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恢复秩序与维护“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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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彪事件后,毛泽东陷入了恢复秩序与维护“文革”的双重困局。一方面,文化大革命搞了六七年,毛泽东希望结束乱局,逐步把局势引入正轨;另一方面,毛泽东担心,这种努力有引向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危险。“文革”所预设的目标一个也没有实现,怀疑“文革”的人却越来越多,“文革”本身成了毛泽东需要竭力维护的首要目标。

林彪事件后,权力结构重新组合。中共十大和四届人大产生的权力架构,基本上是两种力量的对峙:一方以周恩来、叶剑英、邓小平为代表的老干部派,一方以江青为代表的中央文革派。[136]中央文革派因林彪事件得到加强,但他们的主要阵地仅限于文化宣教系统,很难染指国家强力机关。他们在地方的基础也没有想象的那样强大。[137]随着老干部的回归,地方和中央部门实际控制权大多回到了“文革”前的领导干部手里,尽管不见得是原班人马。中共十大一个重要变化,是很多老干部重新回到了中央委员会。在191名中央委员中,有40人是“文革”期间受过批判又复出的老干部,其中包括邓小平、谭震林、王震等。[138]毛泽东执意从工人、农民中直接选拔一些人,到中央担任领导职务,并选定王洪文为新的接班人,以支持他的继续革命路线,起到平衡老干部的作用。[139]然而,从基层直接上来的这些人,既缺乏政治资源,又无政治经验,多数场合是党内斗争的看客,很难独立发挥作用。还有一些人是“文革”期间从地方擢拔到中央的,这些人可称之为“文革上台派”,但很难融入中央文革派。

毛泽东希望,在肯定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前提下,实现“安定团结”,对老干部派与文革派左敲右打,驾驭两股力量,维持权力平衡。江青、张春桥等中央文革派扛起维护“文革”的大旗,符合毛泽东的意图;但他们借机向周、邓发难,却超出了毛泽东的限度。毛泽东并不希望再次出现大乱。林彪事件后,毛泽东主要依靠周恩来维持大局,从《毛泽东年谱》看,这一时期毛泽东单独谈话最多的是周恩来,而与张春桥、江青的单独谈话几乎没有见到记录。1972年1月,抱病参加陈毅追悼会就是一个姿态,表明毛泽东有意弥合与老干部的裂痕。周恩来感慨地说:“毛主席参加陈毅同志追悼会,使我们这些老干部,使我们忠于主席的人,都很感动。”[140]毛泽东需要修复中央权力架构,除了重新启用老干部别无他途。毛泽东支持周恩来出面收复局面,在他的授意和认可下,周恩来加快了解放老干部的步伐。以北京为例,1969年下放、解职的6627名处以上干部90%得到解放。中央专案组管的670名审查对象,1975年春夏有300多人得到释放。[141]不少人是本人或亲属直接向毛泽东申诉或陈情而得到解脱的。然而,当周1972年批极左时引起了毛的不满。毛泽东对美国“踩在中国的肩膀上”,利用中国同苏联达成协议十分恼火。1973年11月,周恩来在与基辛格会谈中,同意针对苏联威胁就分享情报达成协议引起毛泽东的不满,认为周对美国太迁就,有损中国独立主权。毛泽东亲自部署中央政治局批评周的“错误”,实际上是给周一个警告。但毛离不开周,也深知“批周必乱”。当江青等人想趁机把周整倒,取而代之时,受到毛泽东的批评和阻止。1974年,毛泽东发动批林批孔运动,意在为文化大革命的进步性寻求历史依据。他要让人们相信,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深刻的变革,却遭到怀疑和反对,这与历史上法家主张变革与儒家反对变革有相似之处。然而,毛泽东并不想把批林批孔搞成第二次文化大革命,也经不住再发动一次群众运动了。当江青等人批林批孔批周公,矛头指向周恩来和众多老干部时,再次受到毛泽东的斥责。虽然对周多有不满,毛仍然让周负责四届人大的人事安排,使江青对“组阁权”的争夺受挫。

邓小平的复出具有标志性意义。重新启用邓并不太意外,邓历来受毛泽东的器重。“文革”伊始打倒刘邓,但自1967年起,毛泽东几乎在所有重要场合都讲,要把邓小平与刘少奇区别开来,他还提出九大邓小平要当中央委员。正是在毛泽东的坚持下,中共九大保留了邓的党籍,虽然未能留任中央委员。在毛泽东那里,邓小平不是被彻底打倒而是被“冷藏”的。当然,只有在做出“永不翻案”的承诺之后,邓才可能重新得到毛的信任。1975年,毛泽东赋予邓小平“三副一总”(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第一副总理、中央军委副主席、总参谋长)的重任,让邓接替周主持国务院工作。毛泽东在对王洪文失望后,又让邓接替王洪文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多次制止江青等人对邓的纠缠和发难,告诫他们不要搞“四人帮”,甚至让邓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批评“四人帮”。应当说,毛对邓整顿秩序、恢复经济的努力是寄予希望的,给予了很大支持。然而,所有这些努力都不能触动一个底线,就是不能引向否定文化大革命。毛泽东一面支持邓小平搞整顿,一面授意张春桥、姚文元写阐述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文章,含有约束邓的用意。他告诫全党,由于资产阶级法权的存在,每日每时都会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所以在中国“搞资本主义很容易”。[142]1975年,毛泽东从批“四人帮”转向批邓,不能说与毛远新等人传递的信息无关,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如纪登奎所说,“小平执政,一系列措施触及‘文化大革命’”。[143]邓把毛泽东在不同场合分别讲的三句话并列起来,提出“三项指示为纲”,将经济建设提升到“纲”的位置,为整顿提供依据,实际上偷换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概念。邓小平以其惯常的强硬、果敢作风,整顿经济和社会秩序,打击和处理派性头头,成立自己的理论班底——国务院政治研究室,撰写《论总纲》等文件,与“四人帮”争夺意识形态阐释权,精心选择毛泽东可以接受的理论观点来支持自己的政策。邓虽然闭口不谈文化大革命的是非,但无可回避地触动了文化大革命。毛泽东断定,邓小平要翻文化大革命的案,算文化大革命的账。[144]邓后来也说:“这些整顿实际上是同‘文化大革命’唱反调。”[145]1975年11月,毛要求邓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对文化大革命做个结论,解决对“文革”的认识问题。然而,邓以不了解“文革”,“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为理由,拒绝了毛的要求。这种不让步的姿态,导致毛泽东最后下决心抛弃邓小平,并在党内发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146]毛泽东清楚地知道,“老同志”中对文化大革命“一是不满,二要算账”的人不少。毛泽东对这种政治状况做出的解释是:“一些人做了大官了,要保护大官们的利益。他们有了好房子、有汽车、薪水高、还有服务员、比资本家还厉害,社会主义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合作化时党内就有人反对,批资产阶级法权他们有反感。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他坚持说,一百年后,一千年后“总还是要革命的”。[147]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的“宗教”,他对自己的理论从来没有动摇过。

然而,时移势易。毛泽东这样定性当前党内分歧和斗争,已经很难被党内接受和得到民众呼应。从批陈整风、批林批孔、学理论、评《水浒》,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文革”后期的政治运动,的确使部分被压制的造反派头头受到鼓舞,激起东山再起的幻想,一些地区再次出现派性武斗、停产停工、交通阻塞的乱局。但对于多数民众来说,这些运动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人们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反复无常的党内斗争。文化大革命没有给普通民众带来任何好处,反而承受了社会动乱、经济停滞、文化凋敝、普遍贫穷的后果。各种民生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数以千万计的人遭受政治上的迫害和株连。多数人把希望寄托在周恩来的纠“左”和邓小平的整顿上,特别是1975年的全面整顿,成效立见,广获人心。“四人帮”对周恩来的围攻、对邓小平的纠缠等高层斗争的内幕,通过各种渠道暴露在民众面前,激起广泛的议论和反感。

1976年清明节前后,借悼念周恩来的机会,北京市民云集在天安门广场,形成了巨大的抗议浪潮。在天安门事件高潮时,参加者多达百万人次,抗议由北京蔓延到全国许多城市。这次被称之为“四五运动”的抗议活动,呈现出与以往运动完全不同的特性。首先,它是一次自发的群众运动。其次,表面看是发泄对“四人帮”限制人们悼念周恩来的愤怒,其背后是指向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其三,参加抗议的主力大多是青年工人和知识分子。他们亲身经历了“文革”的全过程,具有独立的判断能力,借地下读书活动讨论时政,意识到文化大革命已经走入末路,开始思考“中国向何处去”的大问题,当然,不止是年轻人,也包括党内一些老干部。胡耀邦说:“从1969年到1976年以前,表面上看来好像风平浪静了。实际上在底下、在人民的心中和私下交往中,真是波浪滚滚、汹涌澎湃。”[148]毛泽东历来自认为是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起的,现在却站在了舆情的对面。

1976年,随着毛泽东的生命走向尽头,真正的继承危机降临。从维护“文革”遗产来说,毛泽东自然倾向于中央文革派。然而,他对王洪文已大失所望,属意张春桥却深知其在党内难孚众望,终究没有把最高权力交给他,而是选择了“老实人”华国锋。华才能和资历都不足,但毕竟是“文革”中选拔上来的,忠诚不用怀疑。华为人敦厚平和,两派都可勉强接受,这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毛泽东在生命最后阶段,耿耿于怀的仍然是文化大革命。他把发动文化大革命看作自己一生中最主要的两大业绩之一,另一个业绩是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然而,毛泽东清楚,对文化大革命“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他已经无力决定未来,慨叹“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预感有一场“腥风血雨”。事实上,党内斗争接近摊牌,高层老干部对如何解决“四人帮”私底下多有串连。按叶剑英后来的说法,只是“投鼠忌器”,碍于毛泽东还在,隐忍未发。毛泽东逝世后,华国锋、叶剑英、汪东兴等人迅即抓捕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等人,一场持续10年、欲罢不能的运动也随之宣告结束。


四 暴力、派性与权力斗争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