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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总的来说,国际舞台的面貌,因冷战产生了三方面彻底的改变。首先,冷战一举消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种种冲突对立,往日的恩怨情仇,在非此即彼的美苏对立之下,全都黯然失色。有的完全消失了,因为帝国时代的大业已经不再,随之而去的自是殖民时期为争地盘的你争我夺。有的风卷云散了,因为除了两大真正“强国”之外,其余在过去称王称霸的“各大强国”,如今已经沦落为国际政治里的二三流角色。彼此之间的关系,非但不再具有自主性,而且更只限于地区性意义。1947年后,法德(联邦德国)两国之所以放下世仇深恨,不再刀兵相见,并不是因为法德从此不再翻脸,事实上法国时时想跟德国闹别扭,却由于两国同属美国阵营,一起在华盛顿帐下效命,何况有美国在西欧充当领导者角色,绝不会允许德国再有出轨的行动。但是即使如此,通常在传统上,大战之后各国必定心有疙瘩:胜方唯恐败方死灰复燃,恨不得它永世不得翻身;败方则希望可以重新振作,再世为人。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局势,则不是如此。这种胜负双方顾忌心理消失之速,实令人惊诧不已。对于联邦德国与日本迅速恢复战前强大地位并再度武装的事实——不过不是核武装——西方各国很少介意,只要在事实上,这两国都臣服在美国号令之下就行了。就连苏联及其臣属,虽然与德国有过极其痛苦的经验,但是它们对于德国再起造成的威胁,也只在表面上叫骂而已,而非出于真心的恐惧。令莫斯科不能安枕的眼中钉,不是德国军队,而是部署于德国国土上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导弹。但是如今冷战时代过去,以前各大国间一直隐而不现的冲突,却极可能再起。

其次,冷战也“稳定”了国际局势,并因此使国际上许多未决事务或临时性的安排,呈现一时定格的稳定现象。德国就是最明显的例子:46年中,德国始终陷于分裂状态,即使不属于法定状态,至少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也属既成事实。它总共分为四大块:一是于1949年成立联邦共和国的西区;二是1954年变成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中区;其余两地则是奥得河(Oder)和尼斯河(Neisse)以外的东区,此处的德国人尽遭驱逐,土地则被并入波兰和苏联两国。冷战结束,苏联解体,靠西的两块德国国土重新统一;可是原东普鲁士被苏联并吞的地方却成孤立之势,向东与俄罗斯其他地区隔着现已独立的立陶宛遥遥相望。如此一来,只剩下波兰一国面对德国,指望它信守1945年的疆界约定,此事实在没有什么把握。冷战时期的稳定假象,并不代表着真和平;除了欧洲是个例外之外,冷战年代不表示战争已被忘怀。从1948—1989年,此起彼落,人世间难得有一年安静而没有重大冲突。不过,大小冲突多少都在控制之下,或被迅即扑灭,因为人人都害怕一发不可收拾,引发超级大国之间一场公开大战,即核战争。原属英国保护国的海湾石油富国科威特(1961年独立),多年来紧邻的伊拉克一再对其重申领土主张。可是这项多年宿怨,却一直要到海湾不复成为超级大国争权的焦点后,方才付诸行动,爆发成一场大战。回到1989年之前,作为伊拉克军火厂的苏联,一定会强烈反对巴格达(Baghdad)在此地区采取任何贸然行动吧。

各国内部的政治情况,自然不及国际情势那般暂时“稳定”,不过在大体上纵有变动,也不改其向超级大国之一靠拢的主要趋势。美国是绝不容许意大利、智利或危地马拉的政府内有任何共产党或亲共人士。同样,若有麾下国家不听指挥,苏联也绝不轻易放弃派兵教训的机会,看看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两国的遭遇便知。诚然,对于麾下友好国家的多元及多样性,苏联的容忍度远较美国为低,可是它对这些国家的控制能力,也同样逊于美国。甚至早在1970年之前,苏联对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中国三国就已经完全失控了。对于古巴和罗马尼亚两国领导人个人色彩极其强烈的作风,它也不能不退让三分。至于其他第三世界的大小国家,虽然由苏联供给武器,并与其一同憎恨美国,但舍此共同利益不谈,苏联也毫无任何真正的控制力量可言。各国之中,甚至没有几国愿意在国内给共产党以合法地位。但是在两极对立及反帝国主义的逻辑下,再加上权力斗争、政治势力、贿赂收买等几项因素的相互运作,敌我双方阵营对峙的局面多少还保持着稳定的状态。除中国外,若非内部发生革命,世界上没有一个重要国家曾经倒戈向敌方靠拢。而革命,依照美国在70年代的经验,往往非两个超级大国可左右。与美国的联盟关系,虽然令诸友邦日感掣肘,并在政策上窒碍难行[1969年东进政策(Ostpolitik)事件,德国政府即深受其苦],可是它们也始终不曾打过退堂鼓,脱离这个令人感到日益棘手的合作关系。因此一些力量薄弱、政局不安、毫无防御能力的国家靠冷战之赐,竟然也莫名其妙地在夹缝中生存下来。这些小国,置身于国际丛林弱肉强食的险恶环境中,原本恐怕根本没有生存的机会——红海与海湾间,便充斥着这一类的弱国小邦——原子弹蘑菇云的恐怖阴影,不但保障了西欧民主自由国家的生存,附带也使如沙特阿拉伯、科威特之类的政权有了苟活的机会。小国存在的最佳时机,就是冷战年代,因为冷战过去,原本暂时获得解决或一时束之高阁的种种问题便立刻重新摆上台面,无可逃避了。

再次,多年不断的军备竞赛、冲突之下,世界因冷战贮存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军火。40年来工业大国竞相加强军备,以防随时可能爆发的大战;40年来超级大国在全球拼命发放军火,争取同志、笼络友人;更何况40年来所谓“低强度”(Low Intensity)的战祸不断,偶尔更引发了几场规模较大的重要战争。军火充斥全球是当然后果。于是以军火工业为导向的经济体系,或国防工业在其中具有强大影响力的国家,自然忙于军火外销的经营。因为此中不但有可观的经济利益,至少也可以让本国政府感到心安理得,证明其天文数字的军事预算并非全然浪费,毕竟也有其经济价值。全球各地突然兴起的一股军政府浪潮(参见第十二章),更提供了难得的大好市场。加以自油价革命以来,地表底下的黑金,忽然为第三世界的苏丹酋长们带来以前做梦也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自此军火业不但有超级大国培植,更有因石油暴富国家的钞票喂食。于是不分社会主义国家,还是走下坡的资本主义国家,例如英国,纷纷投入军火出口。因为除此之外,它们实在没有任何足以在世界市场上竞争的重要产品。“死亡交易”的内容,不仅限于唯有政府才能负担的重型军火,随着游击战和恐怖行动猖獗时代的来临,便携式轻型武器的需求量也大大增加,这些轻武器的重量轻,体积小,其杀伤力却不低。进入20世纪后期,活跃于都市丛林的黑社会地下活动,更为军火产品进一步提供了巨大的民间市场。在这种环境下,以色列制造的乌齐冲锋枪(Uzi)、苏联制造的卡拉什尼科夫步枪(Kalashnikov),以及捷克出品的西姆太可斯炸药(Semtex),竟都成了家喻户晓的名词。

于是在竞相购买、生产军火的马拉松竞赛中,冷战之火生生不息。超级大国扶持的当事者之间,继续着它们的零星小战。即使旧有的冲突已结束,即使战争的原始发动者想要罢手,战事却仍在当地继续下去。因此安哥拉全国独立民族同盟(UNITA)的叛军部队,始终留在战场上与该国政府作对。虽说始作俑者的南非与古巴,早已撤离了这个倒霉的国家,而美国和联合国组织,也已经否定游击部队的存在,转而承认对方的合法地位,不过它们的武器供应,绝对不虞匮乏。以索马里为例,其军火武器供应,先有苏联(当年亲美的埃塞俄比亚皇帝还在位时),后有美国(埃塞俄比亚皇帝下台,换由亲莫斯科的革命政权当家)。进入“后冷战时期”的今日,索马里已成哀鸿遍野的饥馑之地,战祸连年,一片无政府部族相残的乱象。粮食生产一片荒芜,要什么缺什么,唯有枪炮弹药、地雷雷管、军用运输设备,源源供应不绝。虽有美国及联合国大量动员进行和平援助,但是粮食及和平的输送却比军火难多了。而在阿富汗一地,美国也曾将大批手持型毒刺(Stinger)防空导弹及发射器,给当地反共的部落游击队,以抵制苏联在该地区的制空权。美方估算果然正确,此举的确有效,最后苏联人撤出了阿富汗。可是美苏势力虽去,当地却战火依然,就像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唯一的改变是如今心腹大患苏联飞机既去,部族中人开始转售防空导弹发大财,因为国际市场对其需求日大。见此态势,美国大感不安,绝望之余,只有出以10万美元一枚的高价,意欲购回自家制造的武器,可是此计竟大大地失败了[见《国际先驱论坛报》(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1993年5月7日24版;《共和报》(Repubblica),1994年6月4日版]。正如歌德(Goethe)笔下魔法师的学徒所叹:“请神容易送神难。”

冷战骤然结束,原本支撑着世界架构的桅梁突然抽去,甚至连各国内部政治结构也因此岌岌可危,只是对于第二项的变化,很多人尚未察觉。旧梁既去,剩下世界半塌半立,一片凌乱,因为能取而代之的新梁尚无踪影。美方的发言人一厢情愿,以为如今唯我独尊,气势必然更胜往昔,必将可以在旧有两极秩序的残墟废址之上,建立起一个“世界新秩序”。这个想法,很快便被证明不切实际。世界再也不可能恢复冷战前的旧貌了,因为太多的人事已经改观,太多的面目已经消失。地表上所有地标,已然倾圮;旧日地图,尽已废去。巨变之下,向来习惯于某种一定世界观的政客和经济专家,如今发现自己毫无能力领会并掌握新问题、新事物的本质。1947年美国之所以能够一针见血,观察到必须大刀阔斧、迅速恢复西欧经济力量,是因为当时的危险之源共产主义运动和苏联势力界定清楚,面目分明。比较起来,苏联及东欧共产主义世界的倒塌,其突然性及其对政治和经济的震撼效果,远超过当年西欧各国摇摇欲坠之势。而且早在80年代末期,这种趋势便已出现——可是各个富有的资本主义国家对此却视而不见,完全不认为全球危机将至,更不知大家必须群策群力,研商紧急应对之计,原因正是其中的政治意义不明,不似当年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极对立般易于界定。因此各国的反应迟钝,只有联邦德国稍有例外,其实连德国人也完全看错并低估了问题的本质,从联邦德国与民主德国合并后的困难重重中即可看出。

冷战结束对世界的影响冲击非同小可。即使其他与冷战同时出现的种种因素不曾发生——如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正遭遇大危机,以及苏联阵营最后瓦解前面临的重重险境——其惊险万状之处,依然不能减于万一。不过史家的任务,既只在描述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就不必徒费笔墨,猜想不同情节的假设了。事实证明,冷战只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而非国际冲突矛盾的结束。一个旧时代已经过去,不光是苏联及东欧,对全世界也是如此。这个过程中有几处代表一个时代结束的历史性关键时刻,连身在其中的当代人也可以清楚辨认:1990年前后,显然便是人世间一个如此的转折点。但是人们虽然都看出旧事已了,然而未来如何,是忧是喜,是好是坏,却充满着一片迷茫,无人能够料定。

迷茫之中,似乎只有一事确凿,再也无可逆转:那就是自冷战开始,世界经济遭遇的万般变化,连带着受其影响的人类社会,变化之深、之剧,史无前例。影响所及,彻底改变了世貌人情,再也不可能幡然回头了。种种变化在历史上的意义,在千年之后的历史书上应该占有更多更大的篇幅,其意义必定远比朝鲜战争、柏林事件、古巴危机、巡航导弹种种事件更重大深远。现在,便让我们看一看人类世界从冷战中脱胎换骨的面貌。

[1] 1947年9月,共产党情报局(Communist Information Bureau,Cominform)召开成立大会,其世界局势报告书中对中国形势几乎绝口不提——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如此——可是却将印尼、越南列为“加入反帝阵营”的生力军,并把印度、埃及、叙利亚列为对反帝阵营“有好感”的国家(Spriano,1983,p.286)。迟至1949年4月间蒋介石弃守国都南京,各国驻华使节之中,也只有苏联大使一人随其撤往广州。6个月后,毛泽东便宣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Walker,1993,p.63)。

[2] 据说毛泽东曾对意大利共产党领袖陶里亚蒂表示:“谁告诉你意大利定会幸存?(如果发生核战争,)中国人也将剩下3亿,但这足以使人类继续延续下去了。”毛泽东对核大战泰然处之,并且认为它还有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的好处。这种想法,真把他在1957年国外的同志吓得瞠目结舌(Walker,1993,p.126)。

[3] 当时美国已经在苏土边界的土耳其境内部署导弹,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为以牙还牙,决定如法炮制,打算在古巴部署苏联导弹牵制美国(Burlatsky,1992)。美国以战争要挟,迫使赫鲁晓夫打消此意,同时美国也撤回自己在土耳其的导弹。其实当时美国总统肯尼迪的左右告诉他,苏联导弹是否进驻古巴,对双方的战略平衡毫无影响,倒是对总统本人的声望举足轻重(Ball,1992,p.18;Walker,1988)。当年美国由土耳其撤出的导弹,事实上已报废。

[4] 肯尼迪在竞选时说:“我们的敌人不是别的,就是共产主义制度本身。共产主义贪婪无度,一意孤行,独霸世界之心无日或止。……这不只是一场军备上的竞赛,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的争霸战:也就是在属于天意的神圣自由,与逆天无神的残忍暴政之间的一场殊死决战。”

[5] 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曾经提出一项计划,建议于大战结束10周之内,在苏联境内20个主要城市投放原子弹。此时要是苏联获悉这项消息的活,恐怕更要担心害怕了。

[6] 在这批不名誉的迫害黑手之中,后来唯一有分量的政坛人物只有尼克松,他也是战后美国总统当中,最令人厌恶的一位(1968—1974年任美国总统)。

[7] “我们将重铸实力,再做天下第一,没有假如,没有但是,第一就是第一,没有任何条件。我不要世人去揣摩赫鲁晓夫先生的动向是什么,我要全世界都急于知道美国的动向是什么。”(Beschloss,1991,p.28.)

[8] 冷战刚开始,各个情报机构以及其他各种特务组织,就已经开始有系统地着手雇佣前法西斯分子。

[9] 美国对尼加拉瓜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也放心不下。美国人的逻辑是这样的:试想,得克萨斯州边界仅在卡车数天行程之外,因此尼加拉瓜造成的威胁性岂不更大?这种看法是美国无知浅陋的又一佐证,也是美国幼稚的课堂地图教育带来的标准政治地理观念。

[10] 例如美国人把“芬兰化”(Finlandzation)一词(意指向苏联寻求中立的地位),用作反面“滥用”的意思。

[11] 最极端的例子,可以由实行社会主义的高山小国阿尔巴尼亚为证。阿尔巴尼亚虽然极其贫穷落后,但30余年与世隔绝的日子,还是靠自己一步步活过来了。但一旦那道将它与西方隔离的藩篱倒塌之后,阿尔巴尼亚的经济立刻乱成一摊烂泥。


4第九章 黄金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