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史史料的若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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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方档案可资利用

如何看待建国后的档案。档案是研究的第一手资料,最为宝贵和重要。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建国后档案开放的步伐十分缓慢。1987年9月5日,中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档案法》规定,从1988年1月1日起,开放1949年以后的3类档案:清代档案,民国档案和中共档案。同时规定,1949年以后的档案从形成之日起,满30年分期分批开放。所谓“形成之日”,即省以上档案保留20年,移送档案馆;省以下机关档案保留10年,移送档案馆。档案被编成卷宗,移送档案馆之日谓之为"形成之日"。

1990年10月,中国又制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实施方法》,对开放档案的步骤、方法做了说明,指出:涉及重大政治问题的档案,可以分期开放或控制使用。1991年中国国家档案局更进一步对开放档案的种类作出明确的规定,凡涉及国防、外交、公安、国家安全以及“其他到期予以开放有可能对国家利益造成损害的档案,其向社会开放的时间可以延长到形成之日起满50年,满50年开放仍然有可能对国家利益造成损害的,还可继续延期开放”。

这些都是有关查阅档案方面的一些具体的限制。

由此可知,虽然档案法》颁布已十多年,但建国后中央级的档案的查阅仍有非常多的限制。相比之下,省以下地方档案馆的查阅限制较少。近年来,一些学者利用地方档案,写出了很有分量的历史论著。我的研究生也利用地方档案,完成他们的博士和硕士论文。

80年代后,有关部门整理、出版了一些党和国家历史的档案资料集和专题文献集,但种类、数量皆不多。《党的文献》杂志虽经常刊登一些档案,但发表的起因多为配合党和国家一些重要的政治举措,例如:强调科技对“四化”的重要性,就配合发布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的相关论述,该杂志所刊档案的编辑指导色彩较为浓厚,当然,能发表一点,总是比秘而不宣,藏之密阁好。

显而易见,原始档案对于研究者是极为重要的,但对其也应具体分析,不应盲目。

1.因为1949年后的档案的背景极为特殊,几十年不间断的政治运动对档案的形成、档案的内容都有极大的影响。

例如:许多干部的交代、反省,并非出自自愿。《顾准自述》一书是根据类似于档案的原始文件而编辑出版的,均为顾准在文革期间的交代材料,全为自诬之词。该书虽包含不少事实部分,但需认真剥离。

  1. 因某种特殊原因,有些重要活动、重要事件并无档案记载。

例如:50年代中后期以来,特别是60年代初、中期,毛泽东召开的中央常委会,有些甚至无记录。其原因是:他对记录一事持高度警惕,防范有人在其身后搞所谓赫鲁晓夫似的“黑报告”。

  1. 还有其它一些情况。

所以,应该重视档案,同时也应对档案进行鉴别和分析。陈伯达晚年讲过一句话:如果档案一切皆可信,那还需要历史学干什么?此话是正确的。档案是极其重要的,但鉴别,分析更为重要。我觉得毛泽东在《实践论》中讲的一段话,对如何鉴别、运用档案也是有用的。这就是“去粗存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这是正确的思维和研究方法。

二、应高度重视苏联解秘档案的价值

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政府开始大量解秘前苏联档案。世界各国学者纷纷前往莫斯科,与俄方接洽,购买这些珍贵的史料。北京的历史研究者沈志华先生投入大量财力,购买了一批极为珍贵的苏联史和中苏关系史档案,并组织翻译,已全部译成中文。这些档案中的苏联史部分几经周折,终于在最近由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内部出版。全套书共34卷凡36本,将大大改变我们以往对苏维埃十月革命后80年历史的认识。

有关中苏关系史的苏联解秘档案由于各种复杂因素的影响,目前尚不具备公开出版的条件。沈志华先生已将其中的一部分,分别赠送给国内的少数研究者。这批档案得到学者们的高度重视。这是因为:(1)苏联是20世纪对中国、对中共影响最为深远的国家。中苏两党、两国的交往覆盖了1949年后中国历史的大部分。苏联解秘档案中的中苏关系部分,较多反映两党两国的上层来往,也兼及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等广泛领域。(2)这些档案都是原件。(3)在中国方面没有全面开放档案的条件下,苏联解秘档案的公布将对认识1949年后的中国、中苏关系有重要帮助。(4)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中国传统单一化的对历史的叙述,以致于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学者说,若干年后,长期流行的那种叙述将会被彻底改写。

沈志华先生利用苏联解秘档案和其他资料,纂写了两部有关朝鲜战争的著作——在香港出版的《斯大林、毛泽东和韩战》、《朝鲜战争爆发的历史真相》。沈也在国内出版了一本论文集《中苏同盟与朝鲜战争研究》。他最近写的《苏联专家在中国》,对研究苏联对华经济援助问题有重要的价值。

近年来,我有机会读了一批苏联解秘档案,时间跨度为“二战”胜利至70年代。这批档案涉及面很广,反映了许多极重要的问题。这还仅是解秘档案中的一部分,相信若干年后,这些档案会以各种形式向社会公开。

当然,当代中国史并不就是中苏关系史,苏联解密档案主要涉及中苏领导的上层交往和国际共运的分歧,以及50年代的中苏经济联系。有关中国内部更复杂的情况,还有待中国学者对中国各种材料进行分析。我有一个看法,这就是在某种意义上说,苏联对中国的影响只限于制度框架上,致于中国制度的运作方式,毛泽东的决策对中国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的型塑作用,对国人生活状态的全面的支配,是任何外来影响,包括苏联的影响,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三、使用领导人文献集、年谱应注意的问题

80年代以来,中国陆续出版了一批老一代革命家的文集,专题文集以及年谱等文献资料。计有《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毛泽东文集》、《毛泽东军事文集》、《毛泽东外交文选》、《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刘少奇选集》、《建国以来周恩来文稿》《周恩来选集》、《周恩来军事选集》、《周恩来外交文选》、《朱德选集》、《邓小平文选》、《陈云文选》、《叶剑英文选》、《习仲勋文选》、《张闻天文集》、《王稼祥文集》、《彭真文集》、《陆定一文集》、《李维汉选集》、《万里文集》、《陶铸文集》、《董必武文集》、《邓颖超文集》、《廖承志文集》、《胡乔木文集》、《邓力群文集》等等。

这些文集都有重要的价值,提供了一种基本资料和基本线索,但它们也有局限,即相关研究不能仅凭这些文集作唯一重要的资料。

1.对政治人物,一般都不是单纯的思想型或学院型的人物。他们的文字有时只是党用他们个人的名义发表。有些文字并不完全表示他们的真实思想。例如,1965年,用林彪名义发表的《人民战争胜利万岁》,反映的的是当时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对一系列重大问题的基本观点。毛泽东说过,他曾违心的写过一些颂扬斯大林的文章。所以,仅凭政治人物的文字作为研究的材料,所得的结论是会有偏差的。

国内有些学者主要依据毛泽东的文集,用两个概念——“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来研究1949年后的毛泽东和他领导下的中国的30年,将30年的复杂性全部消解,使之平面化。

2.政治人物的文集系都为以后所编,其中一些文集,有些表述是根据以后的情况而加以修润的,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历史原件。因此,使用这类文集,要谨慎、小心,需注意考辩、核查。

下面稍微谈一些对毛泽东有关文集的解读问题。

除了上面谈的毛泽东的不同文集,“文革”期间红卫兵编辑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也很有价值。其中所收入的毛泽东的讲话除个别外,大多未编入大陆出版的毛泽东的各种文集中,其真实性基本可靠。

毛泽东的各种文集都极为重要,因毛泽东在长达几十年间是中国的最高领袖,其思想、态度决定党和国家的所有重要方面,即李慎之所言,30年天天写的是毛,说的是毛。

最近20年也出版了一些领导人的年谱,即有《毛泽东年谱》(1949年以前部分)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陈云、陈毅、聂荣臻、贺龙等年谱。

领导人年谱的重要性:

  1. 详尽。逐年、逐月反映传主的活动、言论。

  2. 年谱的编写一般都使用了大量的档案资料,甚至政治局会议记录。

  3. 编写年谱的单位具有较高的权威性,如中央文献研究室等。

近10年出版的领导人年谱还有一些重要的特点,这就是有较多的取舍和省略,并非有事必录,如“文革”中周恩来的活动有大量地省略,对涉及敏感问题,都回避了。

四、从地方志、回忆录、口述史料观察社会的基层

过往的研究只注意上层的决策和政策的形成,对地方、基层关注很少。地方、基层,更真实的反映社会的真貌和全貌。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即有同一性,更有差异性。更重要的是,通过对地方、基层的观察,能反映民众的生存状态。

中国历代都有修志的传统,民国以后因战乱,修志传统中断,但亦有不少地区修志。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开始,"盛世修志"。中央有地方志指导委员会,省、市、县政府设立地方志办公室。近29年来,出版了大量的省、市、县、镇志。它们都是根据当地政府的档案编纂而成的,对了解该地方的一般情况十分有用。

专业志和大型丛书也是重要的资料来源。专业志十分重要,全面反映了某一地区某一行业的发展情况,如江苏林业志、水利志、钢铁志、粮食志、人口志等,价值较高,一般都较真实。

《当代中国丛书》是1985年前后由胡乔木、邓力群发起编写。《当代中国》1949—1985年的地方卷,每省一卷。中央级的行业志,如中国的气象、中国的农机等等,以经济发展为主,已出版20卷(绝大部分行业)。虽有宣传色彩,但提供了基本情况。近年来,广州中山大学李若健教授利用地方志,研究1958—1961年的社会动荡和社会控制,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回忆录是一种重要的史料,但又是一种较为特殊的史料。研究者运用这类史料时需加以特别的注意。建国以来,回忆录出版有两个阶段:1949—1979年,1979至今。关于第一阶段,出版的个人回忆录较少,多为短篇的革命回忆文章。因受政治环境影响的绝对支配,有些回忆录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存有问题。

在这一阶段,出版了两套大型的回忆录:《红旗飘飘》和《星火燎原》。1962年下半年,党内生态环境急剧恶化,发生“王超北事件”和小说《刘志丹》事件,革命回忆录的撰写基本中断。1964年后,有关刘少奇的回忆文章较多出现。

出版回忆录的个人一般是重要的领导同志或革命前辈。吴玉章关于辛亥革命的回忆录,请李新同志帮忙。陶承《我的一家》和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都是由何家栋执笔。朱德在1963年想写回忆录,找康生。毛泽东知道后,表示不赞成,此事告吹。

“文革”中被突出宣传的的少量回忆录完全是为配合政治斗争的需要。如:杨成武《林总教我做师长》、钟赤兵《跟随林总的日子》。

50—70年代,由于中国的史料不开放,西方研究中国革命的历史,十分重视这类回忆录,但那个时期的西方中国学刚起步不久,所以他们的论著存在着较多的史实错误。如,《星火燎原》中有一篇回忆录,称1933年毛泽东、王明、博古检阅瑞金红军,以讹传讹,连西人的论著都说王明曾从苏联返回,再回莫斯科,以至王明事后专门澄清。

在60时代写回忆录是一件高危险的事情。1962年下半年,以李建彤的《刘志丹》为突破口,将习仲勋、贾拓夫等一批西北同志打成反党集团。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情况发生重大变化。有三种因素:(1)党的实事求是方针的恢复;(2)邓小平、胡耀邦重视抢救史料;(3)也有高级领导同志表示:将带秘密去见马克思。

从80年代至今,大批回忆录问世。涉及中国革命、建国后历史的各个方面,成为研究当代中国的重要史料,但使用时须小心,应进行鉴别。

1.时间久远,记忆模糊,存在技术性方面的误差;

2.主人公受自我认识方面的局限,即作者的主观性是否有节制的问题,即有意回避自己的过失,或夸大自己的功绩;

3.亦有人借写回忆录泄私愤。

所以应参照其他资料,对回忆录进行考辩。尽管如此,回忆录仍不失为重要史料。因为它提供了较生动的背景资料。

近20年来,所出版的大量回忆录,可大致分为几类:

  1. 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回忆录;

  2. 军队高级领导人的回忆录;

  3. 地方领导人的回忆录;

  4. 有关外交问题的回忆录;

  5. 某些当事人就重大历史事件纂写的回忆录;

  6. 新闻出版界负责人的回忆录;

  7. 知识分子和文化名人的回忆录;

  8. 重要历史人物家属的回忆录;

  9. 与中国关系密切的外国人的回忆录;

  10. 在美国和西方的中国人的回忆录;

从重要历史人物和重大历史事件角度纂写的回忆录也有下列几类:

  1. 有关当事人对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等的回忆录;

  2. 有关“胡风事件”的回忆录;

  3. 有关“反右运动”的回忆录;

  4. 有关“大跃进”和“反右倾运动”的回忆录;

  5. 有关“文革”的回忆录;

  6. 有关五十年代几所著名高校大学生生活的回忆录;

上述这些回忆录大多集中于政治人物和文化名人,山西人民出版社近年出版的宋云斌先生在1949以后的30年的日记,出版社给它起了个比较通俗的名字,叫《红尘冷眼》,其实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在毛泽东时代的命运。宋云斌先生是浙江省的一个著名的知识分子,也是民主同盟过去的一个高级领导人,1957年被打成右派。他是一个很重要的学者,他的日记提供了一份对那个时代很宝贵的个人的叙述。

政治人物和文化界名人的相关回忆肯定有其重要的价值,但从这类材料中较少看到普通人和底层民众的生活。90年代中期后,这种情况有所改变,《天涯》杂志最先开辟了“民间语文”的栏目,陆续刊登了一些普通人的口述材料或当年的文献资料。《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民间书信》,作家出版社1998年出版了一本名为《一个平民百姓的回忆录》。据我所知,近年来一些普通人都在纂写他们的回忆录,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就收有一本《50—70年代基层政治运动记实》的个人回忆录,作者萧牧,1949年是一个21岁的青年,听信去台湾可读台大的宣传,和同窗好友胡里胡涂去了台湾,很快又因思家返回大陆的家乡,从此一辈子在基层被整,被斗,那个当年和他一起去台湾的好友,几十年后成了台湾的名诗人洛夫。萧牧的回忆录没有出版,是自印本,对了解了解、研究建国后基层一系列重要问题都具有参考价值。我认为研究者应高度重视普通人的回忆录,我一直有这样一种看法,我们在研究当代中国史,研究毛泽东的时候,应该重视,考虑普通民众在那个时代的生活和感受的问题。这个方面是我们过去忽略的,不重视的。当然对那个时代,不会有统一的看法,正是在这种差异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历史的复杂性。费尔巴哈说过:“经常受到世界史浪潮冲击的往往是那些最普通的人,而绝不是那些高官显爵,因为他们高高在上,太显赫了。”我想普通人的生活经验和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不仅要重视知识分子的感受和经验,也要重视普罗大众的经验和感受。历史学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人民的生活,人民的生存状态,应永远在我们研究者的关怀的视野之内。也许这样,我们才可能对过往的历史,比过去有一个新的角度,有一个更全面的认识,因为他们组成我们社会的最大多数,他们所处的地位、环境更能我们了解到历史的多重面相。

五、结语

综上所述,当代史的资料有它的特殊性:一方面许多关键性的资料十分缺少,档案的开放步伐很慢;另一方面由于研究的对象距今不远,有关资料既多又杂。从资料的情况上讲,对当代史进行研究的基本条件已具备,海外对中国的研究也越来越集中于1949年以后的中国,因为这是离当下不远的时代,对认识今天和未来的作用更大。

对当代史的资料需要小心鉴别和判断,需要史识的修养和眼光;同时也需要研究者具备历史学的基本功底,即真正能够读懂这些语意曾被膨胀或修饰的浩如烟海的史料。

载许纪霖、刘擎主编:《丽娃河畔论思想》,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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