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司坦敦的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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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坦敦!”

黑人的车役叫喊着,我便慌忙走下卧车去,于是踏着八年以来,描在胸中的小邑司坦敦之土了。

这是千九百十九年三月十三日,正在巴黎会议上,审议着国际联盟案的时分。将手提包之类寄存在灰色砖造一层楼的简陋的车站里,问明了下一趟火车的时刻,我就飘然走向街市那一面去了。向站前的杂货店问了路,从斜上的路径,向着市的大街走,约四十丈,就到十字街。街角有美国市上所必有的药铺,卖着苏打水和冰忌廉。从玻璃窗间,望见七八个少年聚在那里面谈话。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悠闲地鸣着铃,在左手驶来了。这是单轨运转的延长不到两迈尔的这市上惟一的电车,好象是每隔五六分钟,两辆各从两面开车似的。电车一过,街上便依然静悄悄。我照着先前所教,在十字街心向右转去,走到大街模样的本市惟一的商业街。右侧有书铺和出售照相干片的店。再走一百多丈,路便斜上向一个急斜的冈。这似乎是这地方的山麓,体面地排着清楚的砖造的房屋。一登冈上,眺望便忽然开拓了,南方和东方,断崖陷得很深;脚下流着雪难陀亚的溪流,淙淙如鸣环佩。溪的那边,是屹立着勃卢律支的连峰,被伏笈尼亚勃卢的深碧所渲染。初春的太阳,在市上谷上和山上,洒满了恰如南国的柔和的光。既无往来的行人,也没有别的什么。我站在冈顶的叉路上,有些迟疑了。恰好从前面的屋子里,出来了一个携着女孩的老妇人。我便走上去,脱着帽子,问道:——

“科耳泰街的威尔逊大统领的老家,就在这近地么?”

她诧异地看着我的样子,一面回答道:——

“那左手第三家的楼房就是。”

于是和女孩说着话,屡次回顾着,走下斜坡去了。

这是用低的木栅围住的朴素的楼房。原是用白砖砌造的,但暴露在多年的风雨里,已经成了浅灰色。下层的正面,都是走廊,宅门上的楼,是露台。屋子的数目,大约至多七间罢。楼上楼下,玻璃窗都紧闭着,寂然不见人影。左手的壁上,嵌一块八寸和五寸左右的铁的小扁额,用了一样的颜色,毫不惹眼地,刻道:“美国第二十八代大统领渥特罗威尔逊生于此宅,一千八百五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宅前的步道上,种着一株栎树似的树木,这将细碎的影子,投在宅门上。我转向这屋的左手,凝视那二楼上的窗门。心里想,威尔逊举了诞生的第一声者,大概便是那一间屋子罢。本是虔敬的牧师的父亲,为这生在将近基督降诞节的长子,做了热心的祷告的罢。然而,这婴儿的出世,负荷着那么重大的运命,则纵使是怎样慈爱的父亲,大约也万想不到的。

不多久,我便决计去按那宅门的呼铃。

门一开,是不大明亮的前廊,对面看见梯子。引进左手的客厅里,等了一会,主人的茀来什博士出来了。是一个看去好象才过六十岁的颁白的老绅士;以美国人而论,要算是矮小的,显着正如牧师的柔和的相貌。

我先谢了忽然搅扰的唐突,将来意说明。就是因为要做威尔逊的传记,所以数年以来。便常在历访他的旧迹,以搜求资料。

“我和威尔逊君,在大辟特生大学的时候,是同年级的。”博士说着,就谈起那时的回忆来。

“听说学生时代的威尔逊,是不很有什么特色的。这可对呢?”我问。

“是呀,”博士略略一想,说,“但是,从那时候,便喜欢活泼的气象的呵。当他中途从大辟特生退学,往普林斯敦大学去时,我曾经问:你为什么到普林斯敦去呢?威尔逊却道,就因为我想往有点生气的地方去呀。这话我至今还记得。因为我觉得这正象威尔逊的为人。”

“听说格兰斯敦当恶斯佛大学时代,在同学之间,名声是很不好的。威尔逊可有这样的事呢?”我又问。

“不,毫不如此。要说起来,倒是好的。”他说。“后来,当选了大统领,就任之前的冬天,回到这里来。就寓在这屋子里,那实在是十分质朴的。喜欢谈天;而且爱小孩,家里的孩子们,竟是缠着不肯走开了。”

他讲了这些话,便将话头一转,问起山东问题之类来。在宅门前,照了博士的像,我便再三回顾,离开这屋子了。

罗斯福死了以后,正是三个月。我忽然想起那两人的事来。可哀的罗斯福是什么事业也没有留下,死掉了。他是壮快的喇叭手。当他生前,那震天的勇猛的进军之曲,是怎样地奋起了到处的人心呵。然而,喇叭手一去,那壮快的进军之曲,也就不能复闻,响彻太空的大声音的记忆,大约逐渐要从人们的脑里消去的罢。当此之际,威尔逊是默默地制作着大理石的雕刻。这并不是震天价的英雄底的事业。然而这却是到个人底爱憎从地上消去之后,几十年,几百年,也要永久地为后来的人类所感谢的不朽的美术品。而诞生了这人的房屋,将成为世界的人们的巡礼集中之处的日子,恐怕也未必很远了罢。我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顺着坡路,走下雪难陀亚之谷那方面去了。


四 蒙契且罗的山庄六 滑铁卢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