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进化论把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或曰社会科学连接了起来,尽管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这些术语当时尚未诞生。可是,人们第一次深深感到需要创立一种专门的、从整体上研究社会的学科,这个学科不同于已有的各种与人类事物有关的学科。1857年创立的英国社会科学促进协会(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Promotion of Social Science)并无奢望,只想把科学方法应用于社会改革。1839年,孔德创造了社会学;(sociology)一词,斯宾塞(他于1876年撰写了一部早熟的著作,论述社会学和其他多种学科的原理)则使此词广为人知;于是,社会学成了人们争相谈论的一门学科。到了19世纪第三个25年末期,社会学既未成为公认的学科,也没有成为一门教学课程。另一方面,与社会学性质相似但外延更为广阔的人类学却迅速崛起,在法学、哲学、人种学和游记文学、语言和民俗研究以及医学之外,成为一门公认的学科[通过当时普遍开展的“体质人类学”(physical anthropology),这门学科使测量和搜集不同人种的头盖骨蔚为时髦]。第一位公开讲授这门课程的人,大概是1855年在巴黎国家博物馆(Musée National)担任专门讲授此课的教授加特尔法奇(Quatrefages)。1859年创建了巴黎人类学学会(Paris Anthropological Society),此后,类似的组织相继在伦敦、马德里、莫斯科、佛罗伦萨和柏林建立,从而促使人们在19世纪60年代对这门学科的兴趣骤增。心理学(又一门新兴学科,创立者这回是穆勒)仍然与哲学联系在一起。贝恩(A.Bain)的《精神与伦理科学》(Mental and Moral Science,1868年)依旧把心理与伦理搅在一起。不过,冯特(W.Wundt,1832—1920)的心理学已经越来越注重实验;曾为伟大的冯特当过助手的亥姆霍兹,则促使心理学日益朝着注重实验的方向发展。无论如何,到了19世纪70年代,心理学显然已经在德国的各个大学里成了一门被广泛接受的学科,不但如此,心理学还进入了社会学和人类学领域,一本兼论语言学和心理学的专门杂志早在1859年就已创刊。[11]
用“实证科学”,尤其是实验科学的标准来衡量,这些新学科创下的纪录算不得多么惊人,尽管其中的三门:经济学、统计学和语言学,也许已经可以声称自己取得了名副其实的一系列成就(见《革命的年代》第十五章)。经济学和数学的关系变得紧密而直接[这是两位法国人库尔诺和瓦尔拉(L.Walras,1834—1910)促成的],统计学在社会现象研究中的应用已相当普遍和有效,从而促进了它在物理学中的应用。至少,攻读以麦克斯韦为先驱的统计学渊源的学生们是这样做的。社会统计学无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蓬勃兴盛,应用这门学科的人在公共部门里求职毫无困难。自1853年起,国际统计学大会不时举行,令人钦佩的著名学者法尔博士(William Farr,1807—1883)当选为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会员后,统计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地位也随之得到了公认。语言学则沿着另一条路线发展,下面我们将会谈到。
然而,从总体上看,这些成果并无惊人之处。1870年前后在英国、奥地利和法国同时发展起来的边际效用学派,表面上漂亮精致,实际上却显然远比“政治经济学”狭窄(甚至也比固执的德国“历史经济学派”更狭窄);就此而言,边际效用学派是采取一种不太现实的解决经济问题的方法。在自由主义社会中,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它并未刺激工艺技术进步。既然经济的基本模式看来已臻于完善,有待解决的重大问题,例如收入增长、可能发生的经济崩溃、收入分配等等,已不复存在。事实上,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就交由市场经济的自发作用(下文将围绕这个问题进行分析)去解决,只要这些问题是人们不能解决的。尽管如此,事情毕竟在逐步改善和进步,似乎无须经济学家们集中精力研究这门学科中更为深层的问题。
资产阶级思想家们依然关心的,与其说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问题,不如说是社会和政治问题,对于法国和德国来说,更是如此。在法国,革命的危险仍然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在德国,随着工人运动的兴起,爆发革命的危险已经开始显露。但是,德国思想家们虽然从未全盘接受大量涌入的极端自由主义理论,他们却如同随处可见的保守派那样,担心建立在自由资本主义基础上的社会将被证明是危险和不稳定的社会,他们苦无良策,唯一的建议是进行预防性的社会改革。社会学家的社会概念是类似生物学的“社会有机体”概念,它与阶级斗争概念全然不同,是一种所有的社会集团各司其职、相互合作的概念,充其量是披上了19世纪外衣的陈旧保守主义,因而很难与这个世纪的另一种生物学概念彼此相容,后者以主张变化和进步(即“进化”)为其特征。前者实际上只是为宣传提供了良好基础,但不是为科学。
因此,这个时代唯一提出了阐述社会结构和社会变化的综合理论思想家,就是主张社会革命的马克思,他受到了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尊敬和赞誉,至今仍为人所敬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因为马克思的同时代人(除了某些经济学家),不是已被今天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忘得一干二净,就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吹雨打后已经憔悴不堪,幸好今天在思想库里搜寻古物的人还能从他们的著作中重新发现已被遗忘的功绩。但是,孔德或斯宾塞无论如何总是知识界的重要人物,这件事并不令人惊异,令人惊异的倒是那位曾被视为当今亚里士多德的人突然消失了。孔德和斯宾塞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其知名度之高和影响力之大,是马克思无法比拟的。马克思的《资本论》在1875年被一个不知其名的德国专家批评为一个自学成才者的作品,对以往25年的进展一无所知。[12]因为在此时的西方,认真看待马克思的只有国际工人运动,尤其是德国日益高涨的社会主义运动,可是即使在德国,他对知识界的影响也微乎其微。然而,在革命形势日益高涨的俄国,知识分子们却如饥似渴地阅读马克思的作品。《资本论》德文第一版(1867年)印了1000册,整整五年才卖完,可是1872年此书的俄文版也印了1000册,却不到两个月就被一抢而光。
马克思为自己提出的问题,也是其他社会科学家企图答解的同一问题,即从前资本主义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性质和动力,以及其特殊的作用方式和未来的发展趋势。人们对马克思的回答比较熟悉,此处无须赘述;不过有必要指出,马克思抵制了把经济与其他历史社会条件分割开来的倾向,而这种倾向当时在各地都日趋强大。19世纪社会的历史发展问题,促使理论家和实践者都去深入研究久远的过去。因为在资本主义国家中,日益扩张的资本主义社会正在与其他社会相遇并加以摧毁,正在逝去的以往和正在到来的现在发生了公开的冲突。德国思想家看到,他们国家原本区隔森严的“阶级”社会正在让位给阶级冲突的社会。英国法学家,特别是其中曾在印度生活过的人,对“身份制”的古代社会和“契约制”的近代社会做了对比,认为从前者过渡到后者,是历史发展的基本模式。俄国作家们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古老的农村公社世界,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曾在昔日领主的庄园里度假时认识了这个世界;另一个则是到处旅行的西化知识分子的世界。对于19世纪中期的观察家来说,除去古老文明和古老帝国的历史以外,所有的历史同时共存:古老的文明和古老的帝国已随着古典时期一起被(彻底)埋葬了,正等待着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H.Schliemann,1822—1890)到小亚细亚古城特洛伊(Troy)和希腊古城迈锡尼(Mycenae)进行发掘,也等待着比特里(Flinders Petrie,1853—1942)到埃及使它们重见天日。
也许有人曾希望,与以往的历史紧密相连的历史学,能对社会科学发展做出特殊的重大贡献,但是,作为一门纯学术,历史学对社会科学的帮助微不足道。绝大多数历史学家关心的是帝王、战争、条约、政治事件或政法制度,总之,他们关心的,纵然不是披戴历史服装的现代政治,至少也是以往的政治。他们在整理得井井有条、保存得极好的档案资料基础上,苦苦地进行方法论研究,他们(追随领头的德国人)日甚一日地出版学术论文和专门性杂志。1858年德国的《史学杂志》(Historische Zeitschrift)创刊,1876年法国的《史学评论》(Revue Historique)开始发行,1886年英国的《历史评论》(Historical Review)诞生,1895年《美国历史评论》(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也告问世。不过,他们的著作如今仍是永存的博学纪念碑,至今对我们仍有吸引力。退一步说,那些开本极大的小册子,至今还有人在读,至少作为文学作品来读。尽管某些历史学家表现出温和的自由主义倾向,他们的学术著作却总是流露出一种偏好、眷恋往昔,甚至怀疑未来的倾向,如果对未来尚未表示遗憾的话。这一时期的社会科学都有这种倾向。
然而,虽然从事学术研究的历史学家沿着做学问的路走,历史学却依然是新兴社会科学的主要组成部分。这一点在一派繁荣的语言学领域里尤为明显,用现在通行的术语,那时的语言学应该称作历史比较语言学。与其他许多学科一样,德国人在这门学科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重现印欧语系的历史发展,也许由于印欧语系在德国称作“印德”(Indo-German)语系,所以它在德国引起的关注即使不说是民族主义的,至少也是全民族的。斯坦塔尔(H.Steinthal,1823—1899)和施莱切尔(A.Schleicher,1821—1868)都为建立一种更为广阔的语言类型,即发现语法和语言的根源及其历史发展做出了努力,但是,他们所建立的语言谱系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猜测的产物,多种“语系”(genera)和“语族”(species)之间的从属关系仍相当令人怀疑。事实上,除了犹太人和《圣经》研究者感兴趣的希伯来语和相近的闪族语以及某些芬兰—乌戈尔(Finno-Ugrian)语的著作外(匈牙利可以看作芬兰—乌戈尔语在中欧的代表性地区),在19世纪历史比较语言学比较发达的国家中,并没有多少印欧语系以外的语言得到有系统的研究(以美洲印第安语为基础的美国语言学派,也没有获得进展)。另一方面,在19世纪上半叶获得的重要学术成就,都在印欧语系的演变史研究中,得到了系统性的应用和进一步的发展。在德国人深入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格林(Grimm)发现了语音的变化规律,重现了无文字时期的词汇模式和“谱系”(family trees)的分类。其他演化模式[如施密特(Schmidt)的“波状理论”(wave-theory)]也竞相提出,类比法(尤其是语法类比)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因为撇开了比较,就没有历史比较语言学可言。到19世纪70年代,青年语法学派(Junggrammatiker)确信他们有能力重建早期印欧语系,从东方的梵文到西方的凯尔特语(Celtic),许许多多种语言的起源都可以追溯到这种早期印欧语,令人敬畏的施莱切尔竟然能用这种重建的印欧语进行写作。现代语言学走的是一条与19世纪中期迥然不同的道路,它也许做得过了头,完全摒弃了对于语言的历史和演变的关注,就此而言,历史比较语言学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中,基本上是在已知的原理指导下,而不是在超前的新原理指导下取得进展的。然而,这门学科确实是一门典型的以进化论为指导思想的社会科学,用当时的标准来衡量,应该说是一门既在学术界也在公众中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学科。遗憾的是,这门学科却在公众当中[尽管牛津的马克斯—缪勒(F.MaxMuller,1823—1900)等学者竭力加以否认]起到了为种族主义推波助澜的作用,操印欧语的民族(印欧语完全是一个语言学概念)竟然被等同于“雅利安人种”(Aryan race)。
在人类学这门同样发展迅速的社会学科中,种族主义显然也扮演了主要角色,人类学其实是“体质人类学”(主要是从人体解剖和类似的研究中衍生出来的)和“人种学”(即对各种落后的或原始的人群的描述)这两门截然不同的学科融为一体的产物,体质人类学和人种学不可避免地彼此参照,而且事实上两者的关键都是以下两个问题:一是不同人群的区别问题,二是(被置于进化模式中的)人类和不同类型社会的由来问题。在不同类型的社会中,资本主义社会无疑处在最高层次。体质人类学自然地导出“人种”观念,因为白种人、黄种人和黑种人以及黑人、蒙古人和高加索人(或者使用任何其他分类法)之间的区别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区别本身并不意味着不同的人种有优劣之分,然而,这种区别一旦与基于史前发掘的人类进化研究相结合,这就意味着人种有优劣之分了。因为,可以识别的人类远祖,特别是尼安德特人,不仅明显地更像类人猿,而且在文化上也显然与他们的发现者无法相比。因此,如能证明某些现存人种比另一些现存人种与猿更接近些,那岂不是就证明前者劣而后者优吗?
这种论调虽然软弱无力,但对于那些力图证明白种人优于黑种人或所有其他人种的人来说,这种论调却具有一种天然号召力。(在带有偏见的人看来,即使在中国人和日本人身上,也能找出猴子的体质特征来,就像许多现代漫画证明的那样。)但是,如果说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把物种设想为有等级之分,那么文化人类学所运用的比较方法也做出了同样的假设,泰勒(E.B.Tylor,1832—1917)的《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1871年)一书便是文化人类学的一个里程碑。泰勒和许多相信人类是逐步进化而来的学者,对那些尚未灭绝的人群和文化进行了考察,这些本质上并不算低劣的人群和文化正处于从进化早期阶段向现代文明迈进的路上。他们被类比成一个人的童年或幼年时期。这意味着一种阶段理论(在这一点上,泰勒受到孔德的影响),泰勒以一个受人尊重的人在接触这个当时仍然具有爆炸性的问题时很谨慎,将这种理论运用在宗教上。从原始的“万物有灵论”(这个词是泰勒创造的)通向更高阶段的一神教,最终达到科学胜利的道路,应该会“逐步取代那些不受系统规则约束的自发行动”。[13]不过(科学能不求助于心灵而对日益增多的亲身体验做出解释),在这个过程中,在早期文明的历史发展中已经发生变化的“幸存物”依然到处可见,即使在已开化民族的某些“落后”面貌中也能见到,例如,农村的迷信和某些习俗等。这样一来,农民就成了联系野蛮人和文明社会的纽带。视“人类学”为“本质上是改革者的科学”的泰勒,当然不相信这说明了农民没有能力完完全全地变为文明社会中的工薪族成员。但是,代表文明发展的童年时期或幼年时期的人,他们也像个孩子,需要他们成年的“双亲”把他们当作儿童来照看,还有什么比这样想更方便呢?
《人类学评论》(Anthropolgical Review)写道:
黑人是母腹中的胎儿,蒙古人是幼童。同样我们也发现,他们的政治体制、文学和艺术也显出同样的幼稚和不成熟。他们是年幼的孩童。他们的生命是一种历练,他们的首要品德则是无条件服从。[14]
奥斯本(Osborn)船长在1860年也以海军的粗鲁方式说过类似的话:“拿他们当孩子对待,让他们干我们所知道的对他们和我们都有好处的事,这样,中国的一切困难都能解决。”[15]
因此,其他人种都是低劣的,因为他们尚处在生物进化的早期阶段,或者尚处在社会文化发展的早期阶段,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些人种之所以是低劣的,那是因为衡量的标准是“优良人种”自己的标准,他们是优良人种,他们的工艺技术先进,军事强大,富有而“成功”。这种论点使人听了很受用,而且顺理成章,以至中产阶级想把这种说法从贵族手中接过来(贵族长期以来自认为属于上等人种),以便用于国内和国际目的。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他们属于“下等人种”,因此他们的贫穷落后就不足为奇了。这种说法当时尚未披上现代遗传学的外衣,因为那时遗传学尚未创立。尽管修士孟德尔(Gregor Mendel,1822—1884)已在他的摩拉维亚修道院的菜园子里对豌豆进行实验(1865年),可是当时无人知晓,直到1900年前后被重新发现后才闻名于世。但是,一种幼稚的观点却被广泛接受,这种观点认为,上层阶级是由高等人种所组成,通过内部通婚增加其优越性,若与下等人混杂,其优越性将受到威胁,而下等人如果高速增殖,威胁就更大(主要是意大利的)。“犯罪人类学”派则从反面表达了同一种思想,他们力图证明,罪犯、反社会分子、下层社会民众都属于有别于上等人的“下等人血统”,而且指出这一点可由测量头盖骨或其他简单方法得到证实。
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中,种族主义充满在人们的脑海中,其严重程度今天难以确切想象,也难以理解(例如,为什么人们普遍惧怕人种混合,为什么白人几乎普遍相信“混血儿”所继承的恰恰是父母所属人种的最坏特征)。这种论调除了可以方便为白人统治有色人种以及富人统治穷人找到理由外,也许还可以把它解释为一种机制,借助这种机制,建立在根本不平等的意识形态基础上的不平等社会,可以使其不平等的现象合理化,并竭力为其社会体制中隐含的民主所必然难以容忍的特权进行辩解并提供保护。自由主义没有说得通的理由反对平等和民主,于是,无法自圆其说的人种理论便被捧了出来,作为自由主义的王牌;科学竟然能够证明,人本来就是不平等的。
但是,尽管某些科学家希冀能证明这一点,但在19世纪第三个25年,科学显然无法证明这一点。根据达尔文的说法逆推(“适者生存”,生存者必然是适者),并不能证明人优于蚯蚓,因为人和蚯蚓都成功地存活下来了。“优越性”是以进化史等同于“进步”这一假设为前提所导出的结论。人的进化固然正确地显示了某些领域(特别是科学和技术)中的进步,却没有对这些领域给予充分的注意,人类进化史既没有也不可能使“落后”不可救药地永远落后。因为,人类进化史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之上,即至少从智人出现以后,尽管人生活在不同历史环境中,他们却是一样的,他们的行为遵循同样的普遍规律。英语与早期印欧语不同,但其原因并不是英国人在语言上的行为有别于当时被普遍认为生活在中亚的始祖部族。出现在历史比较语言学和人类学中的人的“基本范型”,包含着与遗传学相对立的成分或其他永恒的不平等形式。澳大利亚原住民、太平洋诸岛的岛民以及印第安易洛魁人的血统体系,开始成为现代社会学创始人,例如摩尔根(Lewis Morgan,1818—1881)认真研究的对象,尽管他们只在图书馆进行初步研究,而不是在现场,这些血统关系被看成是19世纪的人种在进化过程中的早期遗存。然而,重要的是它们是可比较的,虽有不同之处,但并不一定就是低劣(这一点当然可以适用于上古时期的民族,他们的族系是家庭发展史先驱性研究的基础。J.Bachofen’s Matterrecht,1861年)。“社会达尔文主义”和种族主义的人类学和生物学,它们都不属于19世纪的科学,而属于19世纪的政治。
当我们回顾这一时期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时,对他们如此自信的态度尤感惊异。就自然科学而言,这种自信心明显缺乏理由,就社会科学而言,则稍说得通些,但这两者显然都没有道理。物理学家们觉得留待他们的后继者去做的事已寥寥无几,只剩下一些次要问题有待进一步澄清,他们所表露的心境与施莱切尔一样。施莱切尔确信,古代雅利安人的语言就是他推定并重建的那种语言。这种想法并非建立在研究结果的基础之上,因为进化论的各门学科都难以借由实验来证明其正确与否,而是基于对“科学方法”绝对可靠的信任。“实证”科学以客观的、已被探明的事实为研究对象,它与因果关系有坚实的联系,经得起质疑和故意更改,能推导出一致的、不变的普遍规律,因此,实证科学是阐明宇宙的万能钥匙,19世纪已经掌握了这把钥匙。不但如此,随着19世纪世界的兴起,以迷信、神学和臆测为特征的人类幼年时期已经结束,孔德实证科学理论的“第三阶段”已经到来。在方法的适当性和神学模式的永恒性两方面,要想嘲笑上述那种自信心,简直易如反掌;但是,正如某些老一代哲学家本应指出的那样,这种自信心仍有足够的力量,让人们深信不疑。既然科学家们觉得自己可以很有把握地阐明自己的观点,对专家们的自我肯定深信不疑的那些小思想家和小评论家就更是如此了。因为他们听得懂专家们所说的大部分内容,至少当专家们尚无须借助高等数学便能阐明自己的理论的时候,他们能够听懂。即使在物理学和化学领域里,他们也依然算得上是“实践者”之一,比方说是个工程师。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连外行人也完全读得懂。常识固然不高明,但它无论如何总让人知道,自由资本主义进步、胜利的世界,乃是可能有的最好世界,所以,再没有比借助常识来动员整个宇宙为这个世界的偏见而努力更轻松的事了。
于是,评论家、推广家和思想家,都从西方世界的各个角落,从一切被“现代化”吸引的当地精英所在地被发掘出来。过去,在本国以外曾享有而且依然享有名望的杰出科学家和学者,其分布极不均匀。事实上,他们多半集中在欧洲和北美洲(在这方面,伊比利亚半岛和巴尔干半岛在欧洲处于落后地位)。而今,高水准而且具有国际水平的著作大量出现在东欧,尤其是俄国,这大概是这个时期“学术”地图的最大变化,尽管这个时期的科学史不可能无视一批杰出的北美科学家,尤其是物理学家吉布斯(Willard Gibbs,1839—1903)。但是,不能否认,到了1875年,出自喀山和基辅各大学的著作,比出自耶鲁和普林斯顿大学的著作更为引人注目。
但是,地理分布不足以说明这一时期逐渐主导学术界的事实,即德国人的主宰地位,为他们撑腰的有大量使用德语的大学(其中包括瑞士、哈布斯堡王朝和俄国波罗的海地区的大多数大学),还有德国文化在斯堪的纳维亚、东欧、东南欧的强大吸引力。除了在拉丁世界和英国,德国的大学模式已被普遍接受,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也被拉丁世界和英国所接受。德国的主宰地位主要体现在数量方面。在这个时期,新创刊的德语科学期刊,超过了法语和英语同类期刊的总和。德国人除了在化学,大概还有数学等自然科学的某些领域里占据主导地位外,他们在品质方面似乎并未取得明显的超高成就。因为(与19世纪早期不同),这个时期并没有一种德国特有的自然哲学。与此同时,大概由于民族主义的驱使,法国人坚持自己的风格,因此,除了少数声誉颇高的科学家之外,法国的自然科学长期处于孤立状态(不过,法国的数学不在此列)。德国人并不固守自己的风格。德国人自己的风格在后来的20世纪中占有主导地位,但是,在科学进入理论化和系统化阶段之前,德国风格并未独领风骚,理论化和系统化非常适合德国人的口味,尽管原因不明。无论如何,基础相当薄弱的英国自然科学,陆续产生出汤普森和达尔文这样名闻遐迩的大科学家。英国科学被公认为是得益于由专家、外行的市民乃至手工艺工人所组成的公众论坛。
除了学术历史和比较语言学之外,德国人在社会科学领域中并未拥有上述那种主导地位。回顾以往,重要的经济学分析著作虽然产生于法国、意大利和奥地利,但此后英国人在经济学领域里却名列前茅。(哈布斯堡王朝在某种意义上是德国文化圈的一部分,但在智力发展史上走的却是一条迥然不同的道路。)不值一提的社会学最初与法国和英国密不可分,接着则在拉丁世界继续发展。在人类学方面,由于英国人遍布全球,因而在这个领域里占了不少便宜。作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桥梁的“进化论”,它的重心在英国。事实是,社会科学反映了古典形式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预想和问题,德国不存在这些东西,因为,德国的资产阶级把自己纳入俾斯麦的贵族和官僚框架中了。这个时期最杰出的社会科学家马克思,是在英国进行研究和写作,他的具体分析框架出自非德国的经济学,其著作的事实基础来自英国资产阶级的社会形态,这种社会形态虽属“古典”,但当时已不再遭到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