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迂回策略

字数:1755

这里,我们要作一点说明,这对读下面及以后各章很有必要。

本书作者——很抱歉,这里不得不谈到他本人——离开巴黎已有多年[111]。从他离开后,巴黎发生了变化。一个新城拔地而起,他简直都不认识了。不用说,他热爱巴黎,这是孕育他思想的故乡。巴黎几经拆毁和重建,他年轻时的巴黎,他深深刻在记忆中的巴黎,现已成了昔日的巴黎。请允许他谈谈那时候的巴黎,就当它依然存在吧。作者把读者带到某个地方,对你说:“在某条街上有某幢房子”,可是,这条街,这幢房子,现在很可能不存在了。读者愿意的话,可以去核实。至于他,他不熟悉新巴黎,他写的是旧巴黎,因为浮现在他眼前的是旧巴黎,那是他珍爱的幻觉。当他在梦幻中,看见他在国内时看见的东西,那一切历历在目,这对他来说,是极其愉快的事。只要还在故乡来来去去,你会觉得,那些街道无足轻重,那些门窗和屋顶微不足道,那些墙你视而不见,那些树你认为平淡无奇,你不进去的那些房子毫无用处,你踩着铺石路面,会以为那不过是石头。后来,你离开了故乡,你会发现,那些街道,你非常珍爱,那些屋顶和门窗,你魂牵梦萦,那些墙,你极其珍视,你没进去过的房屋,你现在天天进去,而对那些铺石的街道,你牵肠挂肚。那些地方,你现在看不到了,也许永远也见不着了,它们的形象你铭记在心,它们的魅力使你缠绵悱恻,它们宛若幽灵,出现在你眼前,使你柔肠百转,它们在你眼里成了圣地,可以说,成了法国。你热爱它们,回忆它们现在的样子,回忆它们昔日的面貌,你墨守这些形象,丝毫不想改变,因为珍爱祖国的形象,如同珍爱母亲的容貌。

因此,请允许我们面对现在,谈论过去。这一点,请读者务必记住。现在,我们继续往下讲。

让·瓦让立即离开林荫大道,拐进小巷,尽量迂回而行,有时突然折回来,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

这是走投无路的公鹿采用的战术。在可能会印下足迹的地方,这种反向而行的战术大有好处,尤其是能迷惑猎人和猎犬。用猎人的行话来说,这叫作“假返树林”。

那天正是月圆之夜。让·瓦让并不恼火。月亮远远挂在天边,将街道分割成一块一块,有的地方黑暗,有的地方明亮。让·瓦让可以沿着有阴影的房屋和墙壁走,一面密切注视明亮的一侧。他也许没有考虑到,这样就忽略了黑暗的一边。但是,他认为波利沃街周围的小巷非常僻静,不会有人跟在后面。

珂赛特走着,什么也不问。在她生命的最初六年中,她受尽了折磨,这使她的性格变得比较被动。再说,她不知不觉已习惯了老人的古怪和命运的奇特,这一点,以后还要多次提到。况且,和他在一起,她有一种安全感。

他们去哪里?让·瓦让不比珂赛特更清楚。他把自己交给了上帝,正如珂赛特把自己交给了他。他感到,有个比自己更强大的人也在牵着自己的手,一个看不见的人在给自己引路。此外,他心中无数,没有打算,没有计划。他甚至不能绝对肯定那人是雅韦尔,而且,即使是雅韦尔,那雅韦尔也未必知道他就是让·瓦让。他不是乔装改扮了吗?大家不是以为他死了吗?可是,最近几天发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这些事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他决定不再回到戈博旧宅。他犹如被逐出巢穴的动物,先寻一个藏身之洞,慢慢再找一个安身之地。

让·瓦让在穆夫塔区迷宫般的小巷里绕了好几圈,每次的路线都不相同。这一带的居民都已睡觉,似乎还像在中世纪,受着灯火管制。他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按照巧妙的策略,在纳税人街、刨花街、圣维克多棒槌街和隐士井街之间兜来转去。那一带有小客栈,但他没进去,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相反,他相信,即使有人在寻找他的踪迹,也被他甩掉了。

当圣蒂安杜蒙教堂敲响十一点时,他正从蓬图瓦兹街十四号门前经过,那里是警察分局。过了一会儿,出于前面谈到的本能,他回过头来,借着警察分局门口的路灯,清楚地看到后面跟着三个人,就在街道黑暗的一侧,离他相当近,正从路灯下鱼贯而过。其中一个走进了警察分局的小路。打头的那个人,他觉得非常可疑。

“跟上,孩子。”他对珂赛特说。他急忙离开蓬图瓦兹街。

他兜了一圈,绕过族长巷(因时间太晚,巷子已关闭),穿过木剑街和弓弩街,拐进驿站街。

那里有个十字路口,与圣热纳维埃芙新街相接,如今坐落着罗兰中学。

(不言而喻,圣热纳维埃芙新街是一条老街,而驿站街十年也不见一辆驿站快车经过。那驿站街在十三世纪住着陶器商,它真正的名字是瓷器街。)

月亮把皎洁的光洒在街口。让·瓦让躲进一个门洞里,心想,如果那几个人还跟着,当他们从月光下经过,他就能看清他们。

果然,不到三分钟,他们就出现了。他们现在是四个人,个个高头大马,穿着棕色长大衣,戴着圆帽,拿着粗棍。他们高大的个头和巨大的拳头,同他们鬼鬼祟祟地在黑暗中行走一样,令人胆战心惊。他们就像四个化作人形的幽灵。

走到街口中间,他们停下来,围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他们似乎举棋不定。像是领头的那个人转过身,右手斩钉截铁地指了指让·瓦让所在的方向,另一个好像固执地指了指相反的方向。第一个人转过头来时,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让·瓦让清楚地认出是雅韦尔。


第五卷 猎犬在暗中默默追捕二 幸好奥斯特里茨桥上有车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