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越狱的波折
同一天晚上,强力监狱里发生了这种情况:
巴伯、勃吕戎、海口商量好越狱;德纳第虽然关在单人囚室,但也参与其谋。巴伯当天就办完自己分内的事;通过蒙巴纳斯向伽弗洛什的叙述,读者已然了解了这一点。
蒙巴纳斯则是他们的外援。
勃吕戎受惩罚,禁闭了一个月,他利用这段时间做了两件事:一是编好了一根绳子,二是考虑成熟一个计划。从前监狱惩罚囚犯,就是把他们单独关起来,那种严酷的地方叫“地牢”,由四堵石墙构成,上面石顶棚,下面石板地,放一张帆布床,只有一扇小铁窗通气,却安了两道铁门;普遍认为地牢太残酷,现在改为禁闭室,有一道铁门、一扇铁窗、一张帆布床、石板地、石屋顶、四堵石墙,快到中午能透进一点阳光。禁闭室不叫地牢了,但有一点不便之处,就是让本来应当干活的人去动脑筋。
勃吕戎动了脑筋,带了一根绳子出了禁闭室。查理大帝庭院公认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于是把他送进新楼牢房。他到新楼发现的第一样东西是海口,第二样东西是一根钉子。海口意味犯罪,钉子意味自由。
关于勃吕戎其人,应当有个完整印象了。他看上去弱不禁风,一副沉思忧郁的神态,是个彬彬有礼、聪明而狡黠的年轻人,那眼神温柔、而笑容却残忍。眼神是他意志的窗口,微笑则是他本性的流露。他最先研习的技艺就是上房顶,运用所谓“处理牛百叶”之法,大大发展了掀掉铅皮房盖和流水槽的技巧。
当时越狱是个有利时机,那一阵,屋面工正给监狱一部分房顶翻新青石瓦。这样,圣贝纳尔庭院,同查理大帝庭院和圣路易庭院,就不再完全隔绝了。房顶上有不少木架和梯子,换句话说,有了通往自由的桥梁和楼梯。
新楼是整个监狱的薄弱点,到处都是裂纹,破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墙壁被硝酸严重腐蚀,囚室棚顶不得不加了一层保护板,因为拱顶时有石块脱落,砸着在床上睡觉的囚犯。监狱管理处错就错在,新楼已然破旧不堪,还关那些最好闹事的囚犯,照监狱的语言说,关那些“重罪犯人”。
新楼上下有四层囚室,还有一个叫作气爽楼的阁楼、一个大烟囱。大烟囱可能通当年强力公爵的厨房,从底层建起,好似一根扁平的立柱,纵穿上边四层,将每层囚室分隔为二,并且从房顶冒出去。
海口和勃吕戎分在同一囚室。为谨慎起见,把他们俩安排在二楼。他们的床头恰巧抵着壁炉的烟囱。
德纳第又恰巧在他们的头顶,关在那间叫作气爽楼的阁楼里。
行人走过消防队营房,沿圣卡特琳园地街(14)走到浴池的大门前站住,就能望见摆满盆栽花木的院子,院子里端有一个带两翼的白色小圆亭,镶着绿色窗板,富有让—雅克田园梦幻的情调。还不过十年前,那圆亭背靠着一堵高高耸立的黑墙;那光秃秃难看的高墙,正是强力监狱的围墙巡逻道。
圆亭背后那道围墙,好似贝尔干身后的弥尔顿(15)。
尽管那道围墙很高,但是从外面仍能望见更黑的房顶越过墙头,那便是新楼的房顶。上面四扇铁窗清晰可见,那便是气爽楼的窗户。一根烟囱从楼顶冒出来,那便是贯穿几层楼囚室的烟囱。
气爽楼建在新楼的房顶,是一大间顶楼,安了三道铁栅门,还有包了铁皮并用大铆钉铆住的重木门。从北面进去,左首便是那四扇铁窗,右首对着铁窗,有四个方形大铁笼,由狭窄的过道隔开。铁笼下半截是齐胸高的砌墙,上半截粗铁条直连屋顶。
从二月三日夜间起,德纳第就单独关在一个铁笼里。后来始终未能查明,他同谁勾结,如何弄到一瓶麻醉药酒。据说由德吕发明的那种药酒,因“迷魂”匪帮使用而出名了。
好多监狱都有吃里爬外、半官半匪的狱吏,他们协助囚犯越狱,又向警方报告假情况,既邀功又捞油水。
就在小伽弗洛什收留两个流浪儿的那天夜晚,勃吕戎和海口已得知,巴伯在那天上午逃走,要同蒙巴纳斯在大街上接应,他们就悄悄起床,用勃吕戎拾到的铁钉控通靠床头的烟囱,让灰渣落在勃吕戎的床上,以免人听见动静。这工夫,雷电交加,雨骤风狂,监狱中的门扇户枢震得噼啪山响,真是天助。惊醒的囚犯也都佯装重新入睡,任凭海口和勃吕戎干去。勃吕戎灵活,海口有力气了。狱卒就睡在同牢房隔一道铁栅门的寝室里,还未等他听见一点声响,两个悍匪就打穿侧壁,从烟囱里爬上去,捅开烟囱口的铁丝网,来到房顶。风雨越发猛烈,房顶很滑。
“这是抽筋儿多好的锁哥儿呀!(16)”勃吕戎说道。
他们和巡逻墙道之间,横隔一道六尺宽、八十尺深的鸿沟。他们往沟底望去,只见一个岗哨的枪支在黑暗中闪光。他们将勃吕戎在地牢里编的绳子,一头拴在烟囱口上刚被他们折弯的铁条上,另一头从巡逻墙道上面抛过去,抓住绳子一跃越过鸿沟,双手抓住围墙边,先后滑落到连着浴池房的一个小屋顶,再抽回绳子,跳到地上,穿过浴池房大院,推开门房室门上的小窗,伸进手去拉一下门绳,便打开大门,来到街上了。
他们在黑暗中,手里拿着铁钉,脑袋装着一个计划,从起床到越狱,还不到三刻钟。
不大工夫,他们便会合了在附近游荡的巴伯和蒙巴纳斯。
他们那根绳子抽回时拉断了,还留一段拴在楼顶烟囱口上。他们手掌皮几乎全磨掉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受伤。
这天夜晚,德纳第没有睡,他已得到通知,但是通过什么方式,狱吏却未能查明。
将近凌晨一点钟,夜一片漆黑,他从铁笼对面的天窗望出去,狂风暴雨击打楼顶,忽见闪过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在窗口还略微停了一下,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是勃吕戎。德纳第认出他来,当即就明白了。这就足够了。
德纳第被指控为黑夜行凶杀人的强盗,受到监视囚禁。铁笼前总有一名值勤士兵,荷枪实弹走来走去,每两小时换一班。气爽楼里照明,只有一盏壁灯。囚犯脚腕儿还锁着五十斤重的一对铁球。每天下午四点钟,一名狱卒带两条獒犬,还按当时的办法来到囚笼,在他床前放下两斤重的面包、一罐凉水、一满碗漂着几粒蚕豆的清汤,然后检查脚镣,再敲敲囚笼的铁条。到夜晚,此人带着獒犬还要来视察两次。
德纳第曾得到允许,给他留下一根铁扦子,一头插着他的面包,一头插进墙缝里,说是“要防耗子给吃了。”既然有人时刻监视他,那么留下铁扦子就没有什么不妥。后来大家才想起,当时有个狱卒就说过:“给他留根木扦子恐怕更好些。”
凌晨两点钟换班,一名新兵换走了一名老兵。过了一会儿,那个狱吏带狗来巡视,觉得那个“丘八”太嫩,又“土里土气”,除此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也就离去。过了两小时,到了凌晨四点钟,来换班的人发现那个新兵倒在德纳第的铁笼旁边,像石头一样睡得死死的,而德纳第却不知去向,方砖地上丢着他那折断的脚镣。囚笼的顶端有个破洞,上面屋顶也有个破洞。他的一块床板撬掉,不翼而飞,再也没有找到,想必被他带走了。在牢房里还找到半瓶迷魂药酒,那士兵被药酒麻醉,他的刺刀也不见了。
发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德纳第已经逃之夭夭;殊不知他逃出新楼,还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越狱远没有得逞。
德纳第到了新楼的房顶,发现勃吕戎拴在烟囱顶罩上的那半段绳子,可惜太短,他不能像勃吕戎和海口那样,越过巡逻墙道逃出去。
从芭蕾舞街拐进西西里王街,几乎立刻就能看到右首有一块肮脏不堪的洼地。上世纪那里有一栋楼房,现在只残留一堵后墙,有四层楼高,立在其他楼房之间,确是破楼的危墙。那道残垣断壁不难辨识,上面有两扇大方窗户。如今还能望见;中间靠右山墙那一扇,上面有一条虫蛀了的方木横梁。从前,透过那些窗口能望见一道阴森森的高墙,那正是强力监狱的一段巡逻墙道。
那楼房拆毁之后,临街留下一块空地,只有半边围着木栅栏。栅栏由五根石柱扶撑,木板已朽烂,中间开了一道门,几年前还只插了一根木门闩。栅栏里紧靠危墙脚,隐蔽着一间小木棚。
凌晨三点过后不久,德纳第就是到了那围墙顶上。
他是如何到了那上面呢?谁也不理解,也无法解释。看来,闪电对他既有妨碍,又有帮助。也许他利用铺瓦工的那些梯子和木架,从一个房顶到另一个房顶,从一道围墙到另一道围墙,从一个院落到另一个院落,大概从查理大帝院楼房到圣路易院楼房,再到巡逻墙道,从那里移到西西里王街那道断壁上的吧。然而,这样一条路线,中间有几处不可能连起来。也许他用床板搭成桥,从气爽楼到巡逻道墙头,再沿墙头绕着强力监狱爬行,直到那断壁上的吧。然而,强力监狱巡逻道边墙筑有雉堞,而且起伏不平。邻近消防队营房那一段低下去,到浴池房的那一段又高起来,一路有几处还被建筑物隔断,靠拉姆瓦尼翁府邸那一段和对着石路街那一段,高度就不一样,处处可遇陡坡和直角;况且,那些岗哨也会看到逃犯的黑影,因此,德纳第走这条路线,几乎同样说不通。这两种逃跑的方式都不可能。德纳第极度渴望自由,也就情急智生,将深渊化为浅沟,铁栅化为柳篱,双腿残疾化为运动健将,足痛风患者化为飞鸟,迟钝化为本能,本能化为智慧,智慧化为天才,他是否灵机一动,发明了第三种方法呢?这事儿一直是个谜。
越狱的奇迹,不可能都弄得清楚。再重复一遍,一个人要逃脱绝境,就有灵感。在越狱的神秘闪念中,往往有星光和闪电;奋力求生和振翅向崇高,都同样令人惊讶;人们谈起一个越狱的匪徒,就会说:“他怎么翻过那个屋顶的呢?”同样,人们谈到了高乃依,也会说:“他怎么想出‘让他死亡吧’这句妙语呢?”
不管怎么说,德纳第逃到那里,照孩子们形象的说法,伏在那堵危墙的“刃儿”上,他大汗淋漓,浑身被雨浇透,手掌擦破了皮,臂肘流血,双膝也磨破了,已然筋疲力尽,同铺石街面还隔着四层楼高的峭壁。
他身上带的那根绳子太短了。
他面如死灰,气力耗尽,满怀的希望也破灭了,只好在那里等待,眼下还有夜色掩蔽,可是心想很快就要天亮,就要听到附近圣保罗教堂报四点的钟声,监狱里换岗的人就要发现那哨兵在酣睡,屋顶捅了个大窟窿,德纳第转念至此,不禁惊恐万状,再借着昏暗的灯光往下瞧,高度骇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那湿漉漉黑糊糊的铺石街道,既渴望又可怕,即意味自由,又意味着送命。
他心中嘀咕,那三个同谋越狱是否成功,是否在等他,会不会来搭救他。他倾听周围的动静。自从他到了那上面,除了过去一个巡逻队,街上就再也没见一个行人。从蒙特伊、夏罗讷、万森和贝尔西来赶早市的菜农菜贩,几乎全走圣安托万街。
报四时的钟声响了。德纳第胆战心寒。不大工夫,监狱里就乱了套,发现有囚犯越狱所必然爆发的惊慌失措的喧闹,牢门开开关关响成一片,铁栅门吱咯尖叫,看守乱作一团,狱卒嘶哑的嗓门呼唤,枪托撞击庭院的石板地,嘈杂的声响一直传到他的耳畔。灯火在牢房铁窗上下移动,一支火把在新楼房顶奔跑,隔壁消防队员也调来了,火光映照他们的头盔冒雨在房顶来来往往。与此同时,德纳第又望见巴士底广场那个方向,阴惨惨的天边开始泛白了。
而他呢,趴在十寸宽的高墙上,背后浇着大雨,身下左右两侧都是深渊,动弹不得,害怕头一晕就可能摔下去,又恐惧肯定要被抓回去,他的神思就像钟锤,在两个念头之间摆来摆去,掉下去就没命,待在这儿就要被逮住。
街道还一片漆黑,德纳第正自万分惶恐,忽然看见一个人从石路街过来,溜着墙根儿,走到德纳第悬空的下边空地站住。随后跟上来一个人,走路同样十分小心,接着又来第三个,第四个人。四个人会齐之后,其中一个拉开栅栏门闩,一齐走进有木棚的栏圈里,正巧停在德纳第的下方。他们选择这块空地来谈话,显然是要避开行人和几步之外强力盗狱边门岗哨的耳目。应当交代一句,这时哨兵正躲在岗亭里避雨。德纳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侧耳细听,这个自知要完蛋的可怜家伙,在绝望中特别注意他们的谈话。
那些人讲的是黑话,德纳第听了,眼前仿佛闪现一线希望。
第一个人声音很低,但是清楚地说道:
“吧。咱们在这里格化什么妆?(17)”
第二个回答道:
“老天哭得连鬼火都要浇灭了。再说,色狼要过来。那边有个老憨儿在卖呆儿。咱们别在这里卡让人给打包了。(18)”
“这里格”和“这里卡”,是“这儿”的两种说法,前一种是城关一带黑话,后一种是神庙街一带黑话,这对于德纳第来说,等于两道光亮。听“这里格”,他认出城关一带的飞贼勃吕戎;听“这里卡”,他认出巴伯:巴伯什么行当都干过,曾在神庙一带卖过旧货。
十七世纪的古老黑话,只有神庙街区还有人讲讲,甚至可以说,惟独巴伯还能讲得地道。他要是没讲“这里卡”,德纳第也绝认不出来,因为他完全改变了声调。
这时,第三个人接口道:
“急什么,再等一等。怎么能断定他不需要我们呢?”
这句话是正常的法语,德纳第听出是蒙巴纳斯讲的:此人高雅之处,就是能听懂各种黑话,而他却不讲任何一种。
第四个人没有开口,但是那宽阔的双肩却将他暴露了,德纳第一眼就看出那是海口。
勃吕戎始终压低声音,但是有几分激烈地反驳道:
“你跟我们胡勒什么?地毯商很可能没有抽好筋。这行道他不懂,怎么的!扯鼻涕虫,割安扒肤,好改编一条麻筋,给重门订脚手洞。接连法票,改编豆荚,割硬家伙,将麻筋吊到外面去,隐身,变脸,必须抽一点儿!老家伙干不来,他不懂这一套!”(19)
巴伯始终像蒲拉叶和卡尔图什那样,讲一口规范的古典黑话,而勃吕戎则大胆突破创新,使用一种色彩鲜明的新奇黑话,两者的差异,就好像拉辛的语言同安德烈·舍尼埃的语言相比。巴伯补充道:
“你诸格地毯商在楼梯就炒了栗子。非得有点道行不可。他还是小把戏。他让人套上笼头了,上了老警的当,甚至上了套乡亲的小探的当。竖起配搭儿,蒙巴纳斯,学校里哗哗的罗筛,你听见了吧?那些枝条你也看见了。算了,他跌了跤。要拉二十条缰绳才能了事。我并不塌,我可不是塌夫,这谁都鸽派。现在只能晒太阳,要不就得受人摆弄了。别埋怨了,跟我们格走吧,一道去抿一瓶老窖。”>(20)
“朋友有难,总不能丢下不管。”蒙巴纳斯咕哝道。
“我跟你吹他病啦!”勃吕戎又说道,“敲这个点儿的时候,那个地毯商不值一根钉子了!咱们也毫无办法。还是开溜吧。我觉得随时会来个冲子,一把抓住我。”(21)
蒙巴纳斯只是有气无力地坚持了。事实上,这些匪徒相互绝不抛弃,他们四人怀着这种忠实的态度,不顾任何危险,在强力监狱周围转悠了一整夜,期望看见德纳第从一处墙头出现。然而,这个夜晚变得实在太美好了,大雨滂沱,把街道浇得空无一人,他们也透心儿凉,成了落汤鸡,衣裳湿透,鞋底洞穿,而且,监狱里闹腾起来,叫人惶恐不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又撞到一伙伙巡逻队,希望渐渐消逝,恐惧却渐渐返回,这种种情况,都迫使他们撤退。蒙巴纳斯也许多少算点儿德纳第的女婿,连他也退让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全走掉了。德纳第趴在墙头气喘吁吁,就像美狄斯号船海难者站在木排上那样,望着一条船渐渐消失在天际。
他不敢呼叫,叫声让人听见就全完了,在危急关头,他眼睛一亮,有了个主意,也是最后一招儿了;他从衣兜里掏出勃吕戎拴在新楼烟囱上的那截绳子,投到栅栏里边。
绳子正巧落到他们跟前。
“一个寡妇(22)。”巴伯说道。
“是我的麻筋(23)。”勃吕戎也说道。
“客栈老板在上面呢。”蒙巴纳斯接口道。
他们抬头望去,而德纳第也把脑袋探出来一点儿。
“快!”蒙巴纳斯说道,“另一截子还在你身上吗,勃吕戎?”
“还在。”
“将两截绳子接起来抛上去,他拴在墙上,还够长,能下来。”
德纳第冒险提高嗓门说:“我冻僵了。”
“会给你暖和过来的。”
“我动不了。”
“你顺着滑下来,有我们接住。”
“我两手都木了。”
“把绳子绑在墙上总归行吧。”
“不行。”
“我们得有个人上去。”蒙巴纳斯说道。
“四层楼高!”勃吕戎来了一句。
从前木棚里生火炉,有一根灰泥烟囱,贴着那堵墙砌上去,接近德纳第所在的墙头,烟囱灰泥早已脱落,还看得出痕迹,管道满是裂纹开缝,里面相当狭窄。
“可以从那里上去。”蒙巴纳斯说。
“钻那烟筒?”巴伯高声说,“一架管风琴(24)!没门儿!需要一个米瓮(25)。”
“需要一个馍母(26)。”勃吕戎说道。
“到哪儿去找个小孩?”海口接口道。
“等一等,”蒙巴纳斯说,“我有办法。”
他轻轻把栅栏门推开一条缝儿,看清街上没有行人,就悄悄出去,回手带上门,撒腿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跑去。
七八分钟过去了,对德纳第来说真像过了八千个世纪,巴伯、勃吕戎和海口都紧咬牙关;栅栏终于又打开了,蒙巴纳斯气喘吁吁,带着伽弗洛什进来了。雨还下个不停,街上阒无一人。
小伽弗洛什走进栅栏,从容地打量这几个匪徒的面孔,雨水从他头发往下淌。海口先同他打招呼。
“娃娃,你是条汉子吗?”
伽弗洛什耸了耸肩膀,答道:
“像俺自格这样一个馍母,就是一架管风琴,像你们札伊这些管风琴,就全是馍母(27)。”
“这米瓮真会耍痰盂(28)!”巴伯高声说道。
“庞丹的馍母,可不是肥兰丝装扮起来的(29)。”勃吕戎附和道。
“你们找我什么事儿?”伽弗洛什问道。
蒙巴纳斯答道:“从这烟筒里爬上去。”
“带着这个寡妇。”巴伯说道。
“将这麻筋拴在上边。”勃吕戎接口说。
“拴在攀登骑上(30)。”巴伯跟着说。
“拴在风挡木上(31)。”勃吕戎补充道。
“还有呢?”伽弗洛什问道。
“就这些。”海口回答。
流浪儿瞧了瞧绳子、烟囱、墙壁和窗户,嘴唇噗噗噗发出难以言传的轻蔑声响,分明表示:“就这点事儿!”
“那上边有个人,要你救下来。”蒙巴纳斯又说道。
“行吗?”勃吕戎问道。
“傻瓜!”孩子回了一句,就好像他从未听到这种问题;他随即脱掉鞋子。
海口抓住伽弗洛什,一只胳膊就把他举到木棚顶上,再把勃吕戎趁蒙巴纳斯去找人时结好的绳子递上去。孩子脚下虫蛀的棚顶板弯下去,他一步步走向那烟囱,而烟囱挨棚顶处有一个大豁口儿,钻进去很容易。这工夫,德纳第看见来了救星,又有了生路,脑袋便探出墙头,初现的曙光照见他那汗水淋漓的额头、灰白色的颧颊、细长野蛮的鼻子、扎煞散乱的花白胡子;伽弗洛什正要钻进豁儿往上爬,抬头望了望,一眼便认出他来:
“咦!”他诧异道,“是我那老爸!……嗳!管他是谁呢。”
他用牙齿咬住绳子,毅然决然地开始攀登。
他爬到顶,便骑在地老墙头上,将绳子牢牢系在窗户上面横木上。
过了一会儿,德纳第便回到街面。
他双脚一沾铺石路面,一感到自己脱离了危险,疲惫之意就顿消,浑身也不再麻木战抖了;他所经历的凶险,刚一脱身,就烟消云散了;他那怪异而残忍的整个聪智一苏醒,一站立起来,得到自由,就准备进取了。此人开口头句话就是:
“现在,我们要去吃谁呢?”
这个极为透明的字眼无需解释,同时意味凶杀、谋害和抢劫。“吃”,真正的词义:“吞噬”。
“咱们聚拢点儿,”勃吕戎说道,“三两句话就解决问题,然后就立即分手。普吕梅街好像有一桩好买卖,那条街冷冷清清,孤零零一栋房子,花园有一道朽了的古老铁栅门,孤孤单单住着女人。”
“好哇!为何不干一把呢?”德纳第问道。
“你那仙女(32)爱波妮,已经到现场看过。”巴伯回答。
“她给马侬送去一块饼干,”海口补充说,“那儿没有什么可改装的了(33)。”
“仙女可不落夫(34),”德纳第说道,“然而,还是应当瞧瞧去。”
“对,对,应当瞧瞧去。”勃吕戎附和道。
这工夫,几个大人似乎谁也不注意伽弗洛什了。伽弗洛什靠坐在栅栏的一根支撑石柱上,看着他们谈话,等了一会儿,也许等他父亲朝他回过身来,继而,他又穿上鞋子,说道:
“事儿完了吧?你们这些大人,你们的事儿解决了,用不着我了吧?那我就走了,还得去叫我那两个娃娃起来呢。”
说罢,他就走了。
五条汉子也鱼贯走出木栅栏。
伽弗洛什拐进芭蕾舞街不见了,这时,巴伯把德纳第拉到一旁,问道:“你注意看那个孩子了吗?”
“哪个孩子?”
“就是爬上墙头、给你送绳子的那个孩子。”
“没怎么留意。”
“对了,我也说不好,那好像是你儿子。”
“嗳!你这么认为?”德纳第说道。
说罢,他也走了。
【注释】
(1)德·拉莫特—乌当库尔元帅夫人(1623—1709),法兰西儿童会总管,有三个女儿,均为公爵夫人。
(2)那条街原名为“暗娼街”,作者故而调侃。
(3)理发师绰号“鲭鱼”。
(4)布罗肯峰:德国哈茨山最高峰,相传每年四月三十日至五月一日的夜晚,巫婆在那峰上聚会。歌德在《浮士德》中有描述。
(5)圣马尔丹(约315—397):图尔主教。据传他将大衣分一半给一个穷人。
(6)约维斯人和博托库多人:美洲印第安人部族。
(7)黑面包。——雨果原注
(8)断头台。——雨果原注
(9)密探,警察。——雨果原注
(10)指小丑。小丑戴的假发尾上系着红缎带。
(11)路易·菲力浦政府为纪念七月革命,在巴士底广场上建起圆形铜柱,高五十米,柱顶有自由女神像。
(12)福马德发明的打火机,里面装硫酸,拿化学火柴往里蘸。
(13)保罗·德·柯克(1794—1871):法国多产小说家。
(14)如今的德·塞维尼街。
(15)阿尔诺·贝尔干(1747—1791):法国诗人。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
(16)“这是越狱的多好夜晚呀!”——雨果原注
(17)“我们走吧。我们待在这儿干什么呀?”——雨果原注
(18)“这雨下得能把鬼火给浇灭。再说,警察要过来,那边有个士兵在站岗,我们别在这里让人给抓住。”——雨果原注
(19)“你跟我们说什么呀?那客栈老板很可能没有逃出来。他不懂行,怎么的!撕开衬衣,裁床单,好编一条绳子,把牢门打穿洞,制作假证件,配制假钥匙,砸断脚镣,拴牢绳子吊到外面,要躲藏,化装,必须有个机灵劲儿!那老家伙干不了,他不会干!”——雨果原注
(20)“你那个客栈老板也许让人当场抓住了。非得有点机灵劲儿不可。他还是个小学徒。也许他上了警察的当,甚至上了一个冒充同伙的密探的当。听听,蒙巴纳斯,监狱一片喊声,你听见了吧?那些烛光你也看见了。算了,他又被抓住了!坐二十年牢才能把他放出来。我并不怕,我可不是胆小鬼,这谁都知道。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了,要不走,就得让人牵着鼻子走。别生气,跟我们走吧,一道去喝一瓶酒吧。”——雨果原注
(21)“我跟你说他又给逮住了。到了这种时候,那个客栈老板一钱不值了。我们也毫无办法。还是离开吧。我觉得随时会来个警察,一把抓住我。”——雨果原注
(22)一条绳子(神庙区黑话)。——雨果原注
(23)我的绳子(城关黑话)。——雨果原注
(24)一个汉子。——雨果原注
(25)一个孩子(神庙区黑话)。——雨果原注
(26)一个孩子(城关黑话)。——雨果原注
(27)“像我这样一个孩子,就是条汉子,像你们这些汉子,就全是孩子。”——雨果原注
(28)“这孩子嘴皮子真厉害!”——雨果原注
(29)“巴黎的孩子不是湿草编的。”——雨果原注
(30)“拴在墙头。”——雨果原注
(31)“拴在窗户横木上。”——雨果原注
(32)你女儿。——雨果原注
(33)那儿没有什么搞头。——雨果原注
(34)女儿可不傻。——雨果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