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问题的表象

字数:1960

暴乱是由什么组成的?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有。一种慢慢释放的电,一股突然迸发的火,一种飘泊不定的力,一阵突然吹过的风。这股风遇到正在沉思的人、做梦的脑袋、受苦的灵魂、燃烧的激情、咆哮的苦难,便把它们卷走。

卷到哪里?

漫无目的。穿过国家,穿过法律,穿过别人的成功和傲慢。

被激怒了的信念,被激发了的热情,被煽动了的愤慨,被压抑了的好斗本能,幼稚而狂热的勇敢,轻率,好奇,爱好变化,渴望意外,爱读新剧目的海报,爱听置景员吹口哨;模糊不清的仇恨,怨恨,失望,怨天尤人的虚荣心;烦闷,空想,难以攀登的野心;大楼崩塌时希望能找到一条出路;最后,位于最底层的泥炭,这个着了火的污泥:这些都是暴乱的因素。

既有比较伟大的,也有比较卑微的;闲荡在一切之外、等待时机的人们,流浪汉,无赖,游民,夜宿偏僻之地、以寒冷的天空当屋顶的人,每天四处要饭、不务正业的人,贫困卑微默默无闻的人,光脚赤膊的人:这些人都是暴乱的参加者。

谁内心深处对国家、生活或命运中的某件事,暗暗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就到了造反的边缘,暴乱一发生,就会浑身颤动,感到被旋风卷了起来。

暴乱是一种社会大气层的龙卷风,会在某种气温下突然形成,它旋转着上升、奔腾,轰轰隆隆,将一切拔掉、铲平、压碎、摧毁、连根拔起,一路上将强大的和弱小的、坚强的和软弱的、树干和草屑统统卷走。

谁碰到它,或被它卷走,都会遭殃!它让它们互相撞击而粉身碎骨。

谁被它抓住,它就会传递给谁异乎寻常的威力。它撞到谁,就让谁充满制造事件的力量。它把一切都变成投射物。它将砾石变成炮弹,挑夫变成将军。

如果相信某些主张阴险政治的权威人士的说法,从政权角度看,偶尔暴乱一次是可喜的。他们的理论体系是:暴乱推翻不了政府,却能巩固政府。它可以考验军队,团结资产阶级,锻炼警察的肌肉,验证社会结构的力量。这是一种体操运动,几乎可说是一次卫生运动。政权经历暴乱后,会更加健旺,正如人经过按摩后,会更加健康。

三十年前,人们对暴乱的看法与现在是不一样的。

对任何一件事,都有一种自命“合情合理”的理论;菲兰特与阿尔塞斯特[130]针锋相对;那是界于真理和谬误之间的折衷主义;解释,训诫,有点傲慢的缓和,这种缓和因其混有谴责和原谅,便自以为是明哲的化身,却只是卖弄学问罢了。任何一种所谓折衷的政治派别,盖出于此。在冷水和热水之间,有温水派。温水派貌似深刻,其实浅薄,他们剖析结果,却不追溯原因,站在半科学的高度,斥责民众的动乱。

据这一学派说:“暴乱使一八三〇年的事件变得复杂化,使这一伟大事件丧失了部分纯洁性。七月革命是人民刮起来的一阵有益的风,接踵而来的是蓝蓝的天。而暴乱又使天空阴云密布。那场革命起初以团结一致而引人注目,可暴乱使它转变为争吵。跟任何跳动着前进的进步一样,那场革命有其隐秘的断裂,而暴乱使那些断裂更加敏感。人们可以说:‘啊!这里断了!’七月革命后,人们有解放的感觉;可那场暴乱后,人们则感到遭受了灾难。

“每每发生暴乱,店铺会关门,资金会衰竭,证券市场会惊慌,商业会停顿,生意会遇阻,破产会加速;不会再有钱;私人财产惶恐不安,国家信贷动摇不定,企业狼狈不堪,资本连连后退,劳动遭到贬值,到处人心惶惶,影响波及所有的城市。国家就会面临险境。有人做过统计,暴乱的第一天,法国会损失两千万法郎,第二天四千万,第三天六千万。暴乱三天,要损失一亿两千万,就是说,哪怕只考虑财政上的损失,也是一场大灾难,或是海上遇难,或是打了一场大败仗,一支拥有六十艘战舰的舰队被彻底歼灭。

“不错,从历史角度看,暴乱有其美丽之处;论宏伟和悲壮,街垒战不亚于丛林战;一个具有森林的灵魂,另一个具有城市的灵魂;一个有让·朱安[131],另一个有贞德姑娘。暴乱将巴黎人最突出、最独特的性格照得鲜红鲜红,又灿烂壮丽:慷慨,忠诚,豪放;大学生证明勇敢是智慧的组成部分,国民自卫军不屈不挠,店主在外面露营,流浪儿坚守堡垒,行人蔑视死亡。学校与宪兵团发生冲突。在战士之间,归根结蒂,只有年龄的悬殊;他们属于同一类,都是坚忍不拔的勇士,二十岁为理想而死,四十岁为家庭而死。在内战中,军队总是忧容满面,面对敢说敢干的人,显得畏首畏尾。暴乱在显示人民群众的大无畏精神的同时,也培养了资产阶级的勇敢精神。

“这样很好。可是,值得流血吗?除了要流很多血外,前途变得暗淡了,进步受到了影响,最优秀的人忧心忡忡,正直的自由主义者悲观失望,外国专制主义看到革命造成许多伤口,感到兴高采烈,一八三〇年的失败者幸灾乐祸,他们说:‘我们早就说过!’此外,巴黎也许壮大了,法国却变小了。此外——我们必须言无不尽——变得凶残的社会秩序虽然战胜了变得疯狂的自由,可大规模的屠杀却给这一胜利的脸上抹了黑。总而言之,暴乱必定祸国殃民。”

这些近乎明哲的人就是这样说的,而资产阶级,这些差不多是人民的人,却对此心满意足。

至于我们,我们不同意用“暴乱”这个太笼统,因而也就太方便的字眼。对于人民运动,我们是要作区别的。我们不想问,一次暴乱的代价是不是和一场战役一样多。我们首先要问,为什么要打仗?这里,就提出了战争问题。暴乱是灾难,难道战争就不是灾难吗?况且,难道所有的暴乱都是灾难吗?七月十四日这场革命,哪怕耗费一亿二千万法郎,那又怎样?让菲利普五世[132]当西班牙国王,法国就花了二十个亿。即使花同样多的钱,我们也宁愿要七月十四。再说,我们讨厌用这些数字,它们貌似有理,其实都是空话。一场暴乱爆发了,我们就好好进行分析。上述持不同观点的理论只谈及结果,而我们却要研究原因。

下面我们来详细谈一下。


第十卷 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二 问题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