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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的人口在总人口中虽然只占少数,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将在这里发生。大型工业企业尚不很多,按现代标准衡量,这些企业的规模并不非常令人敬畏,当然它们会继续发展。在19世纪50年代的英国,一家300人的工厂就算是非常大的厂了。直到1871年,英国棉纺厂平均只有180位员工。中等规模的机械制造厂只雇用85人。[15]众所周知,重型工业是这个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工业部门,其规模比起一般企业要大得多,它们不但集中资金(这些资金足可控制整个城市甚至地区),更将极为庞大的劳动大军置于其掌控之下。

铁路公司是一种规模庞大的企业。在19世纪60年代晚期英国铁路系统达到稳定之前,从苏格兰边境到本宁山脉,从海边到亨伯河(Humber),这中间的每一英尺铁路都是控制在东北铁路公司(Northeast Railway)之下。煤矿大体上属于大型个体企业,虽然偶尔也有规模很小的公司。我们可从不时发生的煤矿伤亡事故中,一窥它们的规模:1860年里斯卡(Risca)事故中有145人丧生;1867年芬代尔(Ferndale,也在南部威尔士)事故中有178人死亡;1875年约克郡(Yorkshire)的一次事故造成140人毙命;在蒙斯(Mons,比利时)事故中110人被埋在矿井里;1877年在苏格兰海布兰泰尔(High Blantyre)事故中共有200人饮恨黄泉。企业兼并日益兴盛,尤其是在德国,这种同行之间与不同行业之间的合纵连横,使它们成为控制千万人生命的企业王国。这种现象自1873年便开始受到关注,因为Gutehoffnunshütte A.G.这家位于鲁尔区内的公司,此时已从单纯的炼铁业发展到采掘铁矿和煤炭——实际生产21.5万吨铁矿和它自己需要的41.5万吨煤的半数——并扩展到交通运输、桥梁、造船和各种机器制造业。[16]

位于埃森(Essen)的克虏伯军工厂,在1848年只有72名工人,1873年已增加到几乎1.2万人;法国的施奈德(Schneider)公司也以几何级数增长,及至1870年已增至1.25万人,以至于克勒索(Creusot)市有半数居民是在高炉、轧钢、锻造以及工艺加工等部门工作。[17]重工业并没有造就出像“公司城镇”那么多的工业区,在这类“公司城镇”里,男女老幼的命运都取决于同一个主人的盛衰荣辱和喜怒哀乐,这位主人背后有法律和国家权力的支持,政府认为他的权威是不可或缺的,是造福众生的。(1864年修订的《法国刑法典》第414条规定,任何人为达到增加或削减工资目的,而企图或真正造成,或继续维持集体停工,或采取暴力、威胁,或施展阴谋诡计干涉工业自由操作,或干涉劳动,都构成犯罪。有些地方的立法,例如意大利,并不以此为典范,但即使在这些地方,这部法国法典几乎仍然代表了法律的普遍态度。)[18]

原因在于,统治企业的不是非人格化的“公司”权威,而是企业“主人”,不论企业是大是小。甚至连公司也是认同于某一个人物,而非董事会。在多数人的头脑里和现实生活当中,资本主义仍意味着由一个人或一个家族拥有和管理的企业。然而这种情形为企业结构带来两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两个问题关系企业资金的提供和企业管理。

整体而言,19世纪上半叶大部分具有特点的企业都是由私人筹措资金——资金是来自自家财产——并利用利润的再投资来扩大规模,这意味着,由于大部分资金已投注在这上面,所以企业为维持当前的运作必须依赖相当数量的贷款。但是对那些规模以及产值不断提升的企业,如铁路、冶金以及其他投资巨大的工业,资金筹措是个相当困难的问题,特别是在一些刚开始进行工业化且缺少大量私人资金的国家。当然有些国家已储备了大量资金,不仅能充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且期盼其他国家前来借贷(从中获得适当的利息)。英国在这一时期的国外投资可说是空前的,或相对而言——据某些人说——也是绝后的。法国亦然。法国的国外投资恐怕已损害了本国工业,致使法国工业发展速度落后于它的竞争对手。然而即使在英国和法国,也必须设计一个新的办法来调动这些资金,去引导这些资金流向需要的企业,并将这些资金组织成联合股份,而不是私人筹资的活动。

所以19世纪第三个25年,可说是为工业发展测试资金调动的结果期。除英国这个明显的例外,大多数调动资金的做法无论如何都会直接或间接涉及银行。所谓间接就是通过当时很时髦的动产信贷银行,这是一种工业金融公司,它们认为正统银行不很适合为工业筹措资金,银行对此也不感兴趣,于是它们便与银行展开竞争。受到圣西门启发并获拿破仑三世支持的工业先锋佩雷尔兄弟,率先开发了这种金融机构的模式。他们将这类机构扩展到整个欧洲,并与他们的死对头罗斯柴尔德展开竞争。罗斯柴尔德并不喜欢这种构想,但却被迫奉陪,而其他国家则纷纷仿效,尤其是德国——这种一窝蜂模仿的现象在金融资本家踌躇满志、趾高气扬、财源滚滚的繁荣时期,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动产银行自此风靡一时,直到罗斯柴尔德击败了佩雷尔兄弟后方告结束,其间——又如繁荣时期屡见不鲜的那样——有些人做得太过火,越过了生意上的乐观主义与欺诈行为之间永远存在的模糊界线。不过其他各种金融机构也纷纷面世。它们异曲同工,目的相似。其中最著名的是投资银行。当然,证券交易所也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兴旺景象。在这一时期,它主要是经营工业和交通方面的股票。1856年,仅巴黎证券交易所便提供了33家铁路和运河公司、38家矿产公司、22家冶金公司、11家港口和海运公司、7家公共马车和公路运输公司、11家煤气公司和42家各色各样、范围极广、从纺织到马口铁和橡胶应有尽有的工业公司,总价值约550万金法郎,占所有证券交易额的四分之一强。[19]

这类调动资金的新方法,其需要程度究竟有多高?效用又有多大呢?企业家素不喜欢金融家,而具有实力的企业家也尽其可能不跟银行家打交道。里尔的一位当地观察家于1869年写道:“里尔不是一个资本主义城市,它是一个伟大的企业和商业中心。”[20]里尔的人们不断将利润投入自己的企业中,他们不玩弄赚来的钱,也希望永远不必去借债。没有一个工业家会将自己置于贷款人的股掌之上。当然企业家也许不得不举债。例如克虏伯在1855—1866年间,便曾因发展太快而导致资金短缺。历史上有个令人信服的模式:经济越落后、工业化起步越晚的国家,越依赖大规模调动、引导储蓄流向的新方法。西欧先进国家已有足够的私人财力和资本市场。在中欧,银行以及与银行相似的机构,不得不更有系统地充当起历史的“开拓者”角色。在南欧、东欧以及海外,政府不得不进行干预,一般是加入争取国外援助的工作,为贷款作担保,或(这个可能性更大)设法保证使投资者有利可图,至少使投资者认为其利润已有保证。光是利息这项诱因便足以动员投资者掏钱,或令投资者投入经济活动。不管这个理论正确到什么程度,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即在本书所述时期,银行(或类似机构)所发挥的工业开发者、导演和指挥者的作用,在德国这个伟大的工业化新兵身上,要比在西欧国家大得多。是否银行的本意就是要充当工业的开拓者和导演——就像信贷公司那样——或只是因为它们擅长此道?这个问题就更难说清楚了。答案很可能是当认识到如今确实需要一个更为精密复杂的融资机构,当大企业家已将大型银行纳为其殖民地后,银行才成为精通此道的专家,1870年后的德国便是如此。

金融对企业的政策也许会有某些影响,但对企业的组织影响不大。企业面临的管理问题困难更多。个人所有或家庭所有的企业,其基本管理模式是家长统治。对19世纪下半叶的企业来说,家长作风的管理是日益行不通了。1868年一本德国手册上说:“最好的指导是口述,是由企业主亲自讲解,所以东西都放在面前,一应俱全,一目了然。业主并应亲做示范,当雇员经常可亲眼看见雇主以身作则,那么雇主的命令也就更有力量了。”[21]这一金玉良言对小作坊的雇主和农场主人是合适的,对大银行、大商人的办公室或许也有意义,而且对刚步入工业化的国家来说,只要指导还是企业管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条经验也将继续有效。有些人即使当过小作坊(最好是金属制造方面)的工人,受过基本训练,但还是得学会熟练工人应具备的特定技术。克虏伯公司的绝大部分技术熟练工人以及德国所有机器制造业的技术工人,都是这样在其岗位上培训出来的。只有英国例外。英国雇主可招到现成的、大部分是自学成材的、具有工业经验的技术工人。欧洲大陆许多大企业里的工人跟企业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们几乎是随企业长大,并将继续依赖企业。这种情况的存在与众多大企业所采取的家长管理制不无关系。然而,人们不会期盼铁路、矿山及铁厂的大老板们时时像家长一样照看其工人,而他们当然也不会这样做。

取代或补充指导的是指挥。家长式统治或小规模作坊工业的营运或商业活动,对真正大型的资本主义工业组织均无指导意义。说来也许不信,当私营企业处于最杂乱无章、最无政府状态时,它们还是愿意采取当时仅存的一种大型企业管理模式:军事加官僚。铁路公司是最极端的例子。它们那些呈金字塔形分布的工人,身穿制服,纪律严明,工作有保障,晋级看工龄,甚至享有退休金。早期英国铁路公司的负责官员和大港口的经理,普遍都佩戴军衔。但人们偏爱军衔的原因,并不是像德国人那样为自己的军阶感到自豪,军衔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为私营企业迄今尚未设计出一套大型企业特有的管理方式。从组织观点来看,军衔显然有其优势,但不能解决如何使工人埋头苦干、勤奋老实、忠于企业的问题。军衔在崇尚制服的国家里——英国和美国肯定不属此列——是行得通的,能使工人养成军人的优秀美德,而对低工资无怨言显然是这些美德中必不可少的一项。

我是一个兵,一个工业大军里的兵,

跟你一样,我也有战旗飞扬。

我的劳动使祖国繁荣富强,

我会让你知道,我的生命无限光荣。[22]

这是法国里尔一位蹩脚诗人唱的一首赞歌。然而仅靠爱国主义是不够的。

在资本主义时代,这个问题很难解决,资产阶级想方设法使工人埋头干活,高唱忠贞、守纪、知足的高调,但其真正用意却是另一回事。是什么呢?从理论上说,资产阶级要工人努力劳动,是为了使工人可尽早脱离工人生涯,跨入资产阶级天地,正像“E.B”在1867年《英国工人高唱的歌》中所说:

好好干,小伙子们,好好干。

只要有顿饭,吃苦也心甘。

这个你可信赖的人,

将越来越有钱,

只要他能全心把工干。[23]

对少数即将跳出工人阶级队伍的人来说,这点儿希望也许足矣;对更多只能在塞缪尔·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自助》(Self-Help,1859年)或其他类似手册当中梦想成功的人来说,这点儿希望也许也够了。然而事实证明,绝大多数的工人一辈子仍是工人,现存的经济体系也要求他们一辈子当工人。“每个人的背囊里都有根元帅权杖”的诺言,从来就不是为了把每个士兵都提升为元帅。

如果升迁的刺激还不够使工人拼命干活,那么钱呢?对19世纪中期的雇主而言,“尽可能的低工资”是其坚信不疑的定理。当然有些开明的、具有国际经验的企业家,如铁路巨头布拉西已开始指出,对于英国企业家来说,雇佣高工资劳动力事实上比雇佣工资低得不可再低的苦力还要合算,因为前者的产值高得多。但这个似是而非的观点是不可能说服经营者的。深受“工资基金”(wages-fund:一定时期、一定社会的总资本中用于支付工资的部分)经济理论熏陶的经营者认为,“工资基金”已通过科学数据证明提高工资是不可能的,工会也注定要失败。然而到了1870年前后,“科学”已变得更有弹性,因为那时有组织的工人看来已成为工业舞台上的终身演员,而不是偶尔上台客串的临时角色。经济学的伟大权威穆勒(此君碰巧同情劳动大众),已在1869年就此问题修改了他的立场,自此,“工资基金”理论再也不是经济学里颠扑不破的真理。然而经营原则仍一如既往。很少有雇主愿付高于他们不得不付的工资。

暂时撇开经济不谈,旧世界国家的中产阶级认为:工人理应贫穷,这不仅是因为他们一直就穷,也因为他们的经济状况应该就是其阶级地位的指数,阶级地位越低的人,经济自然越差。如果有些工人钱挣多了——例如在1872—1873年的大繁荣时期,不过为时很短,而且这等好事发生的概率也极低——居然买起奢侈品来,雇主会打从心底感到不舒服。他们认为奢侈品只有他们才有权购买,矿工怎么能跟钢琴、香槟扯在一起呢!他们确实恼怒了。有些国家劳动力缺乏,社会阶层不很森严,加之劳工大众的战斗精神又强,民主意识较高,这些国家的情况就可能不太一样。英国、德国、法国和奥匈帝国就不同于澳大利亚和美国。英、法等国给劳动阶级定下的经济最高标准就是吃得饱,吃得稍好(最好有点儿烈性酒,但不能多);有间不算十分拥挤的住房;衣服嘛,以不伤风化、御寒和舒服为度,但不能不恰当地效仿境遇较好者的衣着。但愿资本主义的发展最终能使劳工大众接近这最高标准,然而遗憾的是,为数如此众多的工人离这个“最高标准”仍相距甚远(压低工资是不难做到的)。无论如何,对中产阶级而言,将工资提高到超过这个最高标准是不必要、不合适,甚至危险的事。

事实上,经济理论与中产阶级自由主义的理想社会是对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理论胜利了。在本书所述时期,劳资关系逐渐改革,变成一种纯市场关系,一种现金交易关系。因此,我们看到英国资本主义在19世纪60年代便放弃了非经济性的强制劳动(例如《主仆法》,工人如违反该法,要判入狱),放弃了长期雇佣契约(例如北部矿主实行的“一年契约”)以及实物工资制。平均雇佣期限缩短了,工资平均发放时间渐渐缩短到一个星期,甚至一天或一小时,使市场的讨价还价变得更敏感、更灵活。另一方面,中产阶级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工人如果要求和他们过相同的生活,他们会惊得目瞪口呆;如果工人看来似乎就要享有这种生活,他们更会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生活和期望的不平等,已经灌注在制度之中。

这就限制了他们准备提供的经济刺激。他们愿意采取各种计件工资制度,把工资与产量捆在一起(按件计酬似乎已在这一时期扩展开来),并指出工人最好知恩图报,应该感谢有份工作可做,因为外面有一大群劳动后备大军正等着接替他们的工作。

计件工资确有几个明显好处,马克思认为这是资本主义最合适的工资支付标准。它确能为工人带来真正的物质刺激,鼓励工人提高劳动强度,从而提高生产力。这是对付懒散的最佳良方;是萧条时期自动减少工资发放的好办法,也是减少劳务开支和防止工资报酬提到高于必要或高于合适程度的方便之举。它将工人区别开来,即使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工人,其工资也可能差别甚大;而不同工种的工资发放方法更可能完全不同。有时技术熟练工人可能就是某种承包人。他雇用非技术工人,计时付酬,监督他们保持生产速度,而他本人的工资则由产量决定。问题的麻烦在于计件工资制经常受到抵制,特别是受到技术熟练工人的抵制;麻烦也在于这种方法不仅是对工人,而且对雇主来说也过于复杂,由于雇主对标准工作量应设在哪里通常只有个最模糊的想法,因此这种给付方式也常流于含混不清。此外,按件计酬在有些工业部门也不易执行。工人试图消除按件计酬的负面影响,办法就是通过工会或非正式途径重新采用“标准速率”的基本工资法,而“标准速率”是不可压缩,也是可以预见到的。雇主也将采用美国倡导的一种管理方法来取代他们的管理,美国人称其管理方法为“科学管理”。不过在本书所述时期,雇主才刚刚开始探索这种解决办法。

也许正是如此,人们才强调应寻找其他刺激经济的办法。如果说有一种因素主宰了19世纪工人的生活,那么这种因素就是毫无保障。一星期开始之初,他们不知道周末能拿多少钱回家,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份工作能干多久,如果他们失去这份工作,他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新工作,或在怎样的条件下才能找到新工作。他们不知道何时工伤事故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知道的是,到了中年——非技术工人也许是40—50岁,技术工人则50—60岁——他们就无法承担壮年劳工所能负荷的工作量,但他们不知道从此时起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将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的不安全感不同于农民的不安全感,农民是靠天吃饭,听命于不时发生的——老实说,更是杀人不见血的——天灾,诸如干旱和水灾,但他们仍能相当准确地预见到一个农人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从出生那天起直到进坟墓。对工人来说,生活就讳不可测了,尽管有相当比例的工人其大半生都是被同一个雇主雇用。甚至技术精湛的工人,其工作也无保障。在1857—1858年的经济衰退期间,柏林机械工程工业的工人总数几乎减少1/3。[24]那时没有任何与现代社会保险相似的措施,只有赤贫的兄弟们给予的爱和救济,有时连这两样也少得可怜。

对自由主义世界来说,为了进步,为了自由,更不必说为了财富,不安全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而持续不断的经济扩张,使这种不安全感被限制在可以忍受的程度内。安全感是要花钱买的,至少有时要花钱买;但不是对自由的男人和自由的女人而言,而是对自由受到严格限制的“仆人”(servants)而言,他们包括“家庭佣人”、“铁路服务员”,甚至“百姓的公仆”(或谓担任公职的官员)。仆人中最主要的一群是城里的家庭佣人,即使是这群人也享受不到以前旧贵族和富绅家里的侍从、仆人所享有的那种安全感,他们时时刻刻要面对一个最可怕的威胁——立即被解雇,而且“不写一张字条”,即原来的主人(更可能是主妇)不把他们推荐给下一个雇主。资产阶级本身基本上也是不稳定、不安全的,是处于战争状态。他们随时可能被竞争、欺骗以及经济萧条所伤害,商人的处境更是险恶。但从实际情况看,商人在中产阶级中只占少数,而且他们失败后得到的惩罚也很少是体力劳动,更不是去济贫院乞讨。他们面临的最大危险是家里赚钱的男人突然死亡,因为如此一来,那些并非出自本人意愿但确实依附在他们身上的女眷,便会立遭灭顶之灾。

由于经济的增长,这种时刻存在的不安全感得到了纾解。没有多少证据显示欧洲的实际工资到19世纪60年代后期已有明显增加,但在先进国家,人们甚至在此之前就普遍感到境况改善了,与动荡、绝望的19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形成鲜明对比,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1853—1854年全欧生活费用暴涨,1858年发生全球性大萧条,但这两大事件均未造成严重的社会混乱。原因就在于:经济大繁荣为国内和国外移民提供规模空前的充分就业机会。经济萧条是件坏事,但先进国家所发生的严重周期性萧条,如今看来不像是经济崩溃的证明,而只是增长过程中的短暂间歇。显而易见的是,劳动力并非绝对短缺,因为作为劳动后备大军的国内外农村人口,有史以来第一次进入工业劳动市场。所有学者一致认为此刻工人阶级除环境状况不佳外,其他各方面都有明显的但幅度不是很大的提高。后备大军的竞争并未使工人阶级的生活改善发生逆转,从这个事实我们便可看出经济增长的规模和动力。

然而,工人与中产阶级不同,工人与贫民、乞丐的距离只在毫发之间,所以其不安全感是时刻存在的,而且是非常真实的。工人根本没有可观的储蓄。能靠积蓄活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人,是属于“稀有阶层”。[25]他们的工资不高,即使是熟练技术工人的工资,充其量也只是过得去而已。在正常的年月,普雷斯顿(Preston)纺织厂的监工,加上他七个已经上班的孩子,在完全就业的情况下每个月也只能赚四英镑。然而这点工资已足以令其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在兰开夏棉花短缺的那段时期(由于美国内战原料供应受阻),这样的家庭也不用几个星期便告断炊,得去慈善机构求助。一条正常的生活道路上不可避免地横卧着几个断层,工人及其家庭经常会因无法跨越而跌入其中,不能自拔。这些断层便是生儿育女、年迈、退休。以普雷斯顿为例,即使在经济情况好得令人难忘的1851年,仍有52%需抚育子女的工人家庭,全年无休的所得工资,也只能维持低于贫困的生活水平。[26]至于年龄大了,那根本就是灾难潦倒的噩梦:从40多岁开始体力逐渐下降,挣钱的能力随之递减,特别是非技术工人。接踵而来的便是贫困,只能依靠慈善机构和穷人救济。对中产阶级的中年人来说,19世纪是个黄金时代:事业到达巅峰,收入、活动及生理等方面的衰退还不明显。可是被压迫者(劳动阶级的男人和妇女,以及所有阶级的妇女)的生命之花,却只在年轻时代绽放。

所以,经济刺激和不安全感都不是真正能使劳动力拼命工作的有效总机制,前者是因为其范围有限,后者是因为许多不安全因素看似不可避免的,就像气候一样。中产阶级会觉得下面这点很难理解:为什么最可能去组织工会的人恰恰就是那些最好、最理智冷静、最能干的工人呢?要知道只有他们才能领到最高工资,只有他们才能正常就业啊!然而工会是由这些人组成,并确实是由这些人领导,虽然资产阶级神话将他们形容成愚蠢、迷失的暴徒,是受到他人的煽动,而煽动者舍此便无法获得舒适的生活。当然这里面没有任何神秘的谜。雇主竞相雇用的工人就是这些人:他们不仅拥有足够的谈判力量使工会切实可行,而且也是最清醒意识到光靠市场本身并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也不能保证他们获得他们认为有权拥有的东西。

不过,在工人还未组织起来,甚至有时他们组织起来以后,工人自己就为雇主提供了解决劳动管理的方法。整体而言他们喜欢工作,他们期望不高。没有技术的工人以及从农村来的“生手”,为他们有股蛮劲而自豪,他们来自以劳动为本的世界,他们的价值是以能干苦活为标准,择妻不是看她们有无漂亮脸蛋,而是看她们有无劳动潜力。1875年美国一位钢铁厂的监工说道:“经验告诉我们,如果动点儿脑筋将德国人、爱尔兰人、瑞典人以及‘美国荞麦’(Buckwheats)——这是我起的名字,指的是美国农村来的青年——组合在一起,你就能找到效率最高、最听话的劳动力量。”事实上,任何人都比英国人好,英国人调皮捣蛋,要求高工资,生产不卖力,搞罢工倒是好手[27]

另一方面,技术熟练工人为一种非金钱的刺激所推动,即他们对专业知识的自豪感。这一时期保存下来的一些机器,虽然经过一个世纪的沧桑岁月,但由于是用钢铁和铜精心制成,锉得光光的,磨得亮亮的,到今天仍然可以使用,它们正是当年工人技术水准的生动证明。万国博览会上陈列着数不胜数的展品,从美学角度看,它们也许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它们却是其创造者的骄傲。这些工人对命令、监督不以为然,时常摆脱有效控制,但从不破坏部门里的集体合作。他们也很痛恨按件计酬,痛恨所有使复杂和困难任务加快完成从而降低工作品质的方法,须知工作品质是他们的自豪所在。但是,他们也不会无视于劳动产量。他们自定的标准产量如果不算多、不算快,也绝不会比规定的少,比规定的慢。他们不需要任何人提供特殊的物质刺激,便能拿出自己的杰作。他们的信条是“凭良心挣钱”。如果说他们期待工资能使他们满意,他们同样也期望他们的工作能使每个人满意,包括他们本人。

这种对待工作的态度基本上不是资本主义的工作态度。我们不必解释便可知道这种工作态度对雇主有利,对工人不利。在劳动市场上,买主的原则是到最便宜的市场上去买,到最贵的市场上去卖,当然他们对正确的计算方法有时知之甚少。但是出卖劳动力的人,一般都不是只想得到最高工资,且只肯付出最低劳动力的人。他努力地想过一种像人的生活。他们也许在为让自己变得更好而努力。总而言之,他们要的是人的生活,不是一笔经济交易,当然这不表示他们对工资高低的区别无动于衷。(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是职业性、观赏性的体育运动项目。当然现代体育运动的模式在本书所述时期还处于婴儿阶段。英国职业足球员开始出现于19世纪70年代后期,他们基本上是为了一份工资,加上荣誉,有时再加一点意外收获而踢球,虽然他们在市场上的现金价值很快便高达成千上万英镑。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当足球明星要求以其市场价值支付其工资之时,亦是足球运动发生根本变化之日;运动员在美国成名要比在欧洲成名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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