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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
第一景
〔街道。卡巴诺夫家的大门,门前放着一把长椅。卡巴诺娃和费克卢莎坐在长椅上。
第一场
费克卢莎 世界末日到啦,马尔法·伊格纳季耶夫娜太太,从各种预兆看,世界末日到啦。在你们城里还是王道乐土、安居乐业,可是在别的城里简直跟所多玛[6]一样,太太。吵吵嚷嚷,忙忙乱乱,人来车往!人们东奔西跑,有的上这儿,有的上那儿。
卡巴诺娃 我们倒是没事可忙活的,亲爱的,我们的日子倒过得挺悠闲。
费克卢莎 不,太太,你们城里能安居乐业,就因为有许多人,就拿您说吧,品德高尚,为家门增光添彩;因此你们办任何事都有条不紊、平稳妥当。要知道,太太,这种忙乱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瞎忙活罢了!就拿莫斯科说吧,人们跑来跑去,不知道忙些什么。这就叫瞎忙活。马尔法·伊格纳季耶夫娜太太,瞎忙活的人才跑东跑西呢。他们还自以为在办正事;这些可怜的人,成天价忙忙乱乱。他们对人视而不见,可又老觉着有人在招呼他,走到那边一看,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种幻觉罢了。于是就垂头丧气。还有些人呢,他们自以为在追赶一个熟人。可是头脑清醒的人从旁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前面什么人也没有;可是那人因为瞎忙活,还老以为他在追赶什么人似的。没事瞎忙这玩意儿就像迷雾似的。就拿你们这儿说吧,在这么美好的黄昏,就很少有人跑到大门外来坐一会儿;可是在莫斯科呀,这会儿又是游艺场、又是歌舞会,大街上一片隆隆声,到处人声嘈杂。还有呢,马尔法·伊格纳季耶夫娜太太,他们居然驾着一条火龙跑起来:要知道,这全是图快。
卡巴诺娃 我听说了,亲爱的。
费克卢莎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太太;当然,有人因为瞎忙活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就以为这是火车,他们也管它叫火车,可是我却看见它用爪子这么扑腾(张开手指)。嘿,那叫声呀,凡是规规矩矩的人都听得见。
卡巴诺娃 管它叫什么都成,哪怕叫火车也行;老百姓是愚蠢的,什么都相信。可是你哪怕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去坐它。
费克卢莎 真是两个极端,太太!上帝保佑您千万不要遇到这样的灾难!还有呢,马尔法·伊格纳季耶夫娜太太,我在莫斯科看见一个幽灵。有一天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我出门就看见,一座很高很高的楼上,有一个人[7]站在屋顶,脸黢黑黢黑的。不说你也明白这是什么人。他摆弄着两只手,好像在撒什么东西,可是又什么也没撒下来。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撒莠草[8],白天人们在瞎忙活的时候,就悄悄地把它捡起来。因此,他们才这么东奔西跑,他们家的女人才都那么瘦,身体怎么也胖不起来。他们仿佛丢了什么,或者在寻找什么,满面愁容,怪可怜的。
卡巴诺娃 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亲爱的!这年头真是无奇不有!
费克卢莎 这年头多灾多难,马尔法·伊格纳季耶夫娜太太,真是多灾多难呀。连时间也开始缩短啦。
卡巴诺娃 怎么缩短了,亲爱的?
费克卢莎 当然喽,咱们看不出来,咱们成天瞎忙活,怎么看得出来呢!可是聪明人看得出来,如今时间缩短啦。过去,夏天和冬天老长老长的,简直等不到尽头;可如今,你还没看见就飞过去啦。一天天,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好像跟过去一样;可是由于咱们罪孽深重,时间可变得越来越短啦。那些聪明人就这么说来着。
卡巴诺娃 亲爱的,以后还要更糟糕呢。
费克卢莎 但愿咱们不要活到那年月。
卡巴诺娃 也许能活到的。
〔季科伊上。
第二场
〔前场人物和季科伊。
卡巴诺娃 我说大兄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出来溜达?
季科伊 谁能禁止我?
卡巴诺娃 谁来禁止你呀!谁吃饱了撑的!
季科伊 那就别啰唆。难道我还得听谁摆布吗?你在这儿干什么!有什么鬼事!……
卡巴诺娃 得了吧,你别扯着大嗓门嚷嚷了!你找个比我低贱的女人嚷去!对于你,我是金枝玉叶!你就走你的路得了。费克卢莎,咱们回家去。(站起来)
季科伊 你等等,老嫂子,你等等!别生气。回家还来得及:你家又不远。这不是!
卡巴诺娃 你要是有事就别瞎嚷嚷,有话就正经八百地说。
季科伊 什么事也没有,我喝醉啦,就这么回事!
卡巴诺娃 难道你现在为这事还要让我夸你吗?
季科伊 不用夸也不用骂。总之一句话,我喝醉了;事情不结了。要是不睡一觉醒醒酒,这毛病就改不了。
卡巴诺娃 那你就走吧,睡觉去!
季科伊 我上哪儿?
卡巴诺娃 回家去。还能上哪儿?
季科伊 要是我不想回家呢?
卡巴诺娃 请问,这又是为什么?
季科伊 因为我家里在干仗。
卡巴诺娃 谁会在你家里干仗?那儿不就你一个人爱动手动脚吗?
季科伊 我爱动手动脚又怎么样?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卡巴诺娃 有什么大不了?当然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你一辈子就爱跟老娘儿们干仗,也不见得有多大光彩。就这么回事。
季科伊 嗯,这就是说,她们必须听我的。难道我还能听她们的吗!
卡巴诺娃 我对你真感到纳闷:你家里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你满意吗?
季科伊 你就算了吧!
卡巴诺娃 那么,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季科伊 是这么回事:你给我说说,让我消消气。全城就你一个人跟我谈得拢。
卡巴诺娃 费克卢莎,你去吩咐准备点吃的。
〔费克卢莎下。
到屋里坐吧!
季科伊 不,我不进屋,一进屋我更受不了。
卡巴诺娃 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呢?
季科伊 一大早我就有气。
卡巴诺娃 想必人家来要钱了吧。
季科伊 这帮混蛋简直跟商量好了似的;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缠了我一整天。
卡巴诺娃 既然人家缠住你不放,一定事出有因喽。
季科伊 这事我明白;我就是这脾气,你叫我怎么办呢!我也知道应该给人家,可是心里就是没好气。就算你是我的朋友,我也应该给你,可是你来问我要——我非把你臭骂一顿不可。我可以给钱,可以给嘛,但是非臭骂一顿不可。因为只要有人向我提到钱,我心里就跟开了锅似的;浑身火烧火燎的,就是这么回事;哼,赶上这当口,我就要平白无故地骂人。
卡巴诺娃 你没长辈管束,所以你才无法无天。
季科伊 不,老嫂子,你就别说啦!你听我讲嘛!我老是碰到这样的事。有一回,正当大斋节,我在守斋,就在这时候,鬼使神差,来了个庄稼汉,来要运木柴的钱。他这时候来不是存心捣乱吗!于是我也违反了教规:破口大骂,骂得他狗血喷头,差点儿动手揍他。你瞧,我就是这脾气!后来,我向他赔罪,磕头,真是这样。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向一个农民下跪磕头来着。你瞧,这脾气把我弄到了什么地步:而且就在当院的烂泥地里,我给他下跪磕头,而且当着大家的面给他磕头。
卡巴诺娃 那你干吗存心让自己发这么大火呢?我说,大兄弟,这可不好。
季科伊 怎么是存心呢?
卡巴诺娃 我见得多啦,我知道。你要是看到有人想来找你要钱什么的,你就存心对你家里的什么人破口大骂,大动肝火;因为你知道,你发起火来,也就没人敢接近你了。就这么回事,大兄弟!
季科伊 哼,那又怎么样?谁对自己的钱财不心疼呀!
〔格拉莎上。
格拉莎 马尔法·伊格纳季耶夫娜,吃的东西准备好了,请进去吧!
卡巴诺娃 怎么样,大兄弟,进去吧!随便吃点儿什么!
季科伊 好吧。
卡巴诺娃 请!(让季科伊走在前面,自己跟在他后面下)
〔格拉莎抱着胳膊,站在门口。
格拉莎 好像是鲍里斯·格里戈里伊奇来了。该不是来找他叔叔吧?也许是随便走走?大概是随便走走的。
〔鲍里斯上。
第三场
〔格拉莎、鲍里斯,随后库利金上。
鲍里斯 我叔叔不在你们家吗?
格拉莎 在我们家。你找他吗?
鲍里斯 家里让我出来打听打听他上哪儿去了。既然在你们家,那就让他待着吧:谁找他呀。他出门,家里高兴还来不及哩。
格拉莎 让我们太太嫁给他就好啦,她能很快把他治服的。可是我傻呵呵地跟你站在这儿干吗!再见!(下)
鲍里斯 哦,上帝啊!哪怕能瞧她一眼呢?她家是进不去的,这儿主人不请是没人敢进门的。这是什么日子呀!我们俩住在一个城市里,几乎近在咫尺,可是一星期才能见一面,而且还是在教堂里或者马路上,除此以外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在这儿,姑娘一出嫁,就像被埋葬了似的。(静场)要是我压根儿见不着她,倒还好受些!可是我又时不时地见到她:而且还当着大伙的面;上百只眼睛瞧着你。真叫人心里不好受。我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一出来散步,总是跑到这个大门口。我上这儿干什么呢?从来见不着她,再说,没准惹出什么闲话,岂不害了她嘛。唉,我居然来到这样一个城市!(信步走去,库利金向他迎面走来)
库利金 怎么,先生?出来散步吗?
鲍里斯 是啊,随便走走,今天天气真好。
库利金 现在出来散步真是太好了,先生。清静,空气新鲜,从伏尔加河对岸的草地上吹来阵阵花香,碧空如洗……
满天星斗,太空邈邈,
繁星无数,银汉迢迢。[9]
先生,咱们到林荫道上走走吧,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鲍里斯 走吧!
库利金 先生,您看,我们这座小城就是这样!建成了林荫道,却没人出来散步。只是逢年过节才有人出来溜达一会儿,其实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其实到那儿去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穿戴。你碰到的只有喝得烂醉的在衙门当差的人,从小酒店里跌跌撞撞地走回家去。先生,穷人是没有工夫出来散步的,他们白天黑夜都要干活。一天总共才睡三小时。可是财主们干什么呢?嗯,他们为什么不出来散步,不出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呢?他们才不干哩。先生,他们早就关上大门,把狗放出来,您以为他们在干正事或者在祷告上帝吗?不,先生!他们关起门来并不是为了防盗,而是不让人们看见他们在责骂自己的奴仆,虐待自己的家属。在这些大门后面,流着多少看不到、听不见的眼泪啊!可是我跟您说这些干什么呢,先生!您自己就有体会。先生,在这些大门紧闭的高楼深院里,是一片荒淫无耻,花天酒地!但是这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谁也瞧不见,谁也不知道,只有上帝看得见!他们说,你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中,在大街上看见我;至于我的家庭,你无权过问;在这方面,我有铁将军把门,有恶狗挡道。他们还说什么,家庭是一个秘密,外人不得与闻。这些秘密我们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先生,从这些秘密中感到快活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其余的人则啼饥号寒、痛不欲生!这又是怎样的秘密呢?谁不知道这秘密呢!抢夺孤儿、亲属和子侄们的财产,殴打奴仆,还不让他们把他的胡作非为声张出去。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得了,不用管他们啦。先生,您知道常到咱们这儿散步的是些什么人吗?都是些小伙子和姑娘。他们忙里偷闲,少睡个把钟头,双双对对地出来玩。您瞧,那儿又来了一对!
〔出现库德里亚什和瓦尔瓦拉。他们亲吻。
鲍里斯 他们在亲吻。
库利金 这事咱们管不着。
〔库德里亚什下,瓦尔瓦拉走到自己家门口,向鲍里斯招手。他走过去。
第四场
〔鲍里斯、库利金和瓦尔瓦拉。
库利金 先生,我上林荫道去。何必打扰你们呢?我在那儿等您。
鲍里斯 好,我马上来。
〔库利金下。
瓦尔瓦拉 (用手帕掩面)你知道卡巴诺夫家花园后面的那个谷地吗?
鲍里斯 知道。
瓦尔瓦拉 过一会儿,稍微晚一点儿,你到那儿去一下。
鲍里斯 干什么?
瓦尔瓦拉 瞧你这傻样儿!叫你来你就来,到那儿你就知道干什么了。得了,快去吧,人家在那儿等你哩。
〔鲍里斯下。
他都不认得我了!现在就让他猜去吧。回头我就知道,卡捷琳娜一定忍不住,会跑出去的。(走进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