浇过头沟,每回都是末沟。不成!水费一样的交,水库一样的修。为啥每回是末沟?凭啥?是不是我们村的女人不卖尻子?”

市长皱皱眉,随即笑了:“好,好,你的意思是想浇一回头沟水。”他掉头对那个干部说:“记下,记下。叫水管所安排一下。”一语未落,许多人又嚷起来:“我们也要浇头沟。”“我们也要浇头沟。”市长摆摆手说:“都记下,都记下。”市长也从兜里掏出个本儿,写字。

老顺很感动。市长连这个都管了,不感动咋成?水管所那群老虎,不好惹呀。哪像市长?瞧,笑呢,说呢。市长的那口白牙明晃晃的,一道道白光直往老顺心里钻,把心都照亮了。

“我说。”白狗举举手,见市长点头,便说:“我说市长,真该管管那些水老虎了。一下队,烟不好,不抽;酒不好,不喝;吃鸡,光吃鸡皮……”市长的眉毛扬了扬:“真有这事?记下,下去查。查着这个光吃鸡皮的败类,开除!”那干部边写字边点头。市长往本子上画几下,显出非常生气的样子,重重地说:“开除!”

大头说:“我说两句。我这个队长可真不好当。抓计划生育,挨骂的也是我;要水,跑腿的也是我……这个队长真没当头。”

市长显出非常严厉的样子:“你是队长?”“是。”“你是党员?”“是。”“今天来这儿是不是你领导的?”大头望望市长又望望四周的人,不语。白狗答道:“不是他,是我们自愿的。”市长又问大头:“你向我反映过几回问题?”大头的目光躲躲闪闪:“没……有。”

“没有?”市长的语气越加严厉,“下面有问题,你一次都不反映,你称职不称职?啊?!听你的话,是不是你当这个队长很冤枉?啊?!是不是?你回去写个辞职书,交到乡上。另外,”市长向旁边的干部交待道,“你调查一下,他是不是组织者?若是,党内严肃处分。”

老顺的心咚咚跳。这市长,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可严厉起来吓死人哩。大头面色苍白,浑身冒汗。老顺知道队长油水大,是个苦差,但也是个肥差。市长的话显然把大头镇住了,也该。

“里面还有没有村干部?”市长扫视一下人群,“若有,出来!嫌苦嫌累的,辞职。我现在就批。”大厅顿时坟地似的静。“我把大家的意见汇总一下,看看对不对?”当市长转向老顺们的时候,脸上又堆满了笑:“一是粮价太低,水费和肥料价太高,我们向上面反映;二是有人想浇头沟,我叫水管所公平安排;三是水管所干部作风不好,我们会严肃查处,该撤职的撤职,该开除的开除。”

市长又笑道:“我们对父老乡亲今天的上访,非常感激。下面出了许多问题,我当市长的应该负责任。能解决的,我们尽快解决。但是,”市长严厉地扫了大头一眼,“对个别别有用心的人,尤其是干部,尤其是党员,有问题不反映,群众有意见,不反映,不解决,煽动群众闹事,我们将和公安部门进行调查,该法办的法办,该处理的处理。还有什么问题?”市长连问三遍,没得到任何回答,他又望大头一眼。大头正一把一把抡头上的汗呢。于是,市长笑了,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个会要开,谢谢父老乡亲对我工作的支持和监督。”

人们自动为市长让出一条路。他笑眉笑眼地出去了。

怔了,无一丝声气,许久。大头气急败坏地吼一声:“日他妈,等啥?回!”人们纷纷拾起包儿,乱哄哄挤出大厅。

路上,花球忽然嚷道:“糟了,咋没提少上些公粮的事?”

都说:“操,倒把正事儿忘了。”


2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