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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饭时,妈说:“五子疯得不成样子了,又把狗宝家的草垛点着了,还咬破了几个女人的嘴。瘸五爷气坏了,用牛鞭排了他一顿。”灵官说:“怪不得人一个黑阵势呢……我还以为开会呢。”妈说:“瘸五爷也没治了。真没治了。该粜的粜了,该卖的卖了。院也住了,药吃成个草堆了……还那个样子。”老顺说:“还那个样子倒好。重了,越治越重了。原来是发病时才撵女人。现在,唉……绳子打细处断。越穷的,越得这种花钱的病。”灵官接口道:“就是。像双福,反倒健壮。”一提双福,又勾起了老顺的不快。他吭了一声,不再言语。

猛子却接口道:“人家那是会保养。这个人参,那个鳖甲的,吃成个紫头萝卜。病一见,也吓跑了。”灵官望一眼猛子,忍俊不禁,破口而笑。猛子瞪眼道:“你笑啥?我说的是实话。”灵官笑道:“当然是实话。我笑的是你这个活宝。”憨头望望猛子,也笑了,想说啥,望望爹,又没说。

灵官妈望一眼老顺,把话岔开,说:“瘸五爷没喧啥?”老顺顿一顿,硬梗梗说:“有啥好喧的。由天断吧。拔下肋巴又当不了钱。”灵官妈不声不响喝几口汤,问憨头:“你那儿疼不疼了?一提人家的病,我的心里倒哗闪哗闪的。”憨头拍拍肋部:“早好了。没啥。上回买的药也不算白花钱。”灵官接口道:“啥呀?上午还在埂子上龇牙咧嘴的。”莹儿道:“有时疼得弓成个虾,还好啥哩?”妈白了脸:“天的爷爷。你娃娃哄乖乖,哄谁呢?病可哄不得。”憨头笑道:“我的阵势我知道。疼起来一阵阵,按一会儿就好了。吃药没意思,冷水上敲了一棒……那是止疼的,又不是治病的。没意思。”妈说:“不管咋说,药总是药,总比不吃强。”灵官道:“这是什么话。药有凉热,病也有凉热。热病吃热药,凉病吃凉药,越吃越糟糕。”

憨头说:“就是。本来人的嘴就干,越吃,越连……那个……也不利索了。”莹儿皱眉道:“吃饭就吃饭,别说脏话。”憨头说:“我又没说出拉屎二字呀?”莹儿嗔道:“行了,行了。越说越来了。”猛子笑道:“你吃你的饭,人家说人家的话,又没拉进你的嘴里,着啥急?”莹儿瞪一眼猛子,不说话。灵官说:“吃饭就吃饭,谁也不准说脏话。谁再说,拿稀屎罐子扣。”猛子笑了,一口饭喷到地上。莹儿将碗往桌上重重一放,一语不发,出去了。

妈笑着说:“哟,这还了得。听这么两句,就咽不下饭,莫非嗓门儿比芨芨棍细不成?”老顺笑着应和道:“就是。嘿,现在的年轻人……我们到城里拾粪那些年,拾完粪,手一拍,该吃啥就吃啥。哪像现在的年轻人,尖牙细嚼的……其实,也是假干净,谁的肚子里盛的是洗衣粉?”灵官妈笑道:“这不,你自己招了不?以前我骂你吃屎货,你还不服。”老顺说:“少扯闲淡。快吃!吃了干正事。”灵官妈说:“哟,啥事一碰上你就成闲淡了?换了别人你就咋咋呼呼的。”老顺嘿嘿笑了。

吃过午饭,老顺去瘸五爷家。院里有好多人。五奶奶坐在门旁的小凳上哭哭啼啼。五子坐在台沿上满足地神秘地微笑着,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瘸五爷捧个烟锅子在炕上蹲着,屋里进来个谁也不抬头。孟八爷劝他:“这种事谁遇上也一样。怪不上你,你也用不着颠个吊死鬼脸。谁的心也是肉长的,只有不长心的才说三道四。”北柱说:“也没听人胡说啥,谁也知道五子有病。”其他人都附和道:“就是,就是。”北柱又说:“再说又能说出个啥,不就点了个草堆吗?点了就点了,有啥?一个草堆,狗宝他要是支吾,我的给他。”狗宝接口道:“谁支吾呀?我可是啥也没说呀。冬上填炕,东西多了,树叶子,粪末子。引火嘛,随便谁家揽一筐,有啥?”北柱说:“就是。你到我家来,想拿多少拿多少。吃也成哩。”狗宝说:“你才吃草呢。”北柱说:“再有啥呢。再不就是咬了几个婆娘的嘴吗?那有啥……嘿,哪个婆娘的嘴没叫人咬过,又不是黄花闺女。老烂了,怕啥。不就是劲大了点儿,咬得出了些血。这有啥?狗宝娶媳妇闹洞房时,猛子还把新媳妇咬成个猪八戒呢。谁又说猛子来?”许多人笑了。屋里气氛活了。狗宝揪了北柱耳朵:“你还有个完没完?你又不是疯猪,下的死口,咬住人不松口。”北柱哎哟几声,说:“再不说你,总成吧?”狗宝在他屁股上狠狠砸了一拳,才松手。

北柱说:“再说,这也不能光怪人家五子,对不?那几个婆娘也不像话。五子有病,你们总没病吧。他撵你,你又不是没长腿,对不?你一跑,能叫人家轻轻巧巧咬住嘴唇?怪事。我估摸她们是不是见五子是个童子鸡,想尝尝叫他咬的滋味?”人们又笑了。孟八爷笑骂:“你真是长了个两面嘴,正能说,反也能说。啥到你嘴里也能生下几个娃娃。”瘸五爷突然开了口,声音很大:“北柱,你要是耍嘴簧儿的话,到外面耍去。我心里够难受了。养了这么个孽种,不如碰死。我对不住乡亲多了,再不能叫人家戳脊梁骨了。”北柱张张嘴,再没说出个啥来。

孟八爷对瘸五爷说:“好了,好了。北柱啥人谁不知道?说说疯话,跟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差不多。”

“谁又当真了?”北柱缓过气来似的拍了孟八爷一掌,“话往好里说,咋是月婆娘的米汤屁。狗屁也罢,人屁也罢,猪屁也罢,咋也不能是月婆娘的米汤屁。”屋里人又哈哈笑起来。这一番“屁话”解了北柱的尴尬围。瘸五爷又蹲了下去。

老顺说:“谈点正事儿。五子这样也总不是个法子。今日点一个,明日点一个,把草都点完了,冬上还不都成冻死鬼。再说,咬人……总不能把村子咬得路断人稀吧?”孟八爷说:“我也正思谋呢。大伙儿出个点儿,想个法子。”狗宝说:“还说个啥呢?有病总得治嘛。”北柱说:“人家都站到井里要马勺呢。治?拿啥治?五爷只差拿干爪骨熬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瘸五爷抬起头,说:“行了,行了。再不磨牙了。我的心凉了。”

孟八爷说:“你凉了是你的事。我是眼睁睁看着这娃儿长大的。从玩土窝窝,到长成个墙头高的汉子……今天成这样,谁的心上也不舒服。究竟咋办?谁也发个话。”

北柱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没钱。计划生育把我罚了个贼光……可我也要出上几个。出五十。谁也出上几个,能出多少,算多少。”老顺说:“我多的没有,出一百。”在场的纷纷报了个数字。

瘸五爷说:“算了,算了。你们的心我领了。没用,我觉得没用。这病,住医院,就好了。一回来,又犯了。白花钱。花了几千块,病倒越来越重了。算了,由天断吧。断成个啥程度,就是个啥程度。”

“你别管。”孟八爷说,“你该尽的心尽到了。等我们该尽的也尽到最后再说。天不杀无根之草。”

“就是。”老顺附和道,“天不杀无根之草。”

夜里,老顺和孟八爷去各家张罗,有出钱的,有出粮的,帮凑八百多块钱。瘸五爷死活不要。孟八爷说:“就当你借我们的,有了再还。”瘸五爷这才接了钱。次日,领五子进了城。


第九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