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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过后,也就是开启城门的前几天,里厄大夫在中午回了一趟家,想看看他是否能收到他等待的电报。尽管他那时的工作同鼠疫高峰时期一样累死人,期盼彻底解放的心情却消除了他全部的疲劳。他现在也抱着希望,并为此而心花怒放。人总不能永远朝乾夕惕,把神经绷得太紧,能在抒发感情时终于把为战胜鼠疫而高度集中的精力束解开,这是幸事。倘若那朝思暮想的电报能带来好消息,里厄就有可能一切重新开始。他也认为所有的人都会重新开始。

他经过门房小屋时,新来的看门人贴着窗玻璃向他微笑。里厄上楼时,还在回想门房那张被疲劳和缺衣少食折磨得十分苍白的脸。

是的,当撇开一切的时期过去之后,他会重新开始,而且还有几分幸运……他刚一开门,就见母亲迎了过来,她告诉儿子,塔鲁先生身体不适。他早上起了床,但无力走出房门,便又上床睡下了。她有些担忧。

“也许并不严重。”她的儿子说。

塔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那转动不灵的头深深陷在长枕头里,几床被子虽厚,还是能看见他那结实胸脯的轮廓。他正在发烧,头疼。他告诉里厄,他的症状不清晰,也有可能是鼠疫。

里厄给他作了检查,说:

“不,现在还没有任何明确的迹象。”

但塔鲁渴得厉害。在过道里,大夫对他母亲说,很可能是鼠疫的初期症状。

“哦!”她说,“这不可能,不该在这会儿发病!”

她随即说:

“咱们把他留下吧,贝尔纳。”

里厄想了想说:

“我无权这么干,不过城门马上要开了。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坚信留下他会是我要行使的第一个权利。”

“贝尔纳,”母亲说,“把我和他都留下吧。你很清楚,我刚才又打了预防针。”

大夫说,塔鲁也接种了疫苗,但他可能太疲劳,错过了最后那次血清注射,而且忘了采取某些预防措施。

里厄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再走进塔鲁的房间时,病人看见他手上拿着好几只盛满血清的细颈瓶。

“噢!就是这个病。”塔鲁说。

“不,这只不过是预防措施。”

塔鲁没有回答,只伸出手臂接受没完没了的注射,他自己就曾在别的病人身上作过这类注射。

里厄正面看着塔鲁,说:

“我们今晚再看看情况怎么样。”

“那么隔离的事呢,里厄?”

“目前还完全不能肯定你得了鼠疫。”

塔鲁费劲地笑了笑。

“我还第一次看到光注射血清而不下令隔离。”

里厄转过身去,说:

“我母亲和我照顾您。您在这里更舒服些。”

塔鲁不言语,正在整理细颈瓶的里厄想等他说话再转过身来。结果,里厄还是走到他床边。病人注视着他。他的脸显得十分疲倦,但他的灰色眼睛仍然很沉静。里厄朝他微微一笑。

“您要是能睡就睡,我一会儿再来看您。”

他走到门前却听见塔鲁叫他,他转身朝他走去。

但塔鲁似乎在犹豫该怎样表达他想说的话。

“里厄,”他终于清晰地说了出来,“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需要这样。”

“我答应您的要求。”

塔鲁笑了笑,微笑使他那张宽大的脸显得有点歪。

“谢谢。我并不想死,我还要斗争。但如果仗已经打输了,我就愿意有一个好的终结。”

里厄俯下身,紧紧按住塔鲁的肩膀,说道:

“别这么说。要想成为圣人,就得活下去。斗争吧!”

到了白天,严寒稍微缓解了些,但中午时分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和冰雹。暮色降临时,天空略微转晴,但寒冷却更刺人骨髓了。里厄在晚间回到家里。他顾不得脱下外衣便径直来到朋友的房间。他母亲正在织毛衣。塔鲁似乎没有挪过位置,但他那因高烧而发白的嘴唇说明他正在坚持斗争。

“怎么样?”大夫问道。

塔鲁耸一耸他露在外面的厚厚的肩膀。

“怎么样,”他说,“我正在成为输家。”

大夫朝他俯下身去。在病人烧得烫人的皮肤下面已经有成串的淋巴结,他的胸脯发出像地下炼铁炉那样的呼噜声。奇怪的是,塔鲁竟同时呈现出两种不同鼠疫的症状。里厄抬起身来时说,血清还没有来得及发挥全部的效力。这时,塔鲁想说点儿什么,但一阵热浪滚到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话。

晚饭过后,里厄和他的母亲到病人身边坐了下来。对塔鲁来说,黑夜将在战斗中开始,而里厄也明白,同瘟神打的这场硬仗会延续到黎明。在斗争中,塔鲁五大三粗的体格并不是他最精良的武器,最精良的武器应该是他刚才在大夫的针头下冒出的血液,和血液里比灵魂更为内在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任何科学都无从解释清楚的。他里厄只该在朋友身边观战。他马上要做的事是促使脓肿成熟,给病人输滋补液,几个月反复的失败教会了他如何估价那些措施的效果。实际上,他唯一的任务是给偶然性提供机会,而这类偶然性往往需要人去促进才起作用。现在就得让偶然性起作用,因为他面对的是瘟神的另一副使他困惑的嘴脸。这家伙又一次变着法儿使人们对付它的战略受挫,它从看似已经定居的地方溜走,又去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粉墨登场。它再一次处心积虑地让人感到震惊。

塔鲁一动不动,还在战斗。整个夜晚,在病魔的多次冲击面前,他没有一次显得焦躁不安,他只以自己健全的体魄和沉默背水一战。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诉里厄他们,他再也不可能分心。里厄只能从朋友的眼睛里了解战斗的各个阶段,那双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上;眼皮时而紧贴眼球,时而相反,舒张放松;目光时而盯住某物,时而回到大夫和他母亲身上。大夫每次遇上病人的目光时,病人都要费大劲冲他微微一笑。

一时间,从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行人好像听见了远处的雷鸣逐渐逼近因而四处逃跑,雷声最终变成了满街的哗哗水声:原来又下雨了,雨声连带冰雹的噼啪声立即打在了人行道上。大幅的帷幔在窗前波浪般起伏着。里厄站在房间的暗影里,他的注意力曾一度被雨声吸引,现在又转过来重新注视床头灯照射下的塔鲁。他母亲还在织毛衣,她时不时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病人。到现在,大夫已经把该做的事做完了。大雨过后,房间里显得更为肃静,只有那场看不见的战争发出的听不见的厮杀声。被失眠折磨得心烦意乱的里厄在想象里仿佛听见从寂静之外传来一种柔和而均匀的呼啸声,在整个瘟疫期间,这种声音一直伴随着他。他用手势招呼母亲去睡觉,老太太摇头表示拒绝,她的眼睛显得更亮了,她随即仔细看了看她织得没有把握的一针。里厄起身给病人喂水,然后反身坐下。

外面的行人利用阵雨暂停的刹那在人行道上快步往前走。他们越走越远,脚步声也愈来愈小。里厄大夫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夜晚游人如织,却听不见救护车的铃声,这跟鼠疫之前的夜晚已经十分相似了。这是一个摆脱了瘟疫的夜晚。那被寒冷、灯火和人群驱赶的病魔仿佛已从城市阴暗的深处逃逸,现在来到这间温暖的寝室里,在塔鲁已失去活力的身体上作最后的冲刺。祸乱已不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兴风作浪了,但却在这个房间沉闷的空气里轻轻地嘘嘘作响。原来里厄几个钟头前就听到的声音正是它的呼叫。现在需要等待的,是呼叫声也在这里停下来,是鼠疫也在这里宣告失败。

黎明前不久,里厄俯身对他母亲说:

“你应当去睡一会儿,好在八点钟来接替我。睡觉前先滴注药水。”

里厄老夫人站起身,放好毛线活,然后朝床边走去。塔鲁闭上眼睛已经好一阵了。汗水使他的头发卷成环形贴在他倔强的额头上。老夫人叹了口气,病人闻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她俯下来的温和的面庞,于是,在高烧起伏的煎熬下,他那顽强的微笑再一次出现在嘴边,但他的眼睛又立即闭上了。母亲一走,里厄坐进她刚离开的扶手椅。此刻,外面的街道杳无人声,死一般寂静。屋里已经感觉到清晨的寒意了。

大夫打起盹来,但黎明时的第一辆车又将他从半睡眠状态中惊醒。他打了个寒战,再看看塔鲁,这才明白现在正是间歇时刻,病人也在睡觉。那辆马车的铁木车轮正在往远处滚滚而去。从窗户望出去,天还黑沉沉的。大夫朝床前走过去时,塔鲁正用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他,好像还睡意浓浓。

“您睡觉了,是吗?”里厄问。

“是的。”

“呼吸舒畅些了吗?”

“稍微舒畅些。这有意义吗?”

里厄默不作答,片刻过后,他说:

“没有,塔鲁,这没什么意义。您跟我一样明白,这无非是早上的缓解。”

塔鲁表示同意。

“谢谢,”他说,“您就一直这样确切地回答我吧。”

里厄在床脚边坐下。他感觉到身边的病人两条腿又长又僵直,就像死人的肢体。塔鲁的呼吸更粗重了。他喘息着问:

“又要发高烧了,是吗,里厄?”

“是的,不过要到中午才能肯定。”

塔鲁闭上眼睛,好像在养精蓄锐。在他的面部呈现出一种疲乏而厌倦的表情。他等着体温上升,其实体温已经在他体内的什么地方蠢蠢欲动了。他睁开眼睛,目光却十分黯淡。只是在看到里厄俯下身来时,他的眼睛才清亮了些。

“喝吧。”里厄说。

塔鲁喝完后,头又往后一倒。

“拖得真长。”他说。

里厄抓住病人的手臂,但病人转过眼去,再也没有什么反应。突然,高烧好似冲破了他体内的某个堤坝,眼看着就涌上了他的额头。塔鲁的目光再回到大夫身上时,大夫将脸凑过去鼓励他。塔鲁还试图露出笑容,但笑容已冲不出他那咬紧的牙关和被白沫封住的嘴唇。不过,在他僵硬的脸上,一双眼睛仍然闪耀着勇敢的光芒。

里厄老夫人在上午七点回到病房。里厄回诊疗室打电话给医院,安排别人替他值班。他还决定推迟门诊,所以去书房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但刚躺下就立即站了起来,回到病房。塔鲁正把眼光转到里厄老夫人身上,他望着她那矮小的身影,她正躬着背坐在他身边一张椅子里,两手合着放在大腿上。见他那样专注出神地望着自己,她连忙将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让他别说话,随即站起来关掉他的床头灯。但日光很快穿过窗帘透进了屋里,不一会儿便把塔鲁的轮廓从黑暗中突出出来,老太太这才发现他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朝他俯下身,替他整理了一下枕头,直起身来时,又把手在他潮湿蜷曲的头发上放了一会儿。这时她听到:“谢谢,现在还可以。”这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待她重又坐下时,塔鲁早已合上了眼睛,尽管他嘴唇紧闭,在他疲乏衰弱的脸上好像又出现了一抹微笑。

中午,高烧达到了顶点。一阵阵出自脏腑深处的咳嗽震得病人的身子不停地摇动,就在这一刻,他开始咯血。淋巴结已停止继续肿大,但仍然存在,硬得像拧在关节上的螺帽,里厄断定已不可能动手术切开治疗了。在高烧和咳嗽的间歇,塔鲁还偶尔看看他的两个朋友,但紧接着,他的眼睛便越来越睁不开了,他那遭到病魔蹂躏的面容每次经日光照亮都变得更加惨白。暴风雨般的高烧使他时而惊跳,时而抽搐,但间歇中清醒的刹那越来越少了。他已经慢慢漂流到风暴的谷底。里厄眼前的塔鲁只剩下了一个再也没有生气的面具,微笑永远从那里消失了。这个曾与他那么亲近的人的形体现在正被瘟神的长矛刺穿,被非人能忍受的痛苦煎熬,被上天吹来的仇恨的风扭曲,他眼看着这个形体沉入鼠疫的污水,却没有任何办法对付这次险情。他只能停在岸边,两手空空,心如刀绞,没有武器,没有救援,在灾难面前再一次束手无策。最后,竟是他那无能为力的眼泪使他未能看见塔鲁猛然转过身去,面对墙壁,仿佛体内某处的主弦断了似的,低沉地哼了一声便与世长辞了。

接下来的夜晚已没有斗争,只有肃静。在这间壁垒森严的房屋里,里厄感到一种令人吃惊的静谧笼罩着这业已穿好衣服的尸体,好多天以前的一个晚上,在有人冲击城门之后,正是这样的静谧重新降临在躲过了鼠疫的那一连串平台上边。在那个时期,他已经想到过这种静谧气氛,当时,也是这种静谧笼罩着他无法拯救的人们的灵床。到处都是同样的暂时缓解,同样庄严的间歇,战斗之后同样的平静,那是战败的肃静呀。然而,现在包围着他朋友的静谧却那样深沉,这种静谧和街上的安静,和摆脱了鼠疫的城市的安静是那样珠联璧合,因此里厄深切感到这一次是最后的失败,是结束战争的失败,这个失败使和平本身成了永远治愈不了的伤痛。里厄不知道塔鲁是否终于找到了安宁,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自己跟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或掩埋了朋友的成人一样,永远不可能再找回安宁了。

外面,寒夜依旧,群星在晴朗冰冷的天空仿佛冻僵了。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里厄和他的母亲感到窗外寒气袭人,像极地之夜那样的朔风凄楚地呼啸着。老太太以大家熟悉的姿势坐在床边,床头灯照着她的右侧。在远离灯光的房间中央,里厄坐在扶手椅里等待天亮。他不时想到自己的妻子,但每次都立即打消了这种思念之情。

在夜幕初临时,寒夜里还能听见清晰的行人脚步声。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吗?”老太太问。

“安排好了,我已经打了电话。”

说罢,他们继续默默地守灵。里厄老夫人不时望望自己的儿子,儿子一遇上母亲的目光便对她笑笑。大街上熟悉的夜声此起彼伏。虽然还没有正式允许车辆通行,街上已经又出现车水马龙的景象了。车辆飞快地掠过路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说话声、呼叫声过去后,安静了一会儿,又传来马蹄声、两辆电车转弯时吱嘎刺耳的声音、模糊的喧闹声,接下去又是夜风的呼啸。

“贝尔纳。”

“噢?”

“你累吗?”

“不累。”

他知道母亲在想什么,这会儿她是在心疼他,他也明白,爱一个人算不了什么,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永远不可能有自己确切的表达方式。因此他母亲和他今后也只能默默地相濡以沫。总有一天会轮到她或他离开人世,可是在生前他们之间谁也未能进一步倾诉母子之爱的衷情。同样,他曾生活在塔鲁身边,但这天晚上塔鲁去世了,而他们却没有来得及真正体验他们之间的友谊。正如塔鲁自己说的,他输了。但他里厄呢?他赢了什么?他认识了鼠疫,可以回忆鼠疫;他感受过友谊,可以回忆友谊;他正在体验亲情,今后可以回忆亲情,这就是他赢得的东西,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在鼠疫和生活两种赌博中,一个人能够赢得的,也就是认识和记忆。也许这正是塔鲁所谓的“赢了”吧!

又有一辆汽车驶过去了,里厄老夫人在椅子上动了动。里厄对她笑笑。她对他说,她不觉得累,紧接着又说:

“你应该去山里休息休息,就去那边。”

“当然要去,妈妈。”

不错,他要去那里休息。为什么不去?兴许这也是充实记忆的机会呢。但如果“赢了”就意味着自己能了解和回忆一些事物,同时却被剥夺了自己愿意得到的东西,这样活着该有多苦!塔鲁一定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已意识到失去幻想的生活有多么枯燥无味。没有希望就没有安宁,塔鲁不承认人有权判别人死刑,但他也知道,任何人都禁不住去判别人的刑,连受害者有时都可能成为刽子手,因此他一直生活在极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从不知道希望为何物。是否正因为如此,他才寻求神圣,试图在为别人服务中获得安宁?其实里厄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这点也无关宏旨。今后留在他记忆里的塔鲁唯一的形象将是他双手紧握汽车方向盘为他开车的模样,或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他的魁梧的躯体。生活的热情和死后的形象,这就是认识。

想必正因为如此,里厄大夫那天清晨才以平静的心态接受了他妻子去世的噩耗。他当时还在他的诊所,他母亲几乎是跑过来把电报交给他,然后又赶快出去给邮差付小费。她回来时,见儿子手上还握着打开了的电报。她看看他,他却固执地在窗口出神地观赏海港壮丽的晨景。

“贝尔纳。”老太太叫他。

大夫心不在焉地端详着她。

“电报呢?”她问道。

“是那事儿,一个星期前。”

里厄老夫人把头转到窗户那边。大夫静默片刻之后,劝他母亲不要哭,说他早已料到了,但这毕竟难以忍受。不过他知道,在谈及此事时,自己虽然痛苦但并不感到意外。几个月以来,尤其是两天以来,同样的悲伤一直在折磨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