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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 我的文学之“悟”(初版后记)
十多年前,甘肃武威发现了一个西夏的洞窟,史称“金刚亥母洞”。洞中出土的,是西夏王国的无数珍宝和文书,它们叙写了那个王朝的辉煌。珍宝后来被请入博物馆,文书却被农民烧了。后来,一位专家捡到残片,捶胸顿足。因为,那些文书,是西夏国师的往来书信,里面有当时最寻常的日常生活记录。而这些,正是今天的西夏研究最缺乏的资料。
元朝时,成吉思汗的铁骑灭了许多国家,西夏是其中之一。蒙古兵毁城池,杀人民,烧文书,想把西夏王国整个地从文明史上抹去。他们几乎达到了目的。至今,我们仍无法详细地知道西夏的老百姓如何活着。留在世上的所谓考证资料,大多干巴巴的,而且十分稀缺。
根据经验,我们不能信任一些所谓历史,它常常被强权涂抹得十分可疑。所以,最真实地记录历史的,应该是最寻常的百姓生活。可惜,西夏的文人,似乎没有自觉描绘日常生活的习惯和意识,自然不会为历史贡献出优秀的小说家。
那时我想,若有一个西夏文人,不需任何卖弄,只要质朴地忠实地记录西夏人的日常生活,他注定会不朽。要是他在艺术境界上达到一定水准,便成我们期待的大作家了。
同样,在我们当代,要是有一位作家这样做了,也应该有其历史价值。
我问过好多人:你知道你的四代以上的祖宗如何生活吗?回答是:不知道。许多子孙,甚至不知祖宗姓名。仅仅过了几代,祖宗就已被生活遗忘了。岁月无情地掩埋他们肉体的同时,也掩埋了一段真正的历史。百十年后,我们也将被岁月掩埋,消融于一个巨大的虚无之中,像苍蝇飞过虚空,留不下一点痕迹——要是我们的作家同西夏文人一样失职的话。
多么可怕!
我不知道汉唐人如何活着,不知道宋辽人如何活着,但我却知道清朝的贵族如何活着,因为我读了《红楼梦》;也知道明朝人如何活着,因为有《金瓶梅》和《三言二拍》;我们还知道一些其他朝代的人的点滴讯息,因为除官修的正史外,幸好,还留下了一些质朴的民间文字。
我认为,文学的真正价值,就是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告诉当代,告诉世界,甚至告诉历史,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代人曾这样活着。
托尔斯泰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忠实记录了一个时期的俄罗斯人如何活着。
伟大的作品,应该写出当代人如何活着。它像生活一样丰富,也像生活一样质朴,没有任何虚假的编造,有的只是对日常生活的升华和提炼,以及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的文学诗意。它可以坦然地对历史和世界说:瞧,他们就这样活着。
我认为,文学不能单纯地靠故事取悦读者。从春秋战国到今天,会编故事者多如繁星。几千年后的人也会编故事,也许会编得更为精彩。但他们绝不会展现我们所经历的生活。没有人生的历练,任何编造,都显得十分虚假。对作家来说,生命的体验和感悟是不可替代的。所以,一个作家,最重要的素质,是在日常生活中发现文学诗意的能力。这诗意,或是人物,或是故事,或是生活画面,或是一个世界。
一个作家,要像蜜蜂采蜜一样,从最寻常的生活里,发现不寻常的东西。他的心灵和文学观念,决定了他日后的成就。正如一个青苹果,虽小,却具有了成为大苹果的基因;而山药,无论如何施肥浇水,成熟的,终究是山药。除非,他进行脱胎换骨式的灵魂历练。
那年,我二十五岁。
我决定调整自己的文学走向。因为,我痛苦地发现,为文之初,我就走错了路。虽说那时,我已小有名气,出过书,获过奖,有一套熟练的笔法,能轻松地写出东西,沿这条路走下去,我可能会“著名”。但我同时明白,我的作品,肯定比肉体消失得更快。
我发现,我没经过一个优秀作家必须经过的灵魂历练和文学修炼,没有洗去灵魂上的污垢,自然也无法体悟生活的本质,更无法感受并描绘强有力的生活。更糟糕的是,我被伪现代派玷污了,染上了浮夸的文风,失去了一个优秀作家应有的质朴。
我决定重新练笔,实践自己的“悟”。那段岁月苦不堪言。为了能在凌晨三时前起床,我在夜里大量喝水,尿一憋,就起床,因为那闹铃声,再也吵不醒疲惫的我了。我不求发表,不求成篇,纯粹地练笔,单调而乏味。如影随形的,是寂寞和孤独。身旁没有可探讨的朋友,眼前没有可请教的导师。心头更是漫长的黑暗,没有丁点儿希望的亮光。
为了不受干扰,我拒绝了一次次的发财机会,变得穷困潦倒,常常身无分文。有时,到处搜寻一些旧报,才能换来一顿菜钱。没有住房,没有写作空间,一家三口,只有一间十平米的单位宿舍。夜里,一家人两顺一逆地排列,才能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工作环境,更是十分闭塞,整日浸泡在庸碌里。我最怕自己变成“狼孩”。因为许多自命不凡的文友,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我,变成庸碌的细胞,满足于蝇营狗苟。为避免被环境同化,我留下胡须,以示警诫。同时,从口里挤出钱来,用以购书。我明白,只有大量读书,才能使我超越闭塞的环境,不被同化。
苦极了,就给自己打气:就这样殉文学吧。要当,就当个好作家;失败了,活不下去,就跟妻子回老家种地。本是农民的儿子,再当农民,也不赔本。为了破釜沉舟,至今,我仍把妻子的户口留在农村,还保留了几亩地。在写文学快餐和回家种地之间,我会选择后者。
可是,上帝并不因我的虔诚而赐给我丝毫灵感。因为抛弃了熟悉的笔法,我再也写不出一篇文章;因为有了新的文学观,我不再有满意的素材。朋友一个个离我而去,他们无法忍受我祥林嫂谈阿毛一样谈文学;家乡也是一片嘘声,因为我再也没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更因为没时间巴结上司,我被惩罚性地随意调动工作,丧家犬似的东奔西颠;四下里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点出路和希望,我时时游荡在深夜的街头,疯子般嚎叫,老想拿把刀插入心脏。那年,一位叫陈兰云的文友跳入了黄河,她和我一样,陷入了灵魂的困境没能自救。
一日,看《劈山救母》,那沉香,与天神为敌,四处奔波,茫然无门。我觉得自己很像他。一个蜷缩在穷乡僻壤的农家孩子,举目无亲,想杀上文坛,其难度,不弱于小沉香战二郎神。记得,有人告诉沉香,要想战胜天神,必须拥有爱和智慧。而我,要想从一个偏僻的西部角落走向全国,靠的,也许只有这两点。
为了压息纷飞的欲望,为了摆脱扰心的烦恼,也为了证得我希望拥有的智慧,我每日禅修,并按苦行僧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因饭后影响大脑的正常思维,我过午不食,并坚决地戒了与我相依为命的莫合烟,怕的是作家没当成,先叫烟熏死了。坐禅之余,我形疲神凝,恍惚终日,昼里梦里,都在练笔。
幸好,我遇到了我命运中的第一位“贵人”——原武威市教委主任蒲龙,他把我从偏僻的乡下小学调入市教委,并提供了大量时间。我一边练笔,一边跑遍了整个凉州,从此拥有了取之不尽的生活;也幸好,我遇到了甘肃教育图书发行社的屈选先生,他的无私帮助,使我全家免去了饥馑之忧。
漫长的梦魇般的五年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我豁然大悟。眼前和心头一片光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万事万物都在向我微笑。心如虚空,每一动念,无数的人物、生活、构思就向我涌来。而我自己,却放下了文学,我不再是作家,不再为文学所累,不再有执著,不再有寂寞,只有淡泊和超然,只有宁静中享受的写作之乐。心中的人物早已活了,他们有着各自的命运和故事。我之所为,就是悠然空灵了心,叫他们从灵魂里流淌出来。
《大漠祭》和《猎原》就是这样诞生的。
雪漠 《猎原》的创作意图(创作谈)
《猎原》写了大漠腹地一个叫猪肚井的所在,其中有牧人,有猎人,有牲畜,有狼。这所在,是社会大网上一个最敏感的点,偶有响动,便波及四方。书中写了猎人与狼的较量,牧人间为争水源争草场而发生的一系列叫人哭笑不得的纠纷。那每一场纠纷,皆源于心灵之纠葛。人的贪欲,导致了心灵的恶化,而心灵的恶化又助长了人的贪欲。这一恶性循环,是猪肚井最终毁灭之因,又何尝不是人类所有罪恶之由来。
这部小说和《大漠祭》不一样,《大漠祭》以逼真鲜活的笔法写了西部农民的生存状态;《猎原》则超越了西部,上升到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
《猎原》是反《大漠祭》的,创作时,我努力想回避《大漠祭》的影子。比如结构上,我有意采用了短篇小说才用的横断面写法,且拒绝叙述,纯以画笔描绘,每一小节,是一个生活画面;每一章是一幅大社会画面;整部作品,则是一幅历史画卷。我有意拒绝了传统的故事构架、人物构架、史诗构架等,而选取绘画构架。
阎晶明先生很有眼力,他在《文艺报》撰文称:“《猎原》展示的是一个群体人的生活场景,注重的是场景之下的冲突与交融。或者说,这不是一个可以改编成连环画的故事,更像是一面墙壁上展开的油画,有场景、有人物、有表情,也有故事的痕迹,但效果却不在故事的起伏线索中,而在整体的、强烈的视觉冲击中实现。”
构思和写作《猎原》时,在每章每节中,我均以横断面的方式描绘生活和透析生活。所以,按时尚小说的阅读习惯,它不好读,但它却很耐读,责任编辑王洪先先生说他读了六遍,越读越好,毫不嫌腻。这类读者,尚有不少。
《猎原》的构思,与《大漠祭》同步,亦有十多年。对布局,我费心很多。那一幅幅或大或小的生活画面,错落交织,看似无序,其实皆是我精心设计,无一游离于主体之外。这许多个日常生活画面,最终构成了一幅巨大的社会历史画面。
如开篇写狼,既为整部作品定基调,又描绘了人与自然曾有或应有的那种和谐。书中的狼被人们称为“黑胡子舅舅”,是土地爷的狗,是父亲似的“骨头主儿”。而小说后面写到的人类的贪欲,破坏了小说开始时的和谐,并招致了大自然疯狂的报复。狼的形象贯穿始终,或明或暗,开头起于狼,结尾仍是狼。由人和自然和谐而始,到人与自然和解为终,小说完成了一个应该在人类社会中出现的轮回和循环。若无开头那看似游离于主题之外的“狼来了”的画面,小说中狼的形象无疑会残缺不全的。
“老山狗”亦然,它雄性十足,我眼中,它几乎等同于某种已断裂和丧失的西部精神。“孟八爷盼了几十年,想从癞皮狗堆里巴望出个老山狗来”,却终而失望。“老山狗”贯穿始终,明暗相间,小说开头写狗,结尾复归于狗,草蛇灰线,不曾断绝,跟狼一样,成为小说的暗线索之一。
《猎原》同《大漠祭》一样,也想写出一种存在,但多了反思、追问和审视。写《大漠祭》时,我扑入生活,水乳交融;写《猎原》时,我则尽量跳出生活,俯视鸟瞰。如同不能把《堂吉诃德》说成是骑士小说一样,也不能把《猎原》说成是环保小说。环保仅仅是明线索和故事层面,其深层,还是写存在,还是在挖掘农民的精神品性,还是在写人性、写灵魂,写马上会被时代狂潮卷得不知去向的生活。
如老顺打老鼠一章,有环保外形,但他开头猛打,继而懊悔惶恐,终而封鼠为“神”,就多了环保之外的许多深层内涵。西部的许多神,如树神狐仙,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再如斗“疤鸡”、抢草场等场面,表面与环保有关,深层则是借此来透析人性和灵魂。整部作品,我尽量追求笔外之笔,画外之画,仅仅用眼睛去读,而不借助于心灵,是很难深入的。
创作《猎原》时,我着意采用一种网状结构,猪肚井仅仅是其中一点,牵一发而动全身,由此波及开去,终连至社会大网,甚至是历史大网。
小说有多条线索:孟八爷们的环保是明线索,狼、狗、猪肚井等是暗线索,作品自始至终,不曾稍离。此外,整体的大线索,就是对农民——何常又不是人类——精神品性的挖掘。整部小说,是展示人性的舞台,是透析灵魂的猎原,更是人类生存资料的档案库。崔道怡先生称其精确性,达到了文化志、风俗志的地步;其寓言性,则又超越了时空。他说:“作者的主体性体现在以大悲悯之心之气贯穿于小说的每一个章节,尽量使那看似零乱的生活画面终而成为浑然天成的大构。”
构思《猎原》时,我试图想尽量达到几个层面,以使不同层次的读者得到不同的收获。
第一层,是最浅的故事层面。时下,读者触及到的,多为这一层。
也许是因为有了忏悔的猎人孟八爷这一典型,一些读者便将《猎原》看成了环保小说,却不知书中的孟八爷,既寄托了作者的思想,又充当了一个线索。书中一切,曲径通幽,皆沿孟八爷的脚步展开。孟八爷既是忏悔者和实践者,又是见证者。他目睹了几十年的风云变幻而大彻大悟,幡然觉醒,毅然和过去告别,走入了灵魂建设者的行列。
第二层,我想写出牧人——何尝不是农民——的苦难史。
因生存环境的日益恶化,也因为乱收费等问题的愈演愈烈,农民仅靠像祖宗那样刨土,已不能维持哪怕是简单的生机。除了进一步掠夺土地外,他们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走出去打工,《大漠祭》中的灵官当属这类;另一条路就是开辟新的生存空间,《猎原》中的牧人即属这类。当土地无法养命时,他们转而到大漠寻梦。他们没有别的奢望,只求能养活三寸喉咙,养个儿,引个孙,别当“破头野鬼”就成。可怕的是,土地的梦想破碎之后,大漠的梦又化为虚无。因为环境的日渐恶化,水源也日渐稀罕。
为了生存,他们抢水,抢草场,视同类如仇敌,不惜以命相搏。为了充填没有希望的无聊生活,他们总想闹些纠纷。人中若不如愿,便在羊中搞些角斗。窝里斗已成为他们的天性,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体现其生存价值。其中固然有性格因素,但希望破灭后的空虚无聊和现实挤压下的无奈占了很大成分。
在绝望之中,他们唯一的目的便是“混”,“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日喝凉水”,“活上一天是两半日子”。这几乎同于等死了。这是多么可怕的绝望。
除了“混”,他们更热衷的,便是自相搏杀。为抢水,他们纠斗不休;为抢荒草湖,他们群殴械斗。当炭毛子最终靠阴毒占了上风时,便凶相毕露,不但要抢驼抢羊,还打算填井,目的是叫谁也别想再活。在填井护井的纠斗中,炭毛子不慎叫人蹬入井中,一命呜呼。牧人仍害怕他的鬼魂会欺负同死的炒面拐棍。这是多么可怕的灵魂扭曲。
偷猎者鹞子也是绝望者之一。乡上借修路乱收费,他不服上访,却遭报复,被拆了房子。为了生存,也为了报复,他才偷猎。他被警察抓走的那段话是振聋发聩的:“……那大道理,我已不信了。我看得太多了,啥都不信了,多可怕。你想,心里连一点希望也没了,多可怕。我多想有希望呀。可没希望,索性就毁了它。打个野兽算啥?本来,我还有大想法呢,可惜……”
一个农民,一个品行不坏而且讲义气的农民,就这样被逼上梁山堕落为贼。他的绝望是叫人战栗的。
张五是另一个绝望者。他猎狐无数,声名远播,既是好猎手,也是当地最有本事者。他本该是一富户,谁料却家贫如洗。害了个不要命的病,可就是没钱治愈。临死时,他连打止痛针的钱都没有。他的所有价值仅仅是养活了几个并不优秀的人,遗传了一些同样并不优秀的基因。为了这,他不惜牺牲数以千计的动物。他死后,老伴坚决地埋了那杆曾扬名四方的枪,她显然知道,这枪,并不能改变他们贫穷的命运。
《猎原》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寻梦者,又都是梦想破灭者。没有梦想的苦难,是最大的苦难。那是没有光亮的茫茫长夜,是梦魇一样无法摆脱的钝痛,是目瞪口呆的绝望,是欲哭无泪的幻灭,是噎在心中永远也发不出的长叹。写它时,我老在梦中痛哭。
牧人们没有了生路,走出沙漠已成为必然。他们是因无法生存才走向沙漠的;走出沙漠之后,又将走向哪里?小说结尾看似有希望的那条路,似乎又不是路,路在何方?
没有路的苦难历程,是最大的苦难。
第三层,人与自然的层面。
《猎原》用了很多篇幅写狼。书中用了裕固族的叫法,将狼称为“黑胡子舅舅”。按当地的习俗,舅舅是骨头主儿,其地位等同于父亲,称狼为“舅舅”,很有意思。
此外,狼的另一称谓是“土地爷的狗”。土地爷在《西游记》中,虽辄被猴子欺辱,在西部却受到普遍敬仰。寻常农户,每年至少要祭土地神一次,并称其为“土主”,家人自然是臣仆了。在一般人眼里可憎的狼,在凉州却备受青睐。祁连山区,称之为“山神爷的狗”,言谈间亦多有敬意。
每遇瘟疫等灾,西部最有效的法儿便是给土地神上表文,请他派狗来撵瘟神。狼们也真听话,一长排儿排了,朝天长嚎,那瘟神就叫撵没影了。
后来,鹞子打狼,遂招致狼疯狂的报复。对狼的报复,我用了较多的笔墨。孟八爷下了夹脑,狼扒出夹脑耳子,旁边屙堆狼粪;牧人投下毒药,狼将药衔到一处,盖以粪尿。那巨大的身影无处不在,那幽咽的长嚎无时不有,惊人心魄。西部人称狼有状元之才,我们确实从狼的行为中看到了大自然神秘的魅力。
书中有个引人深思的情节:沟北沟南两派牧人争草场,抢水源,不亦乐乎。却不料,狼将胜者的牧畜咬了个七零八落。大自然可不管谁是人间的胜者,谁掠夺欺辱了它,它便向谁复仇。这类充满象征意味的情节,在书中比比皆是。
当“狼反了”的讯息惊碎了牧人的梦时,我们很是怀念书的开头人与狼和睦相处的场景。那种惊恐和末日般的情绪与其说来自于狼,不如说来自那颗贪婪的心。人是自然的产物,又是自然的最大破坏者。黑羔子的牢骚充满了诅咒意味,他虽是对自身命运的诅咒,又何尝不是对人类的诅咒。他说:“我知道,我是个断子绝孙的命。”同样,当人对自然的破坏到了极致时,又何尝不会断子绝孙呢?
崔道怡先生在《文学报》撰文说:“只要人类尚未进入大同世界,(《猎原》)其形象所昭示的意义便会长存。我甚至发奇想:为免西夏文书命运,应该借助先进科技,把这部书发射到另外一个星球去。亿万光年之后,那个星球上的生命研究宇宙,《猎原》就会成为一份参照:‘噢,地球是这样毁灭的。’”
第四层:人性和灵魂的层面。
透过《猎原》的故事表层,我想尽量写出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尽量使他们血肉丰满,呼之欲出。孟八爷、黑羔子、豁子女人、老顺、张五、鹞子……甚至一些次要人物,如炭毛子、炒面拐棍、红脸,都想尽量使之成为文学中的“这一个”。许多读者认可了这一点,他们说书中几十个人物,无一重复模糊。
豁子女人初是受害者,被人贩子卖到这里,贪恋所谓清静,随遇而安。有读者说,她每一出场,便挟带无穷风情,举手投足间,总有种叫人心旌摇荡的魅力。
写豁子女人时,我有意模糊了她的身份,不明写她来自何处,只写她历尽沧桑,看惯了“毒蜘蛛一样你咬我啃”的日子。到猪肚井后,她开始也不安分,老逃跑,想叫鹞子带她出去。但很快,她便被这大漠腹地独有的宁静所打动,为了享受这份清静,她甘愿做豁子女人。不过,她的身上迸发的那份魅力,又是“豁子女人”这一个身份所不能涵盖的。她不为利,不为名,也不为爱情,只为那份无嗔无怒无怨无争的自然清静。她随遇而安,但又不是糊涂的浑浑噩噩。她是看厌了外面世界的纷争,才随遇而安的。当乡长问她名姓时,她说:“一个名字,认啥真?天名字,地名字,百年后还是没名字。除了福大的外,一茬一茬的人,名字比身子烂得快。”这份洒脱和超然,是时下的都市男女所罕见的。她喜欢猛子,也喜欢偷猎者鹞子。当孟八爷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她又毅然做出了抉择,但她又非一般意义上的“大义灭亲”。当警察带走鹞子时,她也痛哭,那是在为一个男人的苦难命运哭泣,其中不乏女性的缠绵,但又非世俗的爱。当牧人们争夺草场,争水源时,她说:“这井,明明是豁子打的,咋成沟北的了?照他的理,一线儿划下去,美国、欧洲、半个地球都成沟北的了?问他,有那个贪心,可有那个脏腑不?别贪得太多,却胀破肚皮。”其心其胸,不逊须眉。
生活中的豁子虽然卑琐,虽然不是她心爱的男人,虽然他也曾桎梏过她的行动,但是巨大的灾难降临到豁子身上时,女人身上就迸出了耀目的光芒。豁子叫她别管自己,并将积蓄给她,以免人财两空,女人却义无反顾地全力抢救,不惜低声下气地向她不喜欢的炭毛子们求救:“放心,这是借的,老娘松裤带卖肉,也不会把债拖到下世还。”那份决然,令人肃然起敬。
对女人来说,猪肚井显然是展示她人生的场景之一。写她时,我融入了对凉州女人的许多思考。不管她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她那灵魂的巨大力量却使我们相信:无论到哪儿,她都是响当当的“这一个”。
老顺是我着意塑造的另一个人物。贫穷是他的影子。自他降生,直至衰老,他一直为生存挣扎,“老牛不死,稀屎不断”,“没个卸磨的时候了”。《大漠祭》中的老顺形象,在《猎原》中得到了升华,成为一个复杂的、最有个性的人物。他没有力量改变贫穷,但却是心灵的富翁。他可以哀叹,可以哭泣,但从不绝望:“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老天能给是老天的能耐,老子能受是老子的尊严。他的那种无怨无争、坦然承受苦难,是他最高贵的行为之一。相较于这种高贵,施予他灾难的老天反倒显得十分无聊。
但老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猎原》中,命运让老顺发了一次。他逮的兔鹰竟然能卖钱,而且数目不小。而后,一个问题又摆在他面前,那些“疤鸡”(对巴基斯坦人的戏称)们买了鹰,是去贩海洛因。这样,老顺便陷入了矛盾之中:卖了鹰,就能给儿子娶媳妇,养儿引孙,繁衍后代,但同时,他心爱的鹰就毁了,成为凶手;不卖,他将一如既往地贫穷,一如既往地发愁,一如既往地长吁短叹。灵魂折腾了一夜后,最后还是祖宗教诫占了上风。那教诫,其实只有一句话:“昧心黑钱,使不得。”
在老顺身上,智慧和愚昧,大气和小气,质朴和狡诈,宗教情结和世俗生活,高贵和卑微,都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为了表现他性格中的两个极端,我着意设计了“卖鹰”、“灭鼠”两个情节。
此外,为了尽可能地展示人性,我花费了大量笔墨写了两个大场面:一是大沙河里斗“疤鸡”,二是猪肚井周围抢草场。两个场面,分别有几十人,或数百人。每个人物的灵魂展示无遗,且极具象征意义。
诸多人物的性格就是借抢草场而凸现的:孟八爷的豪爽大气,红脸的强悍好斗,炭毛子的贪婪阴险,还有炒面拐棍、犏牛、小豁子等诸多人物,皆借此场面展示出了各自的灵魂和人性。人性的高贵与卑劣,灵魂的伟大与渺小,生命的庄严与琐屑,在抢草场时一览无遗。其界限,并非高不可逾的山脉,而仅仅在于心灵一线。
根据佛教理论,人类悲剧的根源是贪、嗔、痴,因贪婪而愚痴,因愚痴而嗔恨,因嗔恨而残杀争斗,从而产生了罪恶。人类是罪恶的制造者,又成为罪恶的承受者。几乎人类每一次巨大的灾难,都与人类自身的贪婪有关。贪欲掩蔽良知,扭曲人性,蒙昧灵魂,增添罪恶。我写的,虽然是猪肚井牧人的故事,直指的,却是人类共同的命运。
为了更好地表达我的创作意图,并塑造出鲜活饱满的人物,我尽可能地摒弃主观叙述,而纯用客观画面。整部《猎原》,皆是画面构成。它和单纯编造故事者有本质的区别。生活画面的描绘对作者要求较高,它要求作者必须能真实地感受生活,而非仅仅靠想像力进行编造。我常说,托尔斯泰之所以伟大,并不是他写了多少个故事,而在于他的作品真实地展示了那个时代广阔的社会画面。编故事是必要的,因为我们的读者需要读故事的愉悦。但一个真正的作家,不能仅仅局限于故事层面,他必须能更进一步地展示生活,展示人性,剖析灵魂。文学的真正意义就在于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
为实现我的创作意图,我对生活素材的取舍跟一般作家不一样。有许多章节对故事小说来说是无用的,但对生活、对人物、对整部作品,却又缺少不得。如豁子进入火化炉的一节、老山狗“死”的一节、葬埋豁子的一节。按一般作家,仅仅是一句话就可以交代的,我却不惜浓墨重彩,此处的情节,已退至次要地位。我想展现的,是人物的命运,是世间的沧桑,是灵魂的感悟。崔道怡先生在《文学报》的那篇文章几句话就概括了它:“鲜活的形象之中蕴涵着悠远的思索。由生态而环保而争斗,由历史而当代而未来,以至‘忧天’,臆想到人类的消亡、地球的毁灭。感受大无常,生发大悲悯。”
评论家白烨在《文汇读书周报》撰文说:“(《猎原》)在为西部造影中反思西部,在为人生摹相中审视人生。……在冷静平和的绘描中让读者热血沸腾,在不动声色的叙事中让读者震撼不已,这是雪漠在《猎原》中成功运用的艺术手法,也是《猎原》在众多的长篇小说中的与众不同之处。为此,我欣赏《猎原》,敬重作者雪漠,感谢这个在西部一隅却在深入研思现实人生的作家,这样的作家当然卓有才气,更重要的是葆有良知,而这更为重要也更为难能。”
第五个层面,也是最容易被忽视或发掘不到的层面,是它的形而上层面。
《猎原》构思之初,我就想用最实在的笔法写一个大寓言,使其意义,尽量超越地域,上升到人类的层面。“猪肚井”与其说是西部的一个所在,不如说已成为人类命运的象征,启发人思考:人类应走向何处?人类应如何活着?
对猪肚井,牧人猎人视为生命的依靠,其感情已超过生存的层次,上升到近乎宗教的情结。孟八爷初入大漠时,井尚水汪。夜间,豁子还能在槽中盛些水,夜里的黄羊和狼们还能解急。不久,水头下降,牧人开始轮流排队。再往后,水已无法满足饮用,抢夺间有发生。书中群羊渴急奔井的场面,令人扼腕。前面明明是死亡,但渴疯的羊还要往前猛挤。结果,许多羊坠井而死。这时的水,已不仅仅是水,而成为生命的保障。那井,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井,而成为一种近乎宗教的东西。
但井的最终死亡,并不是自然的原因,而源于人的争斗。炭毛子们争草场失败,损失惨重之后,并不甘心,他们夜袭成功,抢夺了大量的牧畜后,开始填井。这时,炒面拐棍舍命保护的,已不仅仅是井,而成为一种信念,一种寄托,一种希望,一种生命的意义。他与其说在殉井,不如说是对生命的绝望,对人生的绝望。心灵依靠的那个支柱倒下了,此后的苟活,仅仅是动物性的生命延续。所以,牧人们没有泪,只有一种浓浓的情绪。炒面拐棍的心灵绝望,他们也定然感觉到了。
后来,牧人们或死、或走,井的归属似乎不再有纠葛。按惯常思维,牧人们应该掏井、打井,把自己的梦再延续几日。谁知,牧人们在一种癫狂状态中,开始了填井。牧人掩埋的,已不仅仅是某个赖以生存的东西。举锨的那一刻,他们内心的失落绝不逊于虔诚的基督教徒听说“上帝死了”。那是一种由绝望而引起的失态的亢奋,一种漫无目的的诅咒,一种充盈于胸的愤懑。此刻,他们是不去想填了会如何的,填就是目的,填就是结束,填就是一切。中国历史上充满了这样的“填”,一茬茬的人“填”了,一茬茬的人又去“挖”,人类就是在这轮回中繁衍的。
相对于盲目的填井,孟八爷的“谢猎神”更有理性。前者是情绪的宣泄,后者是灵魂的升华。前者是无奈的结果,后者是生命的超越。前者喻示一个旧世界的死去,后者象征一种新纪元的开始。前者更多的是一种破坏的快感,后者则充溢着灵魂的阵痛。后者的色彩重浊,情绪激昂,灵魂在剥离。忏悔、自责、觉悟、超然交织在一起,激荡出一股壮美的旋律。此刻的孟八爷,便是黄昏中的猎神,他似乎已非实在的肉身凡胎,而且衍化为一种图腾,一种精神。人类在千万年的繁衍中,凭的就是这种精神。
拉姆的死亦然。为了保护鹿,她被偷猎者杀死。她聪明、善良、智慧,她能坦然地面对死亡,看淡死亡。在她死前,谈到死时,曾说:“我死了,就去天葬。”她想用自己的身体去喂那大鹰,使它不再去伤害比它更小的生命。其精神,等于佛经中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那份博大,非寻常屑小之辈所能理解。
拉姆眼中,人与动物是平等的。人并不因为自己的强大而高于别的生灵,也不能倚仗那强大而去伤害别的生命。对任何动物来说,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永不再来。所以,善待每一个弱小的生命是人类应该遵循的准则。
拉姆的意义是超越时空的,正如书中所说:“那饲虎的身和喂鹰的肉早不见了。那故事却在。那精神,也随这故事传了下来,传给一个个活着的人。”精神是永恒的,精神是超越历史,超越国度的。人类需要这样一种精神。
写《猎原》时,我还尽可能地融入了我对生命、死亡、人生的意义等诸多问题的思考。何为生命?生命是流动的死亡。生命由无数死亡和新生组成,不明白死亡者,便不会明白生。《猎原》中的许多悲剧便是愚者执著于生的幻像,而产生无穷贪欲所致。炭毛子若明白片刻之后他就会死去,他也许会宽容善良一些,也许会放弃一些执著,也许会因此有了另一个人生轨迹。可惜,愚痴和贪婪蒙了他的双眼,他并不明白,生是暂时的虚幻,而死是永恒的归宿。不能一任自己黄金买不来的生命,去换取罪恶。
人世间所有的罪恶,都是不明白死亡所致。
专制独裁者,算天算地,将所有政敌都置于死地,将所有臣民都玩于股掌。其算也,不谓不精,可惜却算不出自己的死亡。正如《猎原》所说:“在心灵的猎原上,你我都是猎物”,“一个黑的幕布,便了结了强者和弱者的所有账目”。
当死亡来临时,所有的罪恶所得都会离你远去,如影随形般跟定的,是罪恶。千古罪人,都曾风云一时。而今,财富已散,权势已消,那罪恶之名,却千古不灭。
以上,是我在创作《猎原》时的点滴想法。但一直没有公开发表,后来,有人采访我的创作意图时,我就将此文发给他们。时下,网上流行的许多文字,便是对此意图的大量引用。
14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