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亚·奥斯特洛夫斯基戏剧六种 - 姜椿芳等译 >
- 谁能无过,谁能免祸 >
- 第一幕
第二景
人物
瓦连京·帕夫洛维奇·巴巴耶夫(瓦连京·帕夫内奇)——地主,年轻人
鲁凯莉娅·丹尼洛夫娜·日米古林娜(鲁莎)——老处女,已故的小公务员的女儿
塔吉雅娜·丹尼洛夫娜·克拉斯诺娃(塔妮娅、塔涅奇卡)——克拉斯诺夫的妻子,鲁凯莉娅的妹妹
阿尔希普——克拉斯诺夫的爷爷,瞎老头
阿洪尼亚(阿洪纳西)——十八岁,克拉斯诺夫的弟弟,多病的男孩
〔河岸;一边有门和篱笆,另一边是草棚的一角;河对过有一片村景;日落。
第一场
〔阿尔希普和阿洪尼亚(登场)。
阿洪尼亚 爷爷,咱们在这儿歇会儿吧!我觉得不舒服。就在这条凳上坐坐吧!
阿尔希普 咱们坐吧,阿洪尼亚,咱们坐吧。我和你真可怜:我老了,你病着。
阿洪尼亚 我没病,我是生来就这样。爷爷,我在世上怕活不长了。
阿尔希普 你别听老婆子们瞎说!谁也不知道他的结局怎么样。
阿洪尼亚 我才不稀罕老婆子们哪!我自己知道我活不长了。我不能吃。别人干了活以后吃多少啊!他们吃得真多,而且吃了还要。就拿廖夫哥哥说吧,他累了,只要给他吃就成了。而我呢,就是不吃也没关系;我什么欲望也没有。吃点儿面包皮就饱了。
阿尔希普 这是在长呀。
阿洪尼亚 不,不是长。我怎么还长呢,可不是吗!按年岁说,我已经够高了。所以这就是说:我活不了了。爷爷,你听我说吧:活人想活的事情,可是我对什么都没兴趣。别人爱穿好衣裳,可是在我全一样,不管什么破烂衣裳,只要暖和就成。现在,就拿孩子们来说吧,他们各有各的爱好:有的爱钓鱼,有的爱游戏,有的爱唱歌,可是什么也打动不了我。人家快活的时候我觉得腻味,悲哀叫我心痛极了。
阿尔希普 你是天生就这样儿的。你从小就不爱这个空虚的世界。阿洪尼亚,当不幸和痛苦把人压成碎面的时候,有的人胆子却随着岁月变大了;可是你没生活过,还没尝到人世的悲哀或快乐,然而你却像老人似的懂得道理。感谢上帝,他让你变聪明了。世界迷惑不了你,你不知道诱惑,所以你的罪恶很少。这是你的运气!你听我说!阿洪尼亚,我是知道诱惑的,而且永远撇不开它,还常常随心所欲地去找它。你说什么在你都一样;世界上什么也让你快活不了,可是对我呢,上帝的世界又好又美:任什么都能引诱我,任什么都能迷惑我。看不够的眼睛和随心所欲叫人尝遍人世所有的快乐。不过,阿洪尼亚,世界上的善恶是并存的、是手携手的。不错,一个人的罪恶也许比海里的沙粒还多。好在上帝让我活到可以忏悔的年纪,没有在罪恶里把我打倒。我们忏悔、痛心、希望怜悯,而你呢,没什么要忏悔的:你是个神人。
阿洪尼亚 不,爷爷,不,你别这么说吧!我怎么能算神人呢!我见过神人,他们又善良、又不念旧恶;他们挨骂、受嘲弄,可是他们笑笑了事。而我呢,爷爷,一来就发脾气。哥哥也这样,可是哥哥一会儿气就平了,我可不行;爷爷,我坏!
阿尔希普 孩子呀,你究竟生谁的气呢!有谁欺负你吗?
阿洪尼亚 没人欺负我,可是我心疼大伙:疼你、疼哥哥、疼你们大伙。
阿尔希普 干吗你要为我们难过呢!我觉得我们并没受什么闲气。
阿洪尼亚 哥哥没结婚的时候,我们是不受什么闲气的。爷爷,干吗哥哥那么爱嫂嫂?
阿尔希普 他怎么能不爱她呢!他为什么结婚呢!哥哥爱嫂嫂,你应该高兴。你真是个傻瓜!
阿洪尼亚 不,我说的是实话。从前哥哥更爱我,也更爱你。
阿尔希普 原来你是个醋坛子!原来你吃醋。
阿洪尼亚 不,这不是吃醋。难道哥哥瞎了吗?她爱他像他爱她吗?她配吗?干吗他在她们面前那么俯首帖耳?他的百依百顺让我生气。难道他不如她跟她姐姐吗?老婆是该在家里干活的,她却抄着手闲待着。哥哥一个人干活,还得侍候她们。我可怜他。
阿尔希普 与你有什么相干!他愿意嘛。他干,又没强迫你干。我跟你都是靠他养活的。
阿洪尼亚 我怎么不知道。爷爷,你告诉告诉我:她们是不是比哥哥强呢?
阿尔希普 不管强不强,她们的门第可不同。
阿洪尼亚 什么叫门第不同!这么说,哥哥活该为她们干活,供她们穿衣吃饭;她们还摆架子。世上就没比哥哥更强的人,她们却让他干苦活。
阿尔希普 你怎么知道;也许哥哥自己不想叫她干活。
阿洪尼亚 要是她不干活,那她就别大模大样的!既然她嫁了买卖人,那她就跟咱们一样,也是买卖人。难道咱们是种该死的人吗?主啊,请原谅吧!我们也有公会,也纳税,也参加各种赋役。哥哥的钱是用血汗换来的,还得缴会费。她应该待在家里当小姐。可是她嫁了人,那她就得知道——一家之主是丈夫。你瞧,爷爷,我全看见了,全听见了;因为她们,这俩不要脸的,并不避讳我。哥哥给她头巾和绸子衣服,她们姐妹俩却背地里笑他,管他叫傻瓜。我全听见了,我真痛苦,爷爷,痛苦!我告诉了哥哥,他却骂我。(沉默)爷爷,这就是我睡不着觉的原因;我白天看到的,晚上就全在眼前出现了,揪我的心,所以我整夜都哭。我真是活不长了!现在我的身体好不了了。我的脾气太大了!但愿老天爷快点儿把我带去,那我就可以少受苦了。
阿尔希普 别作孽了!你应该活下去,活下去!你知道,阿洪尼亚,我活着一点儿用也没有,可是我还是要活。上帝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算个什么人!我看不见美丽的太阳和光辉的月亮,也看不见绿色的草地,也看不见凉水和上帝的万物。可是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看不见人们的愉快的脸。
阿洪尼亚 真可怜,爷爷,你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呢,什么都讨厌;什么也安慰不了我。
阿尔希普 你所以得不到安慰,就因为你心里不平静。你更多看、更常看上帝的世界,而少看人吧;那你的心就会变得更轻松起来。你晚上就能睡,而且会做好梦。阿洪尼亚,这会儿咱们在哪儿坐着呢?
阿洪尼亚 在河边,爷爷,在扎伊契哈的房子旁边。
阿尔希普 桥是在咱们右边吗?
阿洪尼亚 是的,爷爷。
阿尔希普 这会儿太阳是在左边吗?
阿洪尼亚 在左边,爷爷;差不多快落了。
阿尔希普 有云吗?
阿洪尼亚 没有,晴亮着呢。晚霞发出一片红光,明天准是晴天。
阿尔希普 不错,不错,我自己也感到。空气这么清新,微风这么凉爽,我简直都不想走了。美啊,阿洪尼亚,上帝的世界美啊!要有露水了,所有的花都要放香了;那儿星星就要出现了;在群星上面,阿洪尼亚,就是我们慈悲的造物主。假如我们更多地记着他的慈悲,那我们自己就应该更慈悲!
阿洪尼亚 爷爷,我会尽力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巴巴耶夫登场。
爷爷,咱们走吧!有个外地的绅士上这儿来了;也许他会笑话咱们的谈话。
阿尔希普 (起身,跟着阿洪尼亚走)我的灵魂赞美上帝。
〔他们退场。
第二场
〔巴巴耶夫。
巴巴耶夫 当你等待某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时间过得多慢啊!我故意绕远路走,免得早到这儿,可是我还是比她们先到。我真恨等人!一个多荒谬的情况啊!女人老是爱折磨人,这是她们的天性;她们非常喜欢人家等她们。当然,塔妮娅不是这样的:我相信她会非常高兴。非常高兴我来了。我说的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女人。我觉得她们爱折磨人,就因为……这话我怎么说呢……这种想法完全是天生的……因为要事先给她们自己补偿她们将来失去的各种权利。这就是我在美妙的风景中独自和大自然这样说话的结果!心里想到的是多么精妙的思想啊!要是这种思想得到发展,当然是在空闲的时候,在乡间得到发展的话,那可能会构成一个美丽的中篇小说,甚至一个类似阿弗雷得·缪瑟[2]所写的喜剧。可是这种东西在我们的国家是不会上演的,必须精妙地、非常精妙地演;花束也重要。好像有人来了。是她们吗?我们怎么见面呢?分别了两年,不能算不久。
〔克拉斯诺娃和鲁凯莉娅登场。
第三场
〔巴巴耶夫、克拉斯诺娃和鲁凯莉娅。
克垃斯诺娃 (伸手给巴巴耶夫)瓦连京·帕夫内奇,您好!姐姐告诉我说您来了,我真高兴极了。
巴巴耶夫 这么说,您还没忘了我?
克拉斯诺娃 还说呢!我们真是常常,我跟姐姐真是常常、常常提起您。她跟我说您没忘了我们。
巴巴耶夫 不,我忘不了您。有些关系,亲爱的塔吉雅娜·丹尼洛夫娜,是不容易忘的。我跟您的友情就是这样的。对不对?
克拉斯诺娃 (低下头去)对。
巴巴耶夫 我保证,只要我能抽身从彼得堡到乡下来,那我就会不断地找机会到这个城里来,而且一定找您。
鲁凯莉娅 直到现在您都没找到这种机会吗?您别说了!
巴巴耶夫 您相信我好了。
鲁凯莉娅 才相信您呢!塔妮娅,你别相信绅士老爷们;他们老骗人。
巴巴耶夫 您干吗拿这种话说我呢?
鲁凯莉娅 不单您是这样,而且所有的绅士老爷都这样。
克拉斯诺娃 您在这儿待的日子长吗?
巴巴耶夫 待的日子长?起先我想这要由替我办事的文书来定;可是现在我看这要靠您,我的宝贝儿塔吉雅娜·丹尼洛夫娜了。
克拉斯诺娃 我真是太荣幸了。不,说实话,有三四天没有?
巴巴耶夫 他们答应在三天之内把我的事情办妥;可是我呢,要是您愿意的话,也许要多待三四天。
克拉斯诺娃 当然,愿意。
巴巴耶夫 只是一样,亲爱的塔吉雅娜·丹尼洛夫娜:你们城里寂寞极了。我得有个条件,要尽可能让我常常见您。
克拉斯诺娃 这很简单。来看我们好了。明天请您喝茶!
巴巴耶夫 是呀,不过常去看你们是不可能的,有的是流言蜚语,再说,您丈夫……
克拉斯诺娃 与他什么相干!您是我的朋友,您来看我,又不是看他。
鲁凯莉娅 以后我们这边也会遵守礼节,会去回拜您。再说,我们是常常去看望你们那儿的女主人的;所以说,您要是高兴看我们的话,您可以上那儿去。
巴巴耶夫 (和克拉斯诺娃退到一边)您不讨厌结婚生活吗?
克拉斯诺娃 (沉默片刻)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呢。
巴巴耶夫 亲爱的塔吉雅娜·丹尼洛夫娜,您坦白说吧!我一向对您是什么样的情意,您是知道的。
克拉斯诺娃 为什么我要跟您坦白说呢?这有什么好处呢?现在已经不能挽回了。
巴巴耶夫 要是不能完全挽回的话,那么至少,亲爱的塔吉雅娜·丹尼洛夫娜,您可以及时行乐一下,免得让这种庸俗的生活把您整个闷死。
克拉斯诺娃 及时!那以后就更苦了。
巴巴耶夫 您知道吗,我很有意搬到乡下来;那么我们彼此就可以接近了。我甚至预备搬到这个城里来,只要您……
克拉斯诺娃 (转过身去)请别跟我说这种话吧!瓦连京·帕夫内奇,您这种话我才不要听呢。
鲁凯莉娅 (对巴巴耶夫)您真是太什么的了!您知道,我全听见了。
巴巴耶夫 鲁凯莉娅·丹尼洛夫娜,好像有人来了。请到河边那儿去瞧瞧:我不想让人家看见我们一块儿在这儿。
鲁凯莉娅 哟,您哪!真是个滑头绅士!(走开)
克拉斯诺娃 那么,瓦连京·帕夫内奇,您明天上我们家里去喝茶吗?
巴巴耶夫 我真不知道,也许去。
克拉斯诺娃 不,一定来!
〔沉默。
嗯,叫我怎么请您呢?(拉住巴巴耶夫的手)唉,宝贝儿!唉,小天使!
巴巴耶夫 塔吉雅娜·丹尼洛夫娜,您可变了。
克拉斯诺娃 我变了?真的没变,一点儿也没变。干吗您惹我生气呀!
巴巴耶夫 塔吉雅娜·丹尼洛夫娜,您还记得圣地吗?
克拉斯诺娃 什么事?我全记得。
巴巴耶夫 记得花园吗?记得菩提树下的林荫路吗?记得吃了晚饭以后,妈妈睡着了的时候,咱们坐在阳台上的情景吗?还记得那条很细的丝带吗?
克拉斯诺娃 (低声地)哪一条?
巴巴耶夫 您捆住我手的那条。
克拉斯诺娃 (发窘)那么,这又有什么呢?唉,我全记得,全记得。
巴巴耶夫 恰好是您,我的心肝,现在跟从前完全不同了:您待我好冷淡啊。
克拉斯诺娃 唉,瓦连京·帕夫内奇!那时候我是个姑娘,我想爱谁就可以爱谁,可是现在,我结了婚。您想想吧。
巴巴耶夫 是呀,当然。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你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你随便把我怎么样,我几乎忍不住要像从前那样叫你塔妮娅。
克拉斯诺娃 为什么要忍住呢!叫呀!
巴巴耶夫 有什么用呢,我的心肝!您已经不爱我了。
克拉斯诺娃 这是谁跟您说的!我照样爱您,甚至比从前更爱。
巴巴耶夫 (俯身向她)塔涅奇卡,难道这是真的吗?
克拉斯诺娃 (亲吻他)这是我给您的证据!现在您相信我了吧?可是,亲爱的瓦连京·帕夫内奇,您要是不愿意我这一辈子不幸的话,那我们只能互相恋爱,像咱们这会儿这样。要不然,您还是走,离开罪恶吧!
巴巴耶夫 请放心吧,宝贝儿,请放心吧!
克拉斯诺娃 不,您起誓!起个重誓,那我就可以不怕您了。
巴巴耶夫 你真傻!
克拉斯诺娃 是呀,我傻,怎么能不傻呢!我要是听信老人们的话,那我是犯了大罪了。照老规矩说,除了丈夫以外,我是不应该爱任何人的。可是,既然我没法爱他,而在结婚以前又爱上了您,我又改变不了我的心意,那么我……但愿上帝别让您……我无论如何也不……因为我要过正大光明的生活。
巴巴耶夫 您安静点儿吧!
克拉斯诺娃 亲爱的瓦连京·帕夫内奇,就这样吧。这就是说,咱们现在可以有个极愉快的恋爱:既不对上帝犯罪,也不在人前感到耻辱。
巴巴耶夫 是,是,这妙极了!
克拉斯诺娃 好,我要亲亲您了,因为您聪明极了。(亲吻他)那么,您明儿晚上来看我们吗?
巴巴耶夫 以后你就来看我吗?
克拉斯诺娃 一定来啊!以后我们就会来看您;我现在不怕您了。
巴巴耶夫 你真是个美人儿!你甚至比从前更可爱。
克拉斯诺娃 喂,保守秘密啊!再见!鲁莎,咱们走吧!
鲁凯莉娅 (走过去)再见!晚上好好地睡,做个快乐的梦!梦见采玫瑰,浇茉莉!(刚要走)可是您这个人呀!哟,哟,哟!没话说,真聪明!我才看出来,才佩服哪。
〔她们退场。
巴巴耶夫 好,小说已经开始了,可是,怎么结束呢!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