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3591

大家都各自回屋去了,这一夜除了阿纳托利一躺下马上就入睡外,谁都很久睡不着觉。

“难道这个陌生的、漂亮的和善良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吗?主要的是他善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这时一种几乎从未有过的恐惧控制了她。她害怕回头看;她觉得仿佛有人站在这里的屏风后面,站在阴暗的角落里。这个人就是他,一个魔鬼,就是他,一个前额白净、眉毛乌黑和嘴唇红润的男人。

她摇铃把女仆叫了来,叫她睡在自己房里。

布里安娜小姐在这个夜晚,在冬季陈列花木的大屋里,来回走了很久,等一个人但没有等着,她时而想到一个人,便微笑起来,时而由于想象可怜的母亲责备她堕落而激动得落泪。

小公爵夫人抱怨女仆没有把床铺好。她既不能侧卧,也不能俯卧,怎么都觉得难受和不舒服。她的肚子妨碍着她。而今天这肚子比任何时候都使她感到不方便,因为阿纳托利的到来使她立即想起她没有怀孕时轻松愉快的时光。她穿着短上衣和戴着睡帽坐在圈椅里。而睡眼惺忪、发辫散乱的卡佳嘴里嘀咕着什么,正在第三次拍打和翻动沉重的羽毛褥子。

“我已对你说过,床上到处坑坑洼洼的,”小公爵夫人翻来覆去地说,“我自己倒是很乐意睡着;这么说来,睡不着不能怪我。”她说话的声音颤抖起来,好像一个要哭的孩子一样。

老公爵也没有睡。吉洪在矇眬中听见他生气地踱着步,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觉得他为女儿受了侮辱。这种侮辱是最难忍受的,因为受侮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是他爱得甚于爱自己的女儿。他对自己说,他要重新考虑这整个事情,找到一个正确的和合理的办法,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只能使他更加恼怒。

“遇见第一个男人,就把父亲和一切全忘了,跟着跑,头发朝上梳,奉承巴结,弄得不像自己了!就想把父亲扔下!她知道我看得出来……哼哧……哼哧……哼哧……难道我没有看到这个笨蛋眼睛只盯着布里安娜(应当把她赶走)!居然这样没有自尊心,连这一点也不明白!既然没有自尊心,那么即使不为自己,至少也得为我着想。应当向她说明,这个蠢货心里根本没有她,他只瞧着布里安娜。她没有自尊心,但是我要叫她知道这是什么……”

老公爵知道,如果他对女儿说她看错了人,阿纳托利想要玩弄的是布里安娜,那么这会伤害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自尊心,这样他的心事(希望不同女儿分离)就能得到圆满解决,因此想到这里就安心了。他叫来吉洪,开始脱衣服。

“是什么鬼叫他们来的!”他想道,这时吉洪把一件夜里穿的衬衣往他年老干瘦、胸前长满灰白寒毛的身体上套。“我又没有请他们来。他们一来就打乱了我的生活。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见他们的鬼去!”他在脑袋还被衬衣套着时说。

吉洪知道公爵的这个有时自言自语地说出自己想法的习惯,因此当他看到公爵的脸从睡衣里钻出来,眼睛里露出疑问和愤怒的目光时,脸色没有变。

“都躺下了吗?”公爵问。

吉洪像所有好仆人一样,凭感觉能知道主人的思路。他猜到问的是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都躺下了,并且熄了灯了,公爵大人。”

“没什么,没什么……”公爵很快地说。他把脚伸进便鞋里,把手伸进睡衣袖子里,朝他睡觉的长沙发走去。

尽管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娜小姐两人之间没有说过什么话,但是他们在恋爱故事中可怜的母亲出现前的第一部里,彼此心里都是完全明白的,他们相互之间有许多话要暗地里说,因此从早晨起,两人都在寻找单独见面的机会。当公爵小姐按规定的时间去见父亲时,布里安娜小姐和阿纳托利在冬季陈列花木的大屋里会面了。

公爵小姐这一天在到书房门口时心跳得特别厉害。她觉得大家不仅知道今天要决定她的命运,而且知道她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她从吉洪脸上,从瓦西里公爵的仆从的脸上都看出了这种表情,那个仆人端着热水在走廊里遇见她时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这天早晨老公爵对女儿特别亲切和热心。玛丽亚公爵小姐非常了解父亲的这种热心的表情。这种表情常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懂算术题时在他的脸上出现,这时他气得把干瘦的手握成拳头,站起身来,从她身边走开,一连好几次低声重复着同一句话。

老公爵立即开始谈正事,说话时对女儿用“您”来称呼。

“有人向我提亲了。”他不自然地微笑着说。“我想,您已经猜到了,”他接着说,“瓦西里公爵到这里来,并带来了自己的学生(尼古拉·安德烈依奇不知何故称阿纳托利为学生),这不是因为对我有什么好感。他们昨天已向我提亲了。您是知道我的规矩的,我就来找您商量。”

“我应当如何理解您的话,爸爸?”公爵小姐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怎么如何理解!”父亲大声说道。“瓦西里公爵看中了您,要您当他的儿媳妇,并为自己的学生求婚。就这样理解。还要如何理解?!我这就要问您了。”

“我不知道您有什么意见,爸爸。”公爵小姐低声说。

“我?我?我算什么?先把我撇在一边。不是我出嫁。您怎么样?我就希望知道这一点。”

公爵小姐看到,父亲不赞成这件事,但是这时她想到,她一生的命运现在不决定,就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她垂下眼睛,让自己避开那严厉的目光,因为在那目光下她觉得无法思考,只能按照习惯乖乖地服从。她说:

“我只有一个愿望,这就是实行您的意旨,”她说,“但是如果需要说出我的愿望的话……”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公爵就打断她的话。

“好极了!”他喊叫起来,“他娶您并想要走一份嫁妆,顺便把布里安娜小姐也带走,她将是真正的妻子,而你……”

公爵停住不说了。他看到了这几句话对女儿产生了作用。公爵小姐低下头,快要哭出来了。

“好了,好了,我这是说笑话,”他说,“记住一点,公爵小姐:我遵守这样的规则:姑娘完全有权自己进行选择。我给你这样的自由。记住:你一生的幸福将取决于你的决定。关于我就不用说了。”

“可是,我不知道……爸爸。”

“不用说了!人家告诉他,他不仅可以娶你,也可以娶任何人;而你也有选择的自由……回到自己房里去,好好地想一想,过一个钟头到我这里来,当着他的面说:愿意还是不愿意。我知道你将要祷告。好吧,你就祷告吧。不过要好好想一想。去吧。”

“愿意还是不愿意,愿意还是不愿意,愿意还是不愿意!”在公爵小姐如在雾里一样摇摇晃晃地出了书房后,他还在大声说着。

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而且结果非常好。但是父亲所说的关于布里安娜小姐的话是一个可怕的暗示。就算这不是真的,这毕竟是可怕的,她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她一直往前走,经过冬季陈列花木的大屋子,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突然布里安娜小姐的那种熟悉的低语声使她惊醒过来。她抬起眼睛,在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看见阿纳托利正搂着那个法国女人对她低声说话。阿纳托利的漂亮的脸上带着可怕的表情朝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了看,一时还没有来得及放开布里安娜小姐的腰,而布里安娜小姐没有看见她。

“谁在这里?干什么来了?等一等!”阿纳托利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这样说。公爵小姐默默地看着他们。她无法理解这种事。最后布里安娜小姐喊叫了一声,跑了。阿纳托利面带愉快的笑容朝玛丽亚公爵小姐鞠了一躬,仿佛在请她一起来嘲笑这件奇怪的事似的,然后耸了耸肩,朝通向他的房间的门走去。

一个钟头后,吉洪来请玛丽亚公爵小姐。他请她去见公爵,并且补充说,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也在那里。在吉洪进来时,公爵小姐正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怀里搂着哭哭啼啼的布里安娜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仍像以往那样安详,放射出一道道光芒,她满怀柔情和怜悯看着布里安娜小姐漂亮的脸。

“不,公爵小姐,我永远失去了您的好感。”布里安娜小姐说。

“为什么?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喜欢您,”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将努力为您的幸福做到我能做的一切。”

“可是您会瞧不起我的;您是那样的纯洁,您永远不会理解这种因情欲而失去理智的行为。唉,我的可怜的母亲……”

“我什么都理解。”玛丽亚公爵小姐忧伤地微笑着说。“您放心吧,我的朋友。我要去见父亲。”说着她出去了。

瓦西里公爵跷起二郎腿,手里拿着鼻烟壶,脸上带着动情的微笑坐在那里,他仿佛极端地受感动,仿佛为自己的易动感情而感到抱歉并加以嘲笑。他看见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来,便急忙捏了一撮鼻烟送到鼻子下面。

“啊,亲爱的,亲爱的。”他说,站起来抓住她的两只手。接着叹了一口气,补充说:“我儿子的命运掌握在您手里。决定吧,我的可爱的、亲爱的、温柔的玛丽,我一直像爱女儿那样爱您。”

他走到了一边。他的眼睛里真的涌出了泪水。

“哼哧……哼哧……”尼古拉·安德烈依奇公爵哼哼着。

“公爵替自己的学生……儿子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意成为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的妻子?你说: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高声说道,“我也要保留发表我的意见的权利。不错,我的意见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尼古拉·安德烈依奇朝瓦西里公爵转过身来,针对他的恳求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愿意还是不愿意?你说呀!”

“我的愿望是,爸爸,永远也不离开您,永远也不把我的生活与您的生活分开。我不想嫁人。”她用她那美丽的眼睛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和父亲,坚决地说。

“废话,蠢话!废话,废话,废话!”尼古拉·安德烈依奇公爵皱起眉头喊叫起来,他抓住女儿的一只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没有吻她,只是把自己的前额朝她的前额低下去,碰到了她,用力紧握他抓住的手,握得她皱起眉头,喊叫起来。

瓦西里公爵站起身来。

“亲爱的,我要对您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时刻,但是,好姑娘,您哪怕能给我们一线希望,好让我们来打动您那如此善良和如此宽厚的心。请您说吧:还有可能……来日方长。您说吧:还有可能。”

“公爵,我所说的是我心里的全部想法。谢谢您的抬爱,但是我永远不会成为您的儿子的妻子。”

“那么,就这样吧,亲爱的。见到你非常高兴,见到你非常高兴。你回房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见到你非常非常高兴。”他拥抱着瓦西里公爵,又说了一遍。

“我的天职与人们不同,”玛丽亚公爵小姐暗自想,“我的天职是以别人的幸福,以博爱和自我牺牲的幸福为幸福。不管我为此付出多大代价,我要使可怜的阿梅利得到幸福。她是那么热烈地爱着他。她又是那么热诚地进行忏悔。我要尽一切努力成全她和他的婚姻。要是他不富有的话,我就给她钱,我要请求父亲,请求安德烈同意我这样做。到她成为他的妻子时,我就会感到幸福。而她是那样的不幸,流落异国他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的上帝,既然她能够忘掉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可见她非常热烈地爱他。也许我也会这样做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