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字数:7858

第二天早晨,教区牧师住宅花园里。很好的太阳,天上没云彩。花园墙正中,有一扇五根横档的栅栏门,可以走马车。栅栏门旁边,有一根螺丝弹簧上挂着个门铃,铃儿连在外头一个拉手上。车道从园子正中穿过来,往左一拐,尽头是个沙石铺的小圆圈儿,正对着牧师住宅的门廊。栅栏门外可以看见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跟花园墙平行。公路那边,横着一长条草地和一片没遮拦的松林。住宅和车道中间的草地上,有一棵修剪匀整的水松树,树荫底下有一条长椅子。对面,围着一道黄杨矮篱笆。草地上有一座日晷仪,旁边有一张铁椅子。日晷仪后头,有一条小路从黄杨篱笆里穿出去。

富兰克坐在日晷仪旁边椅子上,日晷仪上摆着几份当天的报纸,他正在看《标准报》。他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红着眼睛,哆哆嗦嗦的,瞧着富兰克有几分担心。

富兰克 (看表)十一点半。牧师吃早餐的好时候!

赛密尔牧师 别开玩笑,富兰克。别开玩笑,我有点儿——呃——(打战)——

富兰克 精神不济了?

赛密尔牧师 (不承认这句话)不是。今天我不大舒服。你母亲呢?

富兰克 别着急,她不在这儿。带着贝西坐十一点十三分的火车进城去了。她给你留下了好几句话。不知你现在有没有精神听,还是等你吃过早餐再告诉你?

赛密尔牧师 我吃过早餐了。真怪,咱们家里住着客,你母亲怎么会进城。客人会觉得奇怪的。

富兰克 她也许想到了。可是要是克罗夫在这儿待下去,每天晚上你净跟他谈你年轻时候的荒唐事,谈到四点钟才睡觉,那么我母亲就该尽她做主妇的责任进城去买一桶威士忌和几百根吸管。

赛密尔牧师 我没觉得乔治爵士酒喝多了。

富兰克 昨晚你自己糊涂得觉不出来了,老头子。

赛密尔牧师 你是不是说,我——?

富兰克 (静静地)我没见过一个有俸的牧师喝得像你那么糊涂的。昨天晚上你讲的自己那些故事实在不堪入耳,要不是母亲和普瑞德彼此那么投机,我看普瑞德未必肯在咱们家过夜。

赛密尔牧师 胡说。乔治·克罗夫爵士在我家做客,我不能不找点话跟他谈谈,他又只爱听一个题目。普瑞德先生上哪儿去了?

富兰克 他开着车送母亲和贝西上车站了。

赛密尔牧师 克罗夫起来没有?

富兰克 喔,早就起来了。他一点儿都不累,功夫比你深得多,也许一直在练习,从来没间断过。现在他上别处抽烟去了。

富兰克接着又看报。牧师愁眉不展冲着栅栏门走过去,忽然又犹豫不决走回来。

赛密尔牧师 呃——富兰克。

富兰克 什么事?

赛密尔牧师 你看,昨天下午见了一次面,华伦夫人娘儿俩会不会还准备咱们邀她们上这儿来?

富兰克 已经邀过她们了。

赛密尔牧师 (大吃一惊)什么!

富兰克 今天吃早餐时候,克罗夫告诉我们,说你叫他今天把华伦夫人和薇薇带到这儿来,还请她们在这儿住下。我母亲听了这句话才觉得非坐十一点十三分的火车进城不可了。

赛密尔牧师 (急得没办法)我没邀她们上这儿来。我连想都没想到。

富兰克 (可怜他父亲)老头子,你怎么知道昨天晚上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心里想的是什么。

普瑞德 (从黄杨篱笆里穿进来)你们早。

赛密尔牧师 你早。对不起,我没陪你吃早餐。我有点儿——呃——

富兰克 慢性喉头炎,普瑞德。幸而不是老毛病。

普瑞德 (换题目)你的住宅周围景致很幽雅。真是幽雅极了。

赛密尔牧师 是的。普瑞德先生,要是你有兴致,富兰克可以陪你走一走。我要失陪一会儿。趁着我太太不在家,你们又各自有消遣,我要抓工夫把宣道稿子写出来。你不会见怪吧?

普瑞德 哪儿的话!跟我一点儿都不用客气。

赛密尔牧师 谢谢。我要——呃——呃——(一路结结巴巴地说着走到门廊边,钻进屋子不见了。)

普瑞德 每星期要写一篇宣道词,真是怪事。

富兰克 要是他自己写,那才怪呢。他花钱雇人写。现在他喝汽水去了。

普瑞德 你对你父亲要有点规矩才好。只要你愿意,你是办得到的。

富兰克 普瑞德,你忘了我得跟老头子常住在一块儿。两个人常住在一块儿——不管他们是父子、夫妻,还是兄弟姐妹——要想保持做十分钟的客极容易装的假客气样子是做不到的事。老头子除了有许多居家过日子的好品质,还像绵羊那么没主意,像公驴那么爱吵架欺负人——

普瑞德 算了,算了,富兰克,别忘了他是你父亲。

富兰克 (站起来,扔下报纸)因为这个我也给他留几分地步。可是你想想,他会叫克罗夫把华伦夫人母女邀到这儿来!当时他一定喝得烂醉了。普瑞德,你知道,我母亲受不了华伦夫人那等人。一定得等华伦夫人回了伦敦,薇薇才能上这儿来。

普瑞德 你母亲并不知道华伦夫人的历史吧?(他捡起报纸,坐下看报。)

富兰克 我不知道。从她今天进城这事看起来,好像她知道。其实我母亲倒不像平常人那么瞧不起华伦夫人,她跟好些闹过乱子的女人来往得很亲热。可是那些女人都挺好。区别就在这上头。华伦夫人当然有长处,可是她说话行动很粗俗,我母亲简直受不了。所以——哦!(他喊这一声是因为他看见牧师慌慌张张又从屋里走出来。)

赛密尔牧师 富兰克,华伦夫人带着女儿跟克罗夫从荒坡上走过来了。我从书房窗户里看见了。你说我该怎么替你母亲解释?

富兰克 套上帽子,走出去,对她们说:你欢迎她们;富兰克在花园里;母亲带着贝西进城上亲戚家探病去了,抱歉得很,不能在家招待她们;再问问华伦夫人昨晚睡得好不好;还有——还有——什么都可以说,就是别说实话,其余的事就听天由命了。

赛密尔牧师 可是回头怎么把她们打发走呢?

富兰克 现在顾不得想那个了。嗨!(跳进屋去。)

赛密尔牧师 他这么莽撞。我简直拿他没办法,普瑞德先生。

富兰克 (拿着一顶牧师毡帽从屋里跳出来,把帽子往他父亲头上一扣)好了,快走!(把他父亲推出栅栏门)普瑞德和我在这儿等着,好像事先不知道。(牧师被他弄得昏头昏脑的,可是很听话,急急忙忙走出去。)

富兰克 普瑞德,咱们好歹得想法子把老太太打发回伦敦。喂!说老实话,普瑞蒂,你愿意看见她们娘儿俩在一块儿吗?

普瑞德 唔,为什么不愿意?

富兰克 (咬牙)你看着一点儿都不肉麻吗?那个老家伙,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敢赌咒,薇薇跟她在一块儿——哼!

普瑞德 别说话。他们来了。(牧师和克罗夫顺着公路走过来,华伦夫人母女跟在后面,样子很亲热。)

富兰克 瞧!她真把胳臂搂着老太婆的腰。那是她的右胳臂,是她主动的。嗳呀,她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哼!哼!现在你肉麻不肉麻?(牧师开了栅栏门,华伦夫人和薇薇擦身先进来,站在花园当中瞧房子。富兰克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笑嘻嘻向华伦夫人大声说)欢迎,欢迎,华伦夫人。这个教区牧师幽静古老的花园配你最合适。

华伦夫人 哪儿的话!乔治,你听见没有?他说我在教区牧师幽静古老的花园里样子很好看。

赛密尔牧师 (他还拉着栅栏门等克罗夫。克罗夫慢吞吞走进来,无聊至极的样子)华伦夫人,你走到哪儿都好看。

富兰克 说得好,老头子!喂,大家听我说,咱们玩会儿再吃午饭。咱们先去看教堂。这是谁都得看的。那是一座真正十三世纪的老教堂,老头子很喜欢它,因为他捐募过一笔钱,六年前把教堂彻底重修了。普瑞德可以带你们看那些古迹。

普瑞德 (站起来)当然,要是重修之后还有古迹留下来的话。

赛密尔牧师 (对客人迷迷糊糊献殷勤)要是乔治爵士和华伦夫人愿意赏光,我真是荣幸之至!

华伦夫人 哦,走吧,看完了算啦。

克罗夫 (转身向栅栏门走过去)我不反对。

赛密尔牧师 不走那条路。咱们走野地里穿过去,要是你们愿意的话。从这儿绕出去。(他带着大家走黄杨篱笆中间那条小路穿出去。)

克罗夫 好吧。(他和牧师先走。)

普瑞德和华伦夫人跟在后面。薇薇站着不动,脸上一副斩钉截铁的神气,一言不发,望着他们走远了。

富兰克 你不来吗?

薇薇 不来。富兰克,我警告你一句话。刚才你说教区牧师花园那句话是在取笑我母亲。以后不准你这样。请你对待我母亲像对待自己母亲一样地恭敬。

富兰克 我的好薇薇,她未必能体会:她不像我母亲,这两个人不能用一种待遇。可是我要问你,你怎么改了样儿啦?昨儿晚上咱们俩对你母亲和她那帮人的看法完全一样。今天我看你婆婆妈妈装腔作势,用胳臂搂着你母亲的腰。

薇薇 (脸红)装腔作势!

富兰克 当时我有这感觉。这是我头一回看见你做第二流的事。

薇薇 (隐忍)不错,富兰克,我的态度有了改变,不过不见得是往坏处变。昨天我是个自命不凡的小道学先生。

富兰克 今天呢?

薇薇 (闪缩了一下,马上又定神瞧他)今天我看我母亲比你看得清楚多了。

富兰克 没有的事!

薇薇 这话怎么讲?

富兰克 道德极坏的人彼此都有一种气味相投的感觉,这是你所不能了解的。你个性太强。你母亲和我就有那种相同的气息,所以我了解她比你了解她更清楚。

薇薇 这句话你说错了,你并不了解她。要是你知道了我母亲艰苦挣扎的境遇——

富兰克 (轻巧地把话接过来替她说完)我就会明白为什么她是现在这么个人,是不是?其实那有什么区别?不管境遇不境遇,薇薇,反正你受不了你母亲的那一套。

薇薇 (非常生气)为什么受不了?

富兰克 因为她是个老坏家伙,薇薇。往后要是你再当着我的面用胳臂搂她的腰,我立刻当场开枪打死我自己,表示抗议一桩我看不惯的事。

薇薇 是不是我不丢下你,就得丢下我母亲,两个人里头只能挑一个?

富兰克 (温文尔雅)这么着,老太太要吃大亏了。薇薇,不管怎么样,你的着迷的小孩子反正得钉着你。可是他更关心的是不能让你把事情做错了。薇薇,你母亲这人没办法。她性格也许不错,可是是个坏东西,很坏的东西。

薇薇 (生气)富兰克——!(他不让步。她转身走开,在松树底下长椅上坐下,竭力把火气压下去。接着她又说)是不是因为你说她是个坏东西,人人就都该不理她?难道她就不配活着吗?

富兰克 这你不必担心,薇薇,她不会没人理。(他挨着她坐在长椅上。)

薇薇 大概你要我不理她,对不对?

富兰克 (小孩子似的,娇声媚气,偎倚温存)千万别跟她在一块儿过日子。母女同居的小家庭一定搞不好,倒会拆散咱们的小团体。

薇薇 (被他迷住了)什么小团体?

富兰克 树林里的两个小孩子:薇薇和小富兰克。(他像个疲乏的孩子似的挨紧她)咱们去找点树叶子盖着吧。

薇薇 (像保姆似的有节奏地摇晃他)手拉手儿,在树底下好好儿睡觉吧。

富兰克 聪明的小女孩儿带着她的傻男孩儿。

薇薇 亲爱的小男孩儿带着他的蠢女孩儿。

富兰克 那么清静,摆脱了男孩儿的无用的父亲和女孩儿的靠不住的——

薇薇 (用自己的胸脯把底下那两个字压住)嘘——嘘——嘘——嘘!女孩儿不愿意想起她母亲。(他们半晌不作声,互相摇晃。过了会儿,薇薇忽然跳起来,嚷道)咱们真是一对傻子!起来。嗳呀,看你的头发!(她用手给他理头发)我不知道,旁边没人的时候大人是不是也像小孩子这么玩儿。我小时候不这么玩儿。

富兰克 我也不。你是我第一个一块儿玩儿的伴儿。(他抓了她的手想接吻,可是先四面望望有人没有。不料他一眼看见克罗夫从黄杨篱笆里走出来)嗤,倒霉!

薇薇 为什么倒霉,亲爱的?

富兰克 (低声)嘘!克罗夫那畜生来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身子挪得离她远一点。)

克罗夫 薇薇小姐,我跟你说几句话行不行?

薇薇 当然行。

克罗夫 (向富兰克)对不起,格阿德纳。他们在教堂里等你,要是你愿意去的话。

富兰克 什么都可以遵命,克罗夫——除了上教堂。薇芬,万一你有事叫我,敲栅栏门的铃。(他怡然自得进屋去了。)

克罗夫 (用一副狡猾的眼神把他送走了,然后装出自以为跟薇薇有特别交情的态度跟她说话)他倒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薇薇小姐。可惜他没有钱,是不是?

薇薇 为什么可惜?

克罗夫 你想,叫他怎么办?没职业。没产业。他有什么长处?

薇薇 我知道他的不如人的地方,乔治爵士。

克罗夫 (心事让别人猜得这么透,有点吃惊)噢,我不是说那个。可是咱们既然活在世界上,就得活下去;钱究竟是钱。(薇薇不理他)天气很好,是不是?

薇薇 (看他这么勉强找话说,禁不住露出鄙视他的神气)很好。

克罗夫 (带着一股粗俗的兴致,好像他挺赏识她有胆量)我不打算跟你谈这个。(挨着她坐下)听我告诉你,薇薇小姐。我自己知道不是年轻女人的意中人。

薇薇 真的吗,乔治爵士?

克罗夫 真的,并且,说老实话,我也不想做。可是我这人说一句话算一句;用情从来不作假;心里喜欢的东西肯花现钱买。我就是这么一等人。

薇薇 这一点非常叫人佩服。

克罗夫 哦,我不是要夸奖自己。我有我的缺点,在这上头没人比我更清楚。我知道自己并不十全十美:这是中年人所具有的优点之一。我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我自己知道。可是我的信条非常简单,并且我觉得不坏。就是:男人对男人要诚实,男人对女人要忠实。我不信这个宗教那个宗教的口头禅,我只信一个道理,就是世界上的事整个儿讲起来是在往好处走。

薇薇 (挖苦他)“有一种力量,但不是咱们自己,正在向着正义的方向走”,是不是?

克罗夫 (信以为真)对,对,当然不是咱们自己。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现在谈谈实际事务。你也许觉得我乱糟蹋钱。其实我并没糟蹋钱。我现在比当初刚得产业的时候更有钱。我运用处世的经验把资本投在别人不注意的事业上;不论我在别的方面怎么样,从金钱方面说,我是个牢靠的人。

薇薇 承你把这些事告诉我,非常感激。

克罗夫 噢,薇薇小姐,你不必假装不懂我这番话。我想找一位爵士夫人一块儿过日子。大概你觉得我说话太直了,是不是?

薇薇 一点儿都不。我很感激你这么直截了当,实事求是。你说的金钱、地位、爵士夫人种种我一概心领。可是,请你别见怪,我还是不能答应你。我不愿意。(她站起来,走到日晷仪旁边,为的是不挨得他太近。)

克罗夫 (一点都不扫兴,反倒占了她让出来的地位,自己坐坐舒服,好像事先碰几个钉子是求婚必不可免的照例文章)我并不急。我不过把话先告诉你,免得小格阿德纳对你施展诡计。这事暂时搁起来不谈。

薇薇 (不客气)我拿定主意不答应。我决不后悔。

克罗夫满不在乎。他咧着嘴笑。身子向前,两肘支在膝盖上,一边用手杖在草里戳弄一条倒霉的小虫子,一边很不老实地乜着眼瞧她。她不耐烦地回避他。

克罗夫 我岁数比你大得多。大二十五岁,一世纪的四分之一。我不会永远活下去。我一定想法子让你在我死后过好日子。

薇薇 那也打不动我的心,乔治爵士。我看你还不如把心死了吧!我决不会变主意。

克罗夫 (站起来,把一朵野菊花又戳了一下,走近她)没关系。我本可以告诉你几件事,叫你马上变主意。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办,因为我要用真情换你的心。我是你母亲的好朋友:你问问她我究竟是不是。要不亏我又出主意又帮助她,更不用提我给她垫的钱,她决没有力量供给你教育费。没有几个男人肯像我这么帮她的忙。我前后放进去的资本至少有四万镑。

薇薇 (瞪着眼瞧他)你是不是说,你跟我母亲合伙做买卖?

克罗夫 正是。你想,要是咱们做了一家人,不必让外人知道这档子事,就可以省掉多少麻烦去解释。问问你母亲愿意不愿意把她这些事一五一十都讲给生人听?

薇薇 我觉得这里头没什么困难,因为我听说买卖已经歇手不干了,款子也都存起来了。

克罗夫 (突然站住,诧异)歇手不干了!最坏的年头儿也有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息的好买卖歇手不干!不会吧。这话谁告诉你的?

薇薇 (气得脸发白)你是不是说,现在还在——?(突然把话咽住,手撑着日晷仪,接着赶紧就在旁边那张铁椅子上坐下)你说的是什么买卖?

克罗夫 说老实话,这行买卖,照着我们这种大户人家的身份说——要是你答应了我,也就是咱们的身份——不能算很上等。我并不是说,这行买卖有什么告诉不得人的地方,不,千万别误会。不用说,只要看你母亲也有份儿,你就知道准是个规规矩矩的正经买卖。我认识你母亲不少年了,我敢担保,她宁可砍掉两只手,也不愿意干不正经的事。要是你愿意听,我把底细都告诉你。我不知道你旅行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找一家真正舒服的私人旅馆[1]多么不容易。

薇薇 (厌恶,背过脸去不看他)嗯,说下去。

克罗夫 话都在这儿了。你母亲经营这种行业是天生的一把好手。我们在布鲁塞尔有两处,俄斯坦[2]有一处,维也纳有一处,布达佩斯有两处。当然,除了我们,别人也有股份,不过大部分资本是我们的,你母亲是个缺少不得的总经理。你大概也注意到她常年东奔西跑的。可是在上等社会里不能谈这些事。只要你一提旅馆两个字,人人就说你开酒馆。难道你愿意别人说你母亲这种话?所以我们老是瞒着不肯说。这话你可别告诉人。既然这事一向瞒着人,还是瞒下去的好。

薇薇 这就是你邀我入伙的那宗买卖?

克罗夫 喔,不。我的老婆不用在买卖上操心。将来你跟这买卖的关系不会比你一向跟它的关系更密切。

薇薇 我一向?这话什么意思?

克罗夫 我只是说,你一向靠着这买卖过日子。你念书的学费,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从那里头来的。别瞧不起做买卖,薇薇小姐,要是没有人做买卖,你们的牛纳和格登[3]怎么办得下去?

薇薇 (站起来,几乎忍耐不住)小心点。我知道那是什么买卖。

克罗夫 (吃惊,想骂没骂出来)谁告诉你的?

薇薇 你的伙伴。我的母亲。

克罗夫 (气得脸发紫)那个老——

薇薇 一点不错。

他把“老”字底下那个字咽住了,站在那儿气得对自己狠命发火。但他知道他应该对她采取同情的态度。他假装因为关怀她而大发脾气,以遮掩自己的心事。

克罗夫 你母亲应该多替你想想。我决不肯把这种事告诉你。

薇薇 我想,要是咱们结了婚,你也许会告诉我,因为这是一件可以制伏我的很方便的武器。

克罗夫 (样子很诚恳)我从来没有这种打算。我敢用人格担保。

薇薇仔细打量他。她听他硬给自己这么无聊地辩护,心里越发冷静坚决。她答话时候脸上很安详,带着一副鄙视他的样子。

薇薇 反正没关系。我想你大概也明白,今天咱们在这儿分了手,以后就断绝往来了。

克罗夫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帮过你母亲的忙?

薇薇 我母亲当年是个极穷苦的女人,她没办法,不能不干那行当。你是个有钱的上流人,为了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息也干那行当。你是个极常见的坏蛋。这是我对你的看法。

克罗夫 (瞪了一眼,一点都不生气,觉得现在这么打开窗户说亮话倒比刚才彼此装模作样、客客气气舒服得多)哈哈!哈哈!小姑娘,有话尽管说下去:我不生气,听着怪有趣儿。为什么我那么投资不应该?我跟别人一样放款吃利息。你不要以为我亲手干过那种肮脏事!你未必会因为我母亲的表兄倍尔格雷公爵有几笔租金来历不明,就不跟他来往。你也未必会因为国教事务委员会有几家租户是卖酒的和有罪孽的人,就跟坎特伯雷大主教绝交。你还记得不记得牛纳女子学院的克罗夫助学金?那就是我那当国会议员的哥哥捐助的。他开着一家工厂,年息百分之二十二,厂里六百个女工,挣的工钱没有一个够吃饭的。家里也没人津贴她们,你猜她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问你母亲就知道。别人都挺乖巧地拼命往自己口袋里塞钱,你要我把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息扔下不拿?我不那么傻!你要是这么拿道德标准选择朋友,除非你跟上流社会断绝关系,要不然就趁早儿离开英国。

薇薇 (良心难受)你还不妨说,我从来没问过自己花的钱是怎么来的。我觉得我跟你一样坏。

克罗夫 (大为放心)当然,并且也不算一桩坏事!究竟有什么不好?(打趣她)现在你不说我是坏蛋了吧?

薇薇 我分润过你的利益。并且刚才我还不客气地把我对你的看法也告诉你了。

克罗夫 (诚意亲热)是的。以后你不会再把我当作坏人了;我并不想假充什么才智之士,可是我富于正义情感。克罗夫家的人的特点就是生来痛恨一切下流事物,这一点我想你一定跟我表同情。薇薇小姐,其实这个世界并不像那些怨天尤人的人说的那么坏。只要你不在众人面前明目张胆做,大家决不戳穿你的纸老虎。谁想戳穿别人的纸老虎谁马上就倒霉。人人猜得出的事最容易守秘密。在我可以给你介绍的社会里,无论男女都不会那么没分寸谈论我的或是你母亲的买卖。别人决不能给你找一个更安稳的地位。

薇薇 (仔细打量他)你大概真以为跟我越说越投机了吧。

克罗夫 嗯,我可以夸句口,你现在对我的看法比开头好多了。

薇薇 (静静地)现在我觉得你这人几乎值不得放在我心上。我只想到社会竟能容忍你这种人,只想到法律竟会保护你这种人!我只想到在你和我母亲的手里,十个女孩子倒有九个活倒霉!哼,那个下贱无耻的女人和给她撑腰的流氓资本家——

克罗夫 (脸色发青)该死!

薇薇 你用不着这么骂我。我自己也觉得我真该死。

薇薇拨开栅栏的插销,想开门走出去。他跟过去,用手使劲按着栅栏第一道横档,不许她开门。

克罗夫 (气得直喘)你这么对待我,难道我能饶过你吗,你这小魔鬼?

薇薇 (不在乎)安静点。铃一响,就会有人来。(她一步不退后,用手背去打铃,当啷啷一声响,他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紧跟着铃响,富兰克带着枪就在门廊里出现。)

富兰克 (高高兴兴,客客气气)薇薇,你是不是要枪?还是我替你打?

薇薇 富兰克,你是不是在那儿偷听?

富兰克 (走进花园)我只是在听有没有铃声,为的是免得你多等。克罗夫,我觉得我早把你这人看透了。

克罗夫 我恨不得把枪夺过来,在你脑袋上把它打成两截儿。

富兰克 (轻轻地一步一步逼近他)这可使不得。我弄武器一向很粗心,准得闹大乱子,害我让验尸陪审委员骂一顿,说我不小心。

薇薇 把枪搁下,富兰克,完全用不着。

富兰克 不错,薇薇,设一个陷阱捉活的,显得更大方。(克罗夫明白这是一句骂人的话,做出要动手的样子)克罗夫,我这枪膛里有十五颗子弹。隔着这么远近,打你这么大的东西,我的枪法是百发百中的。

克罗夫 哦,你别害怕,我不碰你。

富兰克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真大方!谢谢你。

克罗夫 在我走之前,我只告诉你们一句话。你们俩既然这么亲热,这句话也许有用处。富兰克先生,请让我给你介绍你的同父姐姐、赛密尔·格阿德纳牧师的大女儿。薇薇小姐,这是你的同父弟弟。再见。(他出了栅栏门顺着公路走。)

富兰克 (愣了会儿,举起枪来)薇薇,你要在验尸官面前给我做证,这是误杀。(他举枪瞄准克罗夫那越走越远的影子。她把枪口抓过来,贴紧自己胸脯。)

薇薇 放吧。现在你放吧。

富兰克 (赶紧松开自己的手)撒手!小心!(她把手一撒,枪掉在草地上)哦,你把你的孩子吓死啦。要是枪走了火,怎么办!嘿!(他倒在椅子上,精神颓唐。)

薇薇 要是枪走了火,你焉知肉体上的剧烈痛苦不使我精神上反倒轻松些?

富兰克 (安慰她)别放在心上,好薇薇。记着:即使我用枪吓得那家伙生平第一次说了一句真话,那也无非使咱们真做了树林里的两个小孩子。(他伸出两只胳臂想搂她)来吧,再让树叶子把咱们盖起来。

薇薇 (一声喊叫,表示反感)哦,使不得,使不得!我肉都麻了。

富兰克 啊,这是怎么回事?

薇薇 再见。(冲着栅栏门走过去。)

富兰克 (跳起来)喂!站住!薇薇!薇薇!(她在栅栏门口转过身来)你上哪儿去?我们上什么地方找你?

薇薇 法院巷67号,婀娜吕阿·富雷泽法律事务所,往后我一辈子都在那儿了。(她朝着和克罗夫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富兰克 喂——忙什么——真讨厌!(他顺着她的方向追上去。)


[1] 这里说的私人旅馆只有熟人或是经过介绍的人才可以住。

[2] 俄斯坦是比利时西部滨海的一个休养和游览的地方。

[3] 格登,和牛纳一样,也是剑桥大学一个女子学院。


第二幕第四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