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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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星期六日落时分沃兰德离开首都,带着他的随从们从沃罗比约夫山上销声匿迹之后,莫斯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首都各地谣诼纷起,耸人听闻,并以极快速度传到了外省偏远地方,这些都不必细表,至于谣言的内容,提起来都让人恶心。

实话实说的笔者在去费奥多西亚〔41〕的火车上就亲耳所闻,说是两千个莫斯科人从剧院里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走出来,又赤条条一丝不挂地坐出租汽车回家了。

在牛奶铺前的长队伍里,在电车、商店、住宅、厨房、近郊火车、长途火车、铁路大小站、别墅里乃至海滨浴场上,到处都在窃窃私语:“出妖怪了……”

最有见识的文化人当然不会随声附和什么妖孽光顾首都的谰言,他们对此不屑一哂,甚至还试图开导那些传布流言的人。然而常言道,事实终究是事实,除非作出合理解释,谁也不能够否认:确实有个什么人物光临过莫斯科。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劫后余灰以及许多别的事情都是铁证。

文化人赞同侦查部门的观点:这是一帮技艺高超的催眠术者和能腹语者所犯下的罪行。

为了缉拿这帮匪徒,在莫斯科市及其以外的大范围内立即采取了有力措施,可惜皆未奏效。那个自称沃兰德的人携其同伙突然消失了,他们没有再回到莫斯科来,也没有在别的地方露面和作案。人们不禁推测:沃兰德已经逃往国外。可是连国外也全然不见他的踪影。

沃兰德一案的侦破工作旷日持久。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案件!四所房屋被烧,数百人精神失常,甚至还出了人命。其中两宗命案已确凿无疑:一宗是别尔利奥兹,另一宗是外宾旅游局首都名胜导游员——不幸的前男爵迈格利。这两个人被杀了。迈格利的尸体已经烧毁,是在花园街五十号住宅的火灾扑灭后才发现的。是啊,有多少人受害!对这些受害人也要进行调查。

还有另外一类受害者,是在沃兰德离开首都之后遭的殃。说来可悲,这是一批黑猫。

全国各地约有一百只这种温顺、忠诚、对人类有用的动物被枪杀或用别的方法消灭了。十四五只猫被送到一些城市的民警局,其中有的已遍体鳞伤。例如在阿尔马维尔市,一位男公民就把一只全然无辜的猫捆住前爪拖进了民警局。

男公民忽然发现这畜生有点贼头贼脑。(猫生就这副模样,有什么办法?并非它行为不端,而是因为它害怕比自己强大的动物,例如狗和人,可能加害或欺负它,而这都是常有的事。告诉你,这可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绝不是!)没错,这只猫不知为什么贼头贼脑的正要窜到一丛牛蒡里去。

男公民扑上去抓住它,扯下领带将它捆了,并恶狠狠地威胁道:

“啊哈!催眠术家先生,您大驾光临我们阿尔马维尔了?可是我们不怕您。不要装聋作哑!我们知道您是什么东西!”

男公民用一条绿色领带捆住这可怜畜生的前爪,把它扭送民警局,一路上还不时轻轻踢它,迫使它用后爪行走。

“您别装蒜!别来这一套!您就跟大家一样走路吧!”男公民呵斥道。一群男孩子跟在它后面吹口哨。

黑猫只能翻翻神情痛苦的眼睛,天生不会说话,无法为自己辩解。多亏了警方,还有猫的主人——一位孤寡老太太,这可怜的畜生方才得救。它被送到民警局时,警方就发现该男公民酒气熏天,当即对他的证词产生了怀疑。这当儿老太太从邻居口中得知猫被人抓走了,就及时赶到民警局。她介绍了那只猫的情况,对它赞不绝口。说它还是小猫仔时她就了解它,至今已有五年了。她可以像为自己一样为它担保,它没有任何劣迹前科,而且从未去过莫斯科。它是在阿尔马维尔出生,在阿尔马维尔长大和学会抓耗子的。

那只猫被松绑后归还了原主。它吃了这番苦头,对何谓错误和诬陷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除了猫,也有一些人遇到了小麻烦,甚至被抓走。短期拘留者中包括:列宁格勒的沃尔曼和沃尔佩尔二公民,萨拉托夫、基辅和哈尔科夫的三个姓沃洛金内的人,喀山的沃洛赫,还有奔萨州的化学副博士韦钦凯维奇——此人被抓完全莫名其妙……不过,他确实是个黑头发和黝黑皮肤的大高个儿。

此外,在各地落网的还有九个姓科罗温的、四个姓科罗夫金的和两个姓卡拉瓦耶夫的。

一列开往塞瓦斯托波尔的客车到达别尔哥罗德站时,从车上绑下来一位男公民——他居然用扑克牌变戏法娱乐同车旅客!

在雅罗斯拉夫尔市,午饭时间某餐馆走进来一位男子,提着一个刚修理好的汽油炉子。两名看门人在更衣间一见此人,离开岗位拔腿就跑。所有的顾客和服务人员也随之逃出餐馆。混乱中收款处的全部现金不翼而飞。

诸如此类,不胜忆及。总之是闹得人心惶惶。

真该再一次为侦查部门说句公道话。他们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抓住罪犯,而且也是为了对其全部罪行作出解释。现在终于都有了说法。应该承认,这些说法合情合理,无可辩驳。

侦方会同有经验的精神病学家认定,该犯罪团伙或其中某一成员(科罗维约夫嫌疑最大)是具有超凡威力的催眠术者。他会弄虚作假,异地现身,还能随意使人相信本不存在的人和物,或者相反,让确实存在的人和物从眼前消失。

如此说来,一切都明明白白。就连五十号宅抓捕时黑猫刀枪不入这种令人大惑不解的怪事也不成问题了。

其实,吊灯上压根儿没有什么黑猫,更谈不上开枪拒捕。人们枪击之处本来空无一物。科罗维约夫使人误以为吊灯上有只猫在胡闹,自己则躲在他们背后装神弄鬼,欣赏这一罪恶的催眠绝技。浇汽油烧房子的当然也是他。

不用说,斯乔帕·利霍杰耶夫根本没坐飞机去过雅尔塔(就连科罗维约夫也无此神通),也没有从那边发过什么电报。在珠宝商遗孀的旧宅里,科罗维约夫作法让斯乔帕看见一只拿餐叉吃醋渍蘑菇的黑猫,把他吓昏了。他醒来后遭到科罗维约夫的嘲弄,被扣上一顶毡帽,打发到莫斯科机场。科罗维约夫又预先让等候在机场的刑侦局人员相信,斯乔帕是从塞瓦斯托波尔飞抵莫斯科的。

诚然,雅尔塔刑侦局承认收容过赤脚的斯乔帕,并为其事向莫斯科发过电报,然而案卷中却找不到电文的副件,由此得出一个无可辩驳的可悲结论:这个催眠匪帮具有远距离催眠的本领,不但能对个体,而且能对群体施行此术。在这种情况下,该伙罪犯能够使心理最坚强的人丧失理智。

至于池座观众的口袋里发现扑克牌,女士的衣服不翼而飞,贝雷帽发出猫叫之类雕虫小技,更是不值一提!这些小玩意儿,包括揪下报幕员脑袋的简单魔术,任何一位中等水平的职业催眠术家可以在随便什么舞台上表演出来。还有那只会说话的猫,也同样微不足道。只需掌握起码的腹语技巧,就能让观众看到一只这样的猫。科罗维约夫的技艺远不止此,恐怕是没有人怀疑的。

问题不在于几副扑克牌,不在于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皮包里的几封假信。这些都无关紧要。问题是他,是科罗维约夫把别尔利奥兹弄到电车底下丧了命。是科罗维约夫让可怜的诗人流浪者伊万精神错乱,做噩梦看到古代耶路撒冷城,看到烈日如火的秃山上有三个钉死在十字桩上的人。也还是科罗维约夫及其同伙使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家庭女工娜塔莎从莫斯科双双失踪。顺便提一下,侦查部门对失踪案特别重视。他们要查明二女子是否遭到杀人放火团伙的绑架,抑或她们自愿跟匪徒一起逃走了?根据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荒唐混乱的证词,并注意到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留给丈夫的奇怪反常的字条,说她要去当什么女巫,再加上娜塔莎临走时在现场丢下了全部衣物——据此侦方得出的结论是:主仆二人也像别人一样中了催眠术,她们是在被催眠状态下遭到匪徒劫持的。也许还有充分理由认为,是两个女人的美色吸引了那伙罪犯。

现在侦方只剩下一事未明,即匪徒从精神病医院劫持那个自称大师的精神病人是什么动机?这一点至今未能确定,也不知道被劫持者的姓名。那个人就此永远消失,只留下了一个无谓的外号:“一号楼一百十八号”。

就这样,几乎全部事件都有了说法,侦查工作也就此宣告结束。凡事总有个尽头嘛。

若干年过去了。人们渐渐淡忘了沃兰德、科罗维约夫一伙。当年的受害人的生活里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尽管这些变化无关宏旨,还是应该说一说。

乔治·边加利斯基在精神病医院待了三个月,痊愈后出院。他不得不辞掉杂耍剧院的工作,而且是在观众如潮的票房旺季时辞职的,因为那场魔法表演和当众拆穿的景象至今犹历历在目。边加利斯基离开杂耍剧院还有一个原因:他知道每晚必须面对两千名观众,必定会被人认出来,也必定会有人挖苦他,问他:有脑袋好还是没有脑袋好?这未免太难堪了。

此外,这位报幕员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职业所必需的那股乐和劲儿,反倒落下了个痛苦的坏毛病——每到春天月圆之夜便要惴惴不安,突然抱住脖子,惶恐四顾而哭泣。虽然只是短暂的发作,毕竟有了这种毛病不能重操旧业。他只好赋闲在家,靠私人积蓄过活,照他的保守估计,如此可安度十五年光阴。

边加利斯基离职后,再也没见过瓦列努哈。现在瓦列努哈倒是闻名遐迩,受人爱戴。他的礼数周到和有求必应即使在大剧院的院务部主任中也属凤毛麟角。索要免费入场券者直呼其为“恩公”。不论何人何时打电话到杂耍剧院,总会听见一个温和而忧郁的嗓音在话筒里说:“喂,您请讲。”如果你要找瓦列努哈,那个嗓音就连忙回答:“在下就是,愿为您效劳。”由于这种礼貌,他少不了吃苦受累。

斯乔帕·利霍杰耶夫再也不必用杂耍剧院的电话和别人交谈了。他在精神病医院住了八天后出院,随即被调任罗斯托夫市一家大食品商店的经理。有传闻说,如今他绝不再喝波尔图葡萄酒,而只喝用黑豆嫩果浸制的伏特加,所以身体好多了。还听说他变得沉默寡言,回避女人。

斯乔帕·利霍杰耶夫调离杂耍剧院并未给里姆斯基带来他多年渴望的快乐。经过住院治疗及去基斯洛沃茨克疗养之后,这位老态龙钟、脑袋不住摇晃的财务部主任向杂耍剧院提交了辞呈。奇怪的是,辞呈是由他的太太送到剧院的。里姆斯基即使大白天也不敢再走进剧院大楼,他记得月光下那扇破碎的玻璃窗,还有那只伸进来拔窗销的长手臂。

从杂耍剧院辞职后,里姆斯基进了莫斯科河南岸区一家儿童木偶剧院。他再也不必为音响效果的费用问题和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谢姆普列亚罗夫打交道了。而后者也很快调到了布良斯克任该市蘑菇采购站主任。现在莫斯科人常吃到腌松乳蘑和醋渍白蘑,盛赞其味之美,所以很赞成他的这次工作调动。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一向从事剧场声学的研究,虽经他一再努力改进,至今音响效果仍毫无起色。

和剧院一刀两断的人当中,除了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还应该算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虽说他只不过爱看白戏,其实跟剧院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尼卡诺尔既不白看,也不花钱,他压根儿就不去剧院,甚至到了谈剧色变的地步。他开始痛恨剧院,痛恨诗人普希金和天才演员萨瓦·波塔波维奇·库罗列索夫。尤其后者,他更是恨之入骨。去年报纸上刊登黑边讣告说:库罗列索夫在其事业如日中天之时患脑溢血逝世。尼卡诺尔见报大骂“他活该”。激动得面孔血红,差一点追随库罗列索夫去了。不但如此,名优之死勾起了尼卡诺尔许多沉痛的回忆,那天晚上一轮圆月照耀花园大街,他独自举杯邀明月,喝了个酩酊大醉。每一杯落肚,眼前浮现的可恨人物的队伍便多出些人来,队伍中有:谢尔盖·东奇利、美人儿伊达·沃尔斯、那个养斗鹅的红头发汉子和直言不讳的尼古拉·卡纳夫金。

那么,这些人究竟怎么了?对不起,这些人什么事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因为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讨人喜欢的演员兼报幕员,以及那个剧场,什么把外币藏在地窖里烂掉的老守财奴波罗霍夫尼科娃大婶,当然还包括那些金喇叭和放肆无礼的厨师等等,一概都是子虚乌有。这全是下流坯科罗维约夫让他做的噩梦。尼卡诺尔梦见的唯一真身活人只有库罗列索夫,因为那个演员经常在电台演出已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只有此人是真的,其余的人都不存在。

那么,或许阿洛伊济·莫加雷奇也不存在吧?噢,不!他非但当时存在,至今也确有其人。正是他接替里姆斯基当上了杂耍剧院的财务部主任。

阿洛伊济离开沃兰德处大约过了一昼夜,在一列快要抵达维亚特卡市的火车上清醒过来。他肯定自己是在精神恍惚中不知为什么乘车离开了莫斯科。临行匆忙,他竟忘记穿长裤,却莫名其妙偷了房东家那本对他毫无用处的户口簿。阿洛伊济花大价钱从列车员那儿买到一条油渍斑斑的旧长裤,忙从维亚特卡返回莫斯科。可是,唉,房东家的小楼再也找不到了。那幢破旧老屋已被大火烧得精光。然而,阿洛伊济毕竟精明过人,两周后他就住进了布留索夫胡同的一个漂亮房间,几个月后,他已经坐在里姆斯基的办公室里了。就像过去里姆斯基为斯乔帕苦恼一样,如今轮到瓦列努哈吃阿洛伊济的苦头了。瓦列努哈一心只想把这家伙从杂耍剧院弄走。他对自家哥们儿悄悄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像阿洛伊济这样的坏蛋,这个阿洛伊济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这也许是院务部主任的偏见。阿洛伊济并未做什么坏事。剧院里也太太平平,无非是索科夫的小吃部主任一职换了别人。从沃兰德到莫斯科那天算起,大约过了九个月,安德烈·索科夫在莫斯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死于肝癌……

是啊,若干年过去了,往事如烟,本书如实描写的那些事件已在人们记忆中淡漠了。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并非所有的人!

每年春天,在月圆节日的黄昏时分,牧首塘公园的椴树下面总会走来一个男人,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棕红头发,淡绿眼睛,衣着很朴素。他就是哲学历史学研究所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波内列夫教授。

教授走到椴树下,总是坐到他当年坐过的那条长椅上。当年那个傍晚,早已被人遗忘的别尔利奥兹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一个支离破碎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是完整的,薄暮时是玉白色,后来变成金黄色,月中有龙马的黑影。它在从前的诗人流浪者伊万的头上缓缓飘移,又像一动不动地挂在高空。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对一切都已洞悉而了悟。他知道自己年轻时曾被一伙会催眠术的歹徒所害,后来经过治疗痊愈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以左右。例如这春月的团,他是毫无办法的。每当月圆时节渐渐临近,曾经高挂在五烛灯之上的这轮明月日益圆满和泛出金黄色,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就开始心烦意乱,寝食不安,直到它团的那一天。当这一天终于到来,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决不会待在家里。黄昏时他必定要出门前往牧首塘。

他坐在那条长椅上,无所顾忌地自言自语,抽着烟,眯眼看看月亮,又看看那个令他难忘的旋转栅门。

这样度过了一两个小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站起身,睁着两只茫然的、视若无物的眼睛,总是沿着同一条路线,经由斯皮里多诺夫卡大街,径向阿尔巴特街的胡同区走去。

他经过卖煤油的小铺子,在灯柱歪斜的老式瓦斯路灯下拐个弯,悄悄走近一道栅栏。栅栏内是草木茂盛但尚未覆盖的花园,里面有座哥特式别墅小楼,月光照见它一侧的三扇窗玻璃晒亭,它的另一侧隐没在黑暗中。

教授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自己吸引到栅栏边来,不知道这别墅里住着什么人。但他知道,在月圆之夜他拗不过自己。他还知道,在栅栏后的花园里他总会看到同样的景象。

他会看见椅子上坐着个留胡须、戴夹鼻眼镜的中年男子,此人仪表堂堂,只是脸型略微有些像猪。他总是看见这位别墅居民用同一种憧憬的姿势仰望月亮。伊万知道,椅子上的人赏过月后,必定转眼去望晒亭,死死盯住那几扇窗户,仿佛它们就要打开,窗台上会出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

接下去也是老一套,伊万都记熟了。这时他必须在栅栏边隐藏好,因为那个人马上就要不安地转动脑袋,眼睛四处乱望,似在空中搜寻什么,而且必定面带欣喜的笑容,然后笑容变成甜蜜又忧伤的表情,那人必定两手一拍,大声喃喃地说:

“维纳斯!维纳斯!……唉,我真傻呀!……”

“诸神啊,诸神!”躲在栅栏边的伊万悄声道,两眼火辣辣地盯着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又是一个月亮的牺牲品……是啊,又一个牺牲品,和我一样。”

椅子上那个人还在自言自语:

“嗐,傻瓜!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跟她一起飞走?我怕什么了?老笨驴!居然开了一张证明!嗐,这会儿自作自受吧,老糊涂!”

他这样说下去,直到小楼暗处一侧的窗户砰然打开,露出一个白色物体,传来一个女人的讨厌嗓音: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在哪儿?又在胡思乱想吗?您想患上疟疾吗?回来喝茶!”

椅子上的人马上清醒过来,假声假气地答道:

“亲爱的,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新鲜空气!这儿的空气太好啦!”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偷偷朝楼下正在关上的那扇窗户威吓地晃了晃拳头,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

“他在撒谎,撒谎!诸神啊,瞧他多会撒谎!”伊万嘟囔道,从栅栏边走开。“他到花园里根本不是为了新鲜空气,而是因为春天月圆时他能在月亮上、花园里和高空中看到什么东西。啊,我愿不惜代价了解他的秘密,弄清楚他究竟失去了怎样一位维纳斯,如今在空中两手乱摸,徒然地想抓到她?”

教授回家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妻子佯装不察,只是催他睡觉。她自己则坐在灯下,拿着书本,痛苦地望着睡眠中的丈夫。她知道伊万会在黎明前惨叫醒来,然后又哭又闹,所以她面前桌上已备好了酒精消毒的注射器和一小管茶褐色针剂。

这个被重病丈夫拖累的可怜女人此时方得安寝。伊万会带着幸福的笑容睡到早晨,他将做一些她不知道的庄严神圣和幸福的梦。

教授每次在月圆之夜醒来和哀叫,都是被同样的梦魇所惊。他总是梦见一个被人毁掉鼻子的刽子手跳到十字架跟前,“嘿”的一声喊,把长矛刺进已失去知觉的格斯塔斯的心脏。最可怕的还不是刽子手,而是梦中的一片乌云放出来的怪异亮光,那乌云翻滚着直压向地面,仿佛人间就要大难临头。

妻子注射一针之后,伊万的梦境就变了。他看见一条宽阔的月光路从床前通向窗外,一个身穿猩红里子白斗篷的人踏上这条路,径向月亮走去。跟他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破旧长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年轻人。两人一边走一边热烈交谈和争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

“诸神啊,诸神!”穿斗篷的人把神色傲慢的脸转向同行者说,“那是一次多么卑鄙的死刑!请你对我说,”他脸上的傲慢变成了哀求,“没有那次死刑!恳求你对我说一声:没有那次死刑。没有,是不是?”

“当然没有,”同行者用沙哑的声音说,“那不过是你的幻觉。”

“这件事你能发誓吗?”穿斗篷的人用讨好的口气问。

“我发誓,”同行者回答,眼睛里不知为何露出笑意。

“我别无他求了!”穿斗篷的人嘶哑地大喊道,带着他的旅伴在月光路上越走越高。一只威风凛凛的尖耳朵大狗不急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月光路上沸腾起来。一条月光河流从中奔涌而出,并向四方漫溢。月亮主宰了一切。月亮在闪耀,在舞蹈和嬉戏。这时河流中出现了一个绝色女子,挽着一个胡子拉碴、惶然四顾的男人向伊万走来。伊万马上认出他就是那位深夜来客一百十八号。伊万在梦中向他伸出双手,急切地问道:

“那么,就这样结束了吗?”

“就这样结束了,我的弟子,”一百十八号回答。那女子走到伊万跟前说:

“当然,就是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的……让我吻一下您的额头,您的一切也将会合情合理。”

女子俯向伊万,亲吻他的前额。伊万想仰起来凝视她的眼睛,她却退开了,她越退越远,和她的伴侣一同朝月亮走去了。

月亮开始疯狂,把一股股流光朝伊万直泻下来,光芒四散飞溅,房间里犹如洪水泛滥。那汹涌的月光不断上涨,渐渐淹没了伊万的床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面带幸福的微笑,这正是他安睡的时刻。

早晨醒来后他默默无言,但神情十分镇定,身体也完全康复了,记忆中的许多创痛皆已逐渐平息,直到下一次月圆时谁也不会来惊扰这位教授,无论是刺杀格斯塔斯的没鼻子的刽子手,还是残酷的第五任犹太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

1929—1940

注 释

〔1〕娜塔莎的大名。

〔2〕玛戈女王即法王亨利二世之女玛格丽特(瓦卢瓦的,1553—1615),她与后来的法王亨利四世在“圣巴托罗缪之夜”(巴黎天主教徒大肆屠杀新教徒的1572年8月24日夜)举行婚礼。下文“血腥的婚礼”即此谓。

〔3〕格萨尔是1842年在巴黎出版玛格丽特(瓦卢瓦的)书信集的人。

〔4〕叶尼塞河在俄罗斯西伯利亚中部,距莫斯科数千公里。

〔5〕塞克斯都·恩坡里柯(公元3世纪初),古希腊哲学家,怀疑论的代表人物。

〔6〕马尔蒂亚努斯·卡佩拉,北非人,迦太基律师,创作时期为4世纪末至5世纪初,著有《论修辞》、《论辩证术》等书。

〔7〕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和科学家,形式逻辑的奠基人,三段论法的创始人。

〔8〕德国哈尔茨山有布罗肯峰,海拔1142米,据民间传说,每年五朔节(5月1日)前夜女巫们在该峰狂欢集会。歌德在《浮士德》中描写梅非斯特在“瓦尔普吉斯之夜”带领浮士德上山一节即在此时此地。

〔9〕据《新约·启示录》:亚巴顿为“无底坑的使者”、地下蝗虫之王,率领蝗群专事“伤害额上没有神印记的人”。

〔10〕波洛涅兹舞源自波兰民间,后成为一些欧洲国家的宫廷舞。

〔11〕亨利·维厄唐(1820—1881),比利时小提琴家,作曲家。1845年至1852年在俄国演奏和教学。

〔12〕约翰·施特劳斯(1825—1899),奥地利作曲家、小提琴家和指挥家,著名圆舞曲《蓝色多瑙河》、《维也纳森林的故事》的作者。

〔13〕那不勒斯和巴勒莫均为意大利滨海城市。

〔14〕一种监狱刑具。

〔15〕可能是指鲁道夫一世(1218—1291),日耳曼皇帝,哈布斯堡王朝的创始者。

〔16〕斯特拉斯堡为法国港口城市,中世纪时曾隶属日耳曼王国。

〔17〕盖约·恺撒·卡利古拉(12—41),37年起为罗马皇帝,后为禁卫军所杀。

〔18〕梅萨利纳·瓦莱里娅(约22—48),罗马皇帝克劳狄的第三个妻子,以淫乱和阴险闻名,后被克劳狄处死。

〔19〕马柳塔·斯库拉托夫(?—1573),俄皇伊万四世的亲信权臣,参与谋杀沙皇政敌多人,在战争中血腥屠杀平民。后战死。

〔20〕尼普顿原为罗马神话中的水神,后与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混同为海神。

〔21〕一种俄罗斯民间舞。

〔22〕法国谚语Noblesse oblige的俄语音译,意为:是贵族就得行为高尚。

〔23〕旧俄及某些西欧国家高等学校的编外教师的职称。

〔24〕喝交谊酒指彼此饮酒接吻,从此以“你”相称,不再称“您”。

〔25〕拉瑞斯为古罗马人敬奉的家神,不只在家里,而且在旅途、农事、战争中都保护户主。公共的拉端斯则作为城市和国家的保护神。

〔26〕弥赛亚即犹太教和基督教信奉的“救世主”。基督教称,耶稣就是弥赛亚(希腊语作基督),凡信(救世)主的人灵魂可得救。

〔27〕据圣经:犹大向祭司长告发耶稣时已得了30块银币,耶稣被定死罪后,犹大懊悔,将钱掷还祭司长,出门上吊死了。

〔28〕客西马尼和汲伦溪均在耶路撒冷城东郊,橄榄山西侧。

〔29〕据《圣经》:犹太教逾越节晚餐食物规定为羔羊肉、无酵饼和苦菜。

〔30〕哈里发是中世纪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家领袖的称号。哈伦·赖世德是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里发(786—809年在位),以拥有大量财富和骄奢淫逸闻名,他曾微服出行,被人认错,《一千零一夜》中对其宫廷生活有相当真实的描写。

〔31〕帕维尔·约瑟福维奇的快读。

〔32〕刻赤是乌克兰克里米亚港口城市,临刻赤海峡,渔业发达。

〔33〕俄罗斯旧俗:婚礼上客人要求新婚夫妇接吻,便喊“苦啊!”

〔34〕指搭成埃菲尔铁塔状的糖。埃菲尔铁塔为巴黎著名建筑,建于1889年,是19世纪世界技术成就的标志。

〔35〕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统称缪斯)中的三位:墨尔波墨涅司悲剧,波吕许尼亚司舞蹈哑剧,塔利亚司喜剧。

〔36〕即本丢·彼拉多。

〔37〕沃罗比约夫山为莫斯科市内西南侧的高坡,地势高于莫斯科河面60—70米,1935年后改称列宁山,一译麻雀山。

〔38〕即吉卜赛人。

〔39〕亚马孙女人,古希腊神话中好战的女人族,居住在亚速海沿岸或小亚细亚。一译阿玛宗人。

〔40〕俄国旧长度单位,1俄丈等于2.134米。

〔41〕乌克兰克里米亚州城市,黑海港口。


第三十二章 宽恕与归宿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