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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的童话
一
一个青年,明知道这是坏事情,却对自己说——
“我聪明。会变博学家的罢。这样的事,在我们,容易得很。”
他于是动手来读大部的书籍,他实在也不蠢,悟出了所谓知识,就是从许多书本子里,轻便地引出证据来。
他读透了许多艰深的哲学书,至于成为近视眼,并且得意地摆着被眼镜压红了的鼻子,对大家宣言道——
“哼!就是想骗我,也骗不成了!据我看来,所谓人生,不过是自然为我而设的罗网!”
“那么,恋爱呢?”生命之灵问。
“阿,多谢!但是,幸而我不是诗人!不会为了一切干酪,钻进那逃不掉的义务的铁栅里去的!”
然而,他到底也不是有什么特别才干的人,就只好决计去做哲学教授。
他去拜访了学部大臣,说——
“大人,我能够讲述人生其实是没有意思的,而且对于自然的暗示,也没有服从的必要。”
大臣想了一想,看这话可对。
于是问道——
“那么,对于上司的命令,可有服从的必要呢?”
“不消说,当然应该服从的!”哲学家恭恭敬敬的低了给书本磨灭了的头,说。“这就叫作‘人类之欲求’……”
“唔,就是了,那么,上讲台去罢,月薪是十六卢布。但是,如果我命令用自然法来做教授资料的时候,听见么——可也得抛掉自由思想,遵照的呵!这是决不假借的!”
“我们,生当现在的时势,为国家全体的利益起见,或者不但应该将自然的法则也看作实在的东西,而还得认为有用的东西也说不定的——部份的地!”
“哼,什么!谁知道呢!”哲学家在心里叫。
但嘴里却没有吐出一点声音来。
他这样的得了位置。每星期一点钟,站在讲台上,向许多青年讲述。
“诸君!人是从外面,从内部,都受着束缚的。自然,是人类的仇敌,女人,是自然的盲目的器械。从这些事实看起来,我们的生活,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他有了思索的习惯,而且时常讲得出神,真也象很漂亮,很诚恳。年青的学生们很高兴,给他喝采。他恭敬的点着秃头。他那小小的红鼻子,感激得发亮。就这样地,什么都非常合适。
吃食店里的饭菜,于他是有害的——象一切厌世家一样,他苦于消化不良。于是娶了妻,二十九年都在家庭里用膳。在用功的余闲中,在自己的不知不觉中,生下了四个儿女,但后来,他死掉了。
带着年青的丈夫的三位女儿,和爱慕全世界一切女性的诗人的他的儿子,都恭敬地,并且悲哀地,跟在他灵柩后面走。学生们唱着“永远的纪念”。很响亮,很快活,然而很不行。坟地上是故人的同事的教授们,举行了出色的演说,说故人的纯正哲学是有系统的。诸事都堂皇,盛大,一时几乎成了动人的局面。
“老头子到底也死掉了。”大家从坟地上走散的时候,一个学生对朋友说。
“他是厌世家呀。”那一个回答道。
“喂,真的吗?”第三个问。
“厌世家,老顽固呵。”
“哦!那秃头么,我倒没有觉得!”
第四个学生是穷人,着急的问道——
“开吊的时候,会来请我们吗?”
来的,他们被请去了。
这故教授,生前做过许多出色的书,热烈地,美丽地,证明了人生的无价值。销路很旺,人们看得很满意。无论如何——人是总爱美的物事的!
遗族很好,过得平稳——就是厌世主义,也有帮助平稳的力量的。
开吊非常热闹。那穷学生,见所未见似的大嚼了一通。
回家之后,和善的微笑着,想道——
“唔!厌世主义也是有用的东西……”
二
还有一桩这样的故事。
有一个人,自以为是诗人,在做诗,但不知怎的,首首是恶作。因为做不好,他总是在生气。
有一回,他在市上走着的时候,看见路上躺着一枝鞭——大约是马车夫掉下的罢。
诗人可是得到“烟士披里纯”了,赶紧来做诗——
路边的尘埃里,黑的鞭子一样,
蛇的尸身被压碎而卧着。
在其上,蝇的嗡嗡凄厉的叫着,
在其周围,甲虫和蚂蚁成群着。
从撕开的鳞间,
看见白的细的肋骨圈子。
蛇哟!你使我记得了,
死了的我的恋爱……
这时候,鞭子用它那尖头站起来了,左右摇动着,说道——
“喂,为什么说谎的,你不是现有老婆吗,该懂得道理罢,你在说谎呀!喂,你不是一向没有失恋吗,你倒是喜欢老婆,怕老婆的……”
诗人生气了。
“你那里懂得这些!”
“况且诗也不象样……”
“你们不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出来吗!你除了呼呼的叫之外,什么本领也没有,而且连这也不是你自己的力量呀。”
“但是,总之,为什么说谎的!并没有失过恋罢?”
“并不是说过去,是说将来……”
“哼,那你可要挨老婆的打了!你带我到你的老婆那里去……”
“什么,还是自己等着罢!”
“随便你!”鞭子叫着,发条似的卷成一团,躺在路上了。并且想着人们的事情。诗人也走到酒店里,要一瓶啤酒,也开始了默想——但是关于自己的事情。“鞭子什么,废物罢了,不过诗做得不好,却是真的!奇怪!有些人总是做坏诗,但偶然做出好诗来的人却也有——这世间,恐怕什么都是不规则的罢!无聊的世间……”
他端坐着,喝起来,于是对于世间的认识,渐渐的深刻,终于达到坚固的决心了——应该将世事直白地说出来,就是:这世间的东西,毫无用处。活在这世间,倒是人类的耻辱!他将这样的事情,沉思了一点多钟,这才写了下来的,是下面那样的诗——
我们的悲痛的许多希望的斑斓的鞭子,
把我们赶进“死蛇”的盘结里,
我们在深霭中彷徨。
阿哟,打杀这自己的希望哟!
希望骗我们往远的那边,
我们被在耻辱的荆棘路上拖拉,
一路凄怆伤了我的心,
到底怕要死的一个不剩……。
就用这样的调子,写好了二十八行。
“这妙极了!”诗人叫道,自己觉得非常满意,回到家里去了。
回家之后,就拿这诗读给他女人听,不料她也很中意。
“只是,”她说。“开首的四行,总好象并不这样……”
“那里,行的很!就是普式庚,开篇也满是谎话的。而且那韵脚又多么那个?好象派腻唏达[26]罢!”
于是他和自己的男孩子们玩耍去了。把孩子抱在膝上,逗着,一面用次中音(tenor)唱起歌来:
飞进了,跳进了。
别人的桥上!
哼。老子要发财,
造起自己的桥来,
谁也不准走!
他们非常高兴的过了一晚。第二天,诗人就将诗稿送给编辑先生了。编辑先生说了些意思很深的话,编辑先生们原是深于思想的。所以,杂志之类的东西,也使人看不下去。
“哼,”编辑先生擦着自己的鼻子,说。“当然,这不坏,要而言之,是很适合时代的心情的。适合得很!唔,是的,你现在也许发见了自己了。那么,你还是这样的做下去罢……一行十六戈贝克[27]……四卢布四十八戈贝克……阿唷,恭喜恭喜。”
后来,他的诗出版了,诗人象自己的命名日一样的喜欢,他女人是热烈的和他接吻,并且献媚似的说道——
“我,我的可爱的诗人!阿阿,阿阿……”
他们就这样地高高兴兴的过活。
然而,有一个青年——很良善,热烈地找寻人生的意义的青年,却读了这诗,自杀了。
他相信,做这诗的人,当否定人生以前,是也如他的找寻一样,苦恼得很长久,一面在人生里面,找寻过那意义来的。他没有知道这阴郁的思想,是每一行卖了十六戈贝克。他太老实了。
但是,我极希望读者不要这样想,以为我要讲的是虽是鞭子那样的东西,有时也可以给人们用得有益的。
三
埃夫斯契古纳·沙伐庚是久在幽静的谦虚和小心的羡慕里,生活下来的,但忽然之间,竟意外的出了名了。那颠末,是这样的。
有一天,他在阔绰的宴会之后,用完了自己的最后的六格林那[28]。次早醒来,还觉着不舒服的夙醉。乏透了的他,便去做习惯了的自己的工作去了,那就是用诗给“匿名殡仪馆”拟广告。
对着书桌,淋淋漓漓的流着汗,怀着自信,他做好了——
您颈子和前额都被殴打着,
到底是躺在暗黑的棺中……
您,是好人,是坏人,
总之是拉到坟地去……
您,讲真话,或讲假话,
也都一样,您是要死的!
这样的写了一阿耳申[29]半。
他将作品拿到“殡仪馆”去了,但那边却不收。
“对不起,这简直不能付印。许多故人,会在棺材里抱憾到发抖也说不定的。而且也不必用死来训诫活人们,因为时候一到,他们自然就死掉了……”
沙伐庚迷惑了。
“呸!什么话!给死人们担心,竖石碑,办超度,但活着的我——倒说是饿死也不要紧吗……”
抱着消沉的心情,他在街上走,突然看到的,是一块招牌。白底上写着黑字——
“送终。”
“还有殡仪馆在这里,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埃夫斯契古纳高兴得很。
然而这不是殡仪馆,却是给青年自修用的无党派杂志的编辑所。
编辑兼发行人是有名的油坊和肥皂厂主戈复卢辛的儿子,名叫摩开,虽说消化不良,却是一个很活动的青年,他对沙伐庚,给了殷勤的款待。
摩开一看他的诗,立刻称赞道——
“您的‘烟士披离纯’,就正是谁也没有发表过的新诗法的言语。我也决计来搜索这样的诗句罢,象亚尔戈舰远征队的赫罗斯忒拉特似的!”
他说了谎,自然是受着喜欢旅行的评论家拉赛克·希复罗忒加的影响的。他希复罗忒加这人,也就时常撒谎,因此得了伟大的名气。
摩开用搜寻的眼光,看定着埃夫斯契古纳,于是反复地说道——
“诗材,是和我们刚刚适合的。不过要请您明白,白印诗歌,我们可办不到。”
“所以,我想要一点稿费。”他实招了。
“给,给你么?诗的稿费么?你在开玩笑罢!”摩开笑道。“先生,我们是三天以前才挂招牌的,可是寄来的诗,截到现在已经有七十九萨仁[30]了!而且全部都是署名的!”
但埃夫斯契古纳不肯退让,终于议定了每行五个戈贝克。
“然而,这是因为您的诗做得好呀!”摩开说明道。“您还是挑一个雅号罢,要不然,沙伐庚可不大有意思。譬如罢,澌灭而绝息根[31]之类,怎样呢?不很幽默吗!”
“都可以的。我只要有稿费,就好,因为正要吃东西……”埃夫斯契古纳回答说。
他是一个质朴的青年。
不多久,诗在杂志创刊号的第一页上登出来了。
“永劫的真理之声”是这诗的题目。
从这一天起,他的名声就大起来,人们读了他的诗,高兴着——
“这好孩子讲着真话。不错,我们活着。而且不知怎的,总是这么那么的在使劲,但竟没有觉到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真了不得,澌灭而绝息根!”于是有夜会,婚礼,葬礼,还有做法事的时候,人们就来邀请他了。他的诗,也在一切新的杂志上登出来,贵到每行五十戈贝克,在文学上的夜会里,凸着胸脯的太太们,也恍惚的微笑着,吟起“澌灭而绝息根”的诗来了。
日日夜夜,生活呵叱着我们,
各到各处,死亡威吓着我们。
无论用怎样的看法,
我们总不过是腐败的牺牲!
“好极了!”“难得难得!”大家嚷着说。
“这样看来,也许我真是诗人罢?”埃夫斯契古纳想道。于是就慢慢的自负起来,用了黑的斑纹的短袜和领结,裤子也要有白横纹的黑地的了。还将那眼睛向各处瞟,用着矜持的调子来说话——
“唉唉,这又是,多么平常的,生活法呢!”就是这样的调子。
看了一遍镇灵礼拜式用的经典,谈吐之间,便用些忧郁的字眼,如“复次”,“洎夫彼时”,“枉然”之类了。
他的周围,聚集着各方面的批评家,化用着埃夫斯契古纳赚来的稿费,在向他鼓动——
“埃夫斯契古纳,前进呀,我们来帮忙!”
的确,当《埃夫斯契古纳·澌灭而绝息根的诗,幻影和希望的旧账》这一本小本子出版的时候,批评家们真的特别恳切地将作者心里的深邃的寂灭心情称赞了一番。埃夫斯契古纳欢欣鼓舞,决计要结婚了。他便去访一个旧识的摩登女郎银荷特拉·沙伐略锡基娜,说道——
“阿阿,多么难看,多么惹厌哟。而且是多么不成样子的人呵!”
她早就暗暗的等候着这句话,于是挨近他的胸膛,溶化在幸福里,温柔的低语道——
“我,就是和你携着手,死了也情愿哟!”
“命该灭亡的你哟!”埃夫斯契古纳感叹了。
为情热受了伤,几乎要死的银荷特拉,便回答道——
“总归乌有的人呵!”
但立刻又完全复了原,约定道——
“我们俩是一定要过新式的生活的呀!”
澌灭而绝息根早已经历过许多事,而且是熟悉了的。
“我,”他说,“是不消说,无论什么因袭,全然超越了的。但是,如果你希望,那么,在坟地的教堂里去结婚也可以的!”
“问我可希望?是的,赞成!并且婚礼一完,就教傧相们马上自杀罢!”
“要大家这样,一定是办不到的,但古庚却可以,他已经想自杀了七回了。”
“还有,牧师还是老的好,对不对,象是就要死了一样的人……”
他们俩就这样地耽着他们一派的潇洒和空想。一直坐到月亮从埋葬着失了光辉的数千亿太阳,冰结的流星们跳着死的跳舞的天界的冰冷的坟洞中——在死绝了的世界的无边的这空旷的坟地上,凄凉地照着吞尽一切要活而且能活的东西的地面,露出昏暗的脸来。呜呼,惟有好象朽木之光的这伤心的死了的月色,是使敏感的人的心,常常想到存在的意义,就是败坏的。
澌灭而绝息根活泼了,已经到得做诗也并不怎么特别的为难的地步,而且用了阴郁的声音,在未来的骸骨的那爱人的耳边低唱起来。
听哟,死用公平的手,
打鼓似的敲着棺盖。
从尽敲的无聊的工作日的寻常的混杂中,
我明明听到死的呼声。
生命以虚伪的宣言,和死争斗,
招人们到它的诡计里。
但是我和你哟——
不来增添生命的奴隶和俘囚的数目!
我们是不给甘言所买收的。
我们两个知道——
所谓生命,只是病的短促的一刹那,
那意义,是在棺盖的下面。
“唉唉,象是死了似的心情呀!”银荷特拉出神了。“真象坟墓一样呀。”她是很清楚的懂得一切这样的玩笑的。
有了这事之后四十天,他们便在多活契加的尼古拉这地方——被满是自足的坟墓填实的坟地所围绕的旧的教堂里,行了结婚式。体裁上,请了两个掘坟洞的工人来做证婚人,出名的愿意自杀的人们是傧相。从新娘的朋友里面,还挑了三个歇斯迭里病的女人。其中的一个,已曾吞过醋精,别的两个是决心要学的人物。而且有一个还立誓在婚礼后第九天,就要和这世间告别了。
当大家走到后门的阶沿的时候,一个遍身生疮的青年,也是曾用自己的身子研究过六〇六的效验的傧相,拉开马车门,凄凉地说道——
“请,这是柩车!”
身穿缀着许多黑飘带的白衣,罩上黑的长面纱的新娘,快活得好象要死了。但澌灭而绝息根却用他湿漉漉的眼睛,遍看群众,一面问那傧相道——
“新闻记者到了罢!”
“还有照相队——”
“嘶,静静的,银荷契加……”
新闻记者们因为要对诗人致敬,穿着擎火把人的服装,照相队是扮作刽子手模样。至于一般的人们——在这样的人们,只要看得有趣,什么都是一样的——他们大声称赞道——
“好呀,好呀!”
连永远饿着肚子的乡下人,也附和着他们,叫道——
“入神得很!”
“是的,”新郎澌灭而绝息根在坟地对面的饭店里,坐在晚餐的桌边,一面说。“我们是把我们的青春和美丽葬送了!只有这,是对于生命的胜利!”
“这都是我的理想,是你抄了去的罢?”银荷特拉温和地问。
“说是你的?真的吗?”
“自然是的。”
“哼……谁的都一样——”
我和你,是一心同体的!
两人从此永久合一了。
这,是死的贤明的命令,
彼此都是死的奴隶,
死的跟丁。
“但是,总之,我的个性,是决不给你压倒的!”她用妖媚的语调,制着机先,说。“还有那跟丁,我以为‘跟’字和‘丁’字,吟起来是应该拉得长长的!但这跟丁,对于我,总似乎还不很切贴!”
澌灭而绝息根还想征服她,再咏了她一首。
命里该死的我的妻哟!
我们的“自我”,是什么呢?
有也好,无也好——
不是全都一样吗?
动的也好,静的也好——
你的必死是不变的!
“不,这样的诗,还是写给别人去罢。”她稳重的说。
许多时光,迭连着这样的冲突之后,澌灭而绝息根的家里,不料生了孩子——女孩子了,但银荷特拉立刻吩咐道——
“去定做一个棺材样的摇篮来罢!”
“这不是太过了吗?银荷契加。”
“不,不的,定去!如果你不愿意受批评家和大家的什么骑墙呀,靠不住呀的攻击,主义是一定得严守的!”
她是一个极其家庭式的主妇。亲手腌王瓜,还细心搜集起对于男人的诗的一切批评来。将攻击的批评撕掉,只将称赞的弄成一本,用了作者赞美家的款子,出版了。
因为东西吃得好,她成了肥胖的女人了,那眼睛,总是做梦似的蒙胧着,惹起男人们命中注定的情热的欲望来。她招了那雄壮的,红头发的熟客的批评家,和自己并肩坐下,于是将蒙胧的瞳神直射着他的胸膛。故意用鼻声读她丈夫的诗,然后好象要他佩服似的,问道——
“深刻罢?强烈罢?”
那人在开初还不过发吼似的点头,到后来,对于那以莫名其妙的深刻,突入了我们可怜人所谓“死”的那暗黑的“秘密”的深渊中的澌灭而绝息根,竟每月做起火焰一般的评论来了,他并且以玲珑如玉的纯真之爱,爱上了死。他那琥珀似的灵魂,则并未为“存在之无目的”这一种恐怖的认识所消沉,却将那恐怖化了愉快的号召和平静的欢喜,那就是来扑灭我们盲目的灵魂所称为“人生”的不绝的凡庸。
得了红头毛人物——他在思想上,是神秘主义者,是审美家;在职业上,是理发匠。那姓,是卜罗哈尔调克。——的恳切的帮助,银荷特拉还给埃夫斯契古纳开了公开的诗歌朗诵会。他在高台上出现,左右支开了两只脚,用羊一般的白眼,看定了人们,微微的摇动着生着许多棕皮色杂物的有棱角的头,冷冷的读起来——
为人的我们,就如在向着死后的
暗黑世界去旅行的车站……
你们的行李愈是少,那么,
为了你们,是轻松,便当的!
不要思想,平凡地生活罢!
如果谦虚,那就纯朴了。
从摇篮到坟地的路径,是短的!
为着人生,死在尽开车人的职务!
“好哇好哇,”完全满足了的民众叫了起来。“多谢!”
而且大家彼此说——
“做得真好,这家伙,虽然是那么一个瘟生!”
知道澌灭而绝息根曾经给“匿名葬仪馆”做过诗的人们也有在那里,当然,至今也还以为他那些诗是全为了“该馆”的广告而作的,但因为对于一切的事情,全都随随便便,所以只将“人要吃”这一件事紧藏在心头不再开口了。
“但是,也许我实在是天才罢,”澌灭而绝息根听到民众的称赞后的叫声,这样想。“所谓‘天才’,到底是什么,不是谁也不明白么,有些人们,却以为天才是欠缺智力的人……但是,如果是这样……”
他会见相识的人,并不问他健康,却问“什么时候死掉”了。这一件事,也从大家得了更大的赏识。
太太又将客厅布置成坟墓模样。安乐椅是摆着做出坟地的丘陵样的淡绿色的,周围的墙壁上,挂起临写辉耶的画的框子来,都是辉耶的画,另外还有,也挂威尔支的!
她自负着,说——
“我们这里,就是走进孩子房去,也会感到死的气息的,孩子们睡在棺材里,保姆是尼姑的样子——对啦,穿着白线绣出骷髅呀,骨头呀的黑色长背心,真是妙的很呵!埃夫斯契古纳,请女客们去看看孩子房呀!男客们呢,就请到卧室去……”
她温和的笑着,给大家去看卧室的铺陈。石棺式的卧床上,挂着缀有许多银白流苏的黑色的棺材罩。还用槲树雕出的骷髅,将它勒住。装饰呢——是微细的许多白骨,象坟地上的蛆虫一样,在闹着玩。
“埃夫斯契古纳是,”她说明道,“给自己的理想吸了进去,还盖着尸衾睡觉的哩!”有人给吓坏了——
“盖尸衾睡觉?”
她忧愁地微笑了一下。
但是,埃夫斯契古纳的心里,还是质直的青年,有时也不知不觉的这样想——
“如果我实在是天才,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批评呢,说着什么澌灭而绝息根的影响呀,诗风呀,但是,这我……我可不相信这些!”
有一回,卜罗哈尔调克运动着筋肉。跑来了,凝视了他之后,低声问道——
“做了么?你多做一些罢,外面的事情,自有尊夫人和我会料理的……你这里的太太真是好女人,我佩服……”
就是澌灭而绝息根自己,也早已觉到这事的了,只因为没有工夫和喜欢平静的心,所以对于这事,什么法也不想。
但卜罗哈尔调克,有一次,舒服地一屁股坐在安乐椅子上,恳恳的说道——
“兄弟,我起了多少茧,怎样的茧你该知道罢,就是拿破仑身上,也没有过这样的茧呀……”
“真可怜……”银荷特拉漏出叹息来,但澌灭而绝息根却在喝着咖啡,一面想。
“女子与小人,到底无大器,这句话说得真不错!”
自然,他也如世间一般的男人一样,对于自己的女人,是缺少正当的判断的。她极热心地鼓舞着他的元气——
“斯契古纳息珂[32],”她亲爱地说。“你昨天一定也是什么都没有写罢?你是总是看不起才能的!去做诗去,那么我就送咖啡给你……”
他走出去,坐在桌前了。而不料做成了崭新的诗——
我写了多少
平常事和昏话呵,银荷特拉哟。
为了衣裳,为了外套。
为了帽子,镶条,衫脚边!
这使他吃了一吓,心里想到的,是“孩子们”。
孩子有三个。他们必得穿黑的天鹅绒。每天上午十点钟,就有华丽的柩车在大门的阶沿下等候。
他们坐着,到坟地上去散步,这些事情,全都是要钱的。
澌灭而绝息根消沉着,一行一行的写下去了——
死将油腻的尸臭,
漂满了全世界。
生却遭了老鹰的毒喙,
象在那骨立的脚下挣扎的“母羊一样”。
“但是,斯契古纳息珂,”银荷特拉亲爱地说。“那是,也不一定的!怎么说呢?玛沙,[33]怎么说才好呢?”
“埃夫斯契古纳,这些事,你是不知道的,”卜罗哈尔调克低声开导着,说。“你不是‘死亡赞美歌’的作家吗?所以,还是做那赞美歌罢……”
“然而,在我的残生中,这是新阶段哩!”澌灭而绝息根反驳道。
“阿呀,究竟是怎样的残生呢?”那太太劝谕道。“还得到耶尔达那些地方去,你倒开起玩笑来了!”
一方面,卜罗哈尔调克又用了沉痛的调子,告诫道——
“你约定过什么的呀?对吗,留心点罢,‘母羊一样’这句,令人不觉想起穆阳一这一个大臣的名字[34]来。这是说不定会被看作关于政治的警句的!因为人民是愚蠢,政治是平庸的呀!”
“唔,懂了,不做了。”埃夫斯契古纳说。“不做了!横竖都是胡说八道!”
“你应该时时留心的,是你的诗近来不但只使你太太一个人怀疑了哩!”卜罗哈尔调克给了他警告。
有一天,澌灭而绝息根一面望着他那五岁的女儿丽莎在院子里玩耍,一面写道——
幼小的女儿在院子里走,
雪白的手胡乱的拗花……
小女儿哟,不要拗花了罢,
看哪,花就象你一样,真好!
幼小的女儿,不说话的可怜的孩子哟!
死悄悄的跟在你后面,
你一弯腰,扬起大镰刀的死
就露了牙齿笑嘻嘻的在等候……
小女儿哟!死和你可以说是姊妹——
恰如乱拗那清净的花一样,
死用了锐利的,永远锐利的大镰刀,
将你似的孩子们砍掉……
“但是,埃夫斯契古纳,这是感情的呀。”银荷特拉生气了,大声说。
“算了罢!你究竟将什么地方当作目的,在往前走呢?你拿你自己的天才在做什么了呀?”
“我已经不愿意了。”澌灭而绝息根阴郁地说。
“不愿意什么?”
“就是那个,死,死呀——够了!那些话,我就讨厌!”
“莫怪我说,你是胡涂虫!”
“什么都好。天才是什么,谁也没有明白。我是做不来了,……什么寂灭呀,什么呀,统统收场了。我是人……”
“阿呀,原来,是吗?”银荷特拉大声讥刺道。
“你不过是一个平常的人吗?”
“对啦,所以喜欢一切活着的东西……”
“但是,现代的批评界却已经看破,凡是诗人,是一定应该清算了生命和一般凡俗的呵!”
“批评界?”澌灭而绝息根大喝道。“闭你的嘴,这不要脸的东西!那所谓现代的批评这家伙,和你在衣厨后面亲嘴,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是,却因为给你的诗感动了的缘故呀!”
“还有,家里的孩子们都是红头毛,这也是给诗感动了的缘故吗?”
“无聊的人!那是,也许,纯精神底影响的结果也说不定的。”
于是忽然倒在安乐椅子里,说道——
“阿阿,我,已经不能和你在一处了!”
埃夫斯契古纳高兴了,但同时也吃惊。
“不能了吗?”他怀着希望和恐怖问着。
“那么,孩子们呢?”
“对分开来呀!”
“对分三个吗?”
然而,她总抱定着自己的主张。到后来,卜罗哈尔调克跑来了。猜出了怎样的事情,他伤心了。还对埃夫斯契古纳说道——
“我一向以为你是大人物的。但是,你竟不过是一个渺小的汉子!”
于是他就去准备银荷特拉的帽子。他阴郁地正在准备的时候,她却向男人说起真话来——
“你已经出了气了,真可怜,你这里,什么才能之类,已经一点也没有了,懂得没有,一点也没有了哩!”
她被真的愤懑和唾液,塞住了喉咙,于是结束道——
“你这里,是简直什么也没有的。如果没有我和卜罗哈尔调克,你就只好做一世广告诗的。瘟生!废料!抢了我的青春和美丽的强盗!”
她在兴奋的一霎时中,是总归能够雄辩的。她就这样的离了家。并且立刻得到卜罗哈尔调克的指导和实际的参与,挂起“巴黎细珊小姐美容院专门——皮茧的彻底的医治”的招牌来,开店了。
卜罗哈尔调克呢,不消说,印了一篇叫作《朦胧的蜃楼》的激烈的文章,详详细细的指摘着埃夫斯契古纳不但并无才智,而且连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诗人存在,也就可疑得很。他又指摘出,假使有这样的诗人存在,而世间又加以容许,那是应该归罪于轻率而胡闹的批评界的。
埃夫斯契古纳这一面,也在苦恼着。于是——俄罗斯人是立刻能够自己安慰自己的!——想到了——
“小孩子应该抚养!”
对赞美过去和死亡的一切诗法告了别,又做起先前的熟识的工作来了。是替“新葬仪馆”去开导人们,写了活泼的广告——
永久地,快活地,而且光明地,
我们愿意在地上活着,
然而运命之神一到,
生命的索子就断了!要从各方面将这事情
来深深的想一下,
奉劝诸位客官们
要用最上等的葬仪材料!
敝社的货色,全都灿烂辉煌,
并非磨坏了的旧货,
敢请频频赐顾,
光临我们的“新葬仪馆”!
坟地街十六号门牌。
就这样子,一切的人,都各自回到自己的路上去了。
四
有一个非常好名的作家。
倘有人诽谤他,他以为那是出乎情理之外的偏心。如果有谁称赞他,那称赞的又是不聪明得很——他心里想。就这样子,他的生活只好在连续的不满之中,一直弄到要死的时候。作家躺在眠床上,鸣着不平道——
“这是怎的?连两本小说也还没有做好……而且材料也还只够用十年呢。什么这样的自然的法则呀,跟着它的一切一切呀,真是讨厌透顶了!杰作快要成功了。可是又有这样恶作剧的一般的义务。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畜生,总是紧要关头就来这一手,——小说还没有做成功呢……”
他在愤慨。但病魔却一面钻着他的骨头,一面在耳朵边低语着——
“你发抖了么,唔?为什么发抖的?你夜里睡不着么,唔?为什么不睡的?你一悲哀,就喝酒么,唔?但你一高兴,不也就喝酒么?”
他很装了一个歪脸,于是死心塌地,“没有法子!”了。和一切自己的小说告别,死掉了,虽然万分不愿意,然而死掉了。
好,于是大家把他洗个干净,穿好衣服,头发梳得精光,放在台子上。
他象兵士一般脚跟靠拢,脚尖离开,伸得挺挺的,低下鼻子,温顺的躺着。什么也不觉得了,然而,想起来却很奇怪——
“真希奇,简直什么也不觉得了!这模样,倒是有生以来第一遭。老婆在哭着,哼,你现在哭着,那是对的,可是先前却老是发脾气。儿子在哭着,将来一定是个废料罢。作家的孩子们,总归个个是废料,据我所遇见的看起来……恐怕这也是一种真理。这样的法则,究竟有多少呢?”
他躺着,并且想着,牵牵连连的想开去。但是,对于从未习惯的自己的宽心,他又诧异起来了。
人们搬他往坟地上去了,他突然觉察了送葬的人少得很——
“阿,这多么笑话呀!”他对自己说。“即使我是一个渺小的作家,但文学是应该尊敬的呀!”
他从棺材里望出去。果然,亲族之外,送他的只有九个人,其中还夹着两个乞丐和一个肩着梯子的点灯夫。
这时候,他可真是气恼了。
“猪猡!”
他忽然活转来,不知不觉的走出棺材外面了,——以人而论,他是并不大的,为了侮辱,就这么的有了劲。于是跑到理发店,刮掉须髯,从主人讨得一件腋下有着补钉的黑外衣,交出他自己的衣服。因为装着沉痛的脸相,完全象是活人了。几乎不能分辨了。
为了好奇和他职业本来的意识,他问店主人道——
“这件怪事,不给您吃了一吓么?”
那主人却只小心地理着自己的胡须。
“请您见谅,先生,”他说,“住在俄国的我们,是什么事情都完全弄惯了的……”
“但是,死人忽然换了衣服……”
“现在,这是时髦的事情呀!您说的是怎样的死人呢?这也不过是外观上的话,统统的说起来,恐怕大家都是一样的!这年头儿,活着的人们,身子缩得还要硬些哩!”
“但是,我也许太黄了罢?”
“也刚刚和时髦的风气合式呀,是的,恰好!先生,俄国就正是大家黄掉了活着的地方……”
说起理发匠来,是世界上最会讲好话,也最温和的人物,这是谁都知道的。
作家起了泼剌的希望,要对于文学来表示他最后的尊敬心,便和主人告别,飞奔着追赶棺材去了。终于也追上了。于是送葬的就有了十个人,在作家,也算是增大了荣誉。但是,来往的人们,却在诧异着——
“来看呀,这是小说家的出丧哩!”
然而晓事的人们,为了自己的事情从旁走过,却显出些得意模样,一面想道——
“文学的意义,明明是已经渐渐的深起来,连这地方也懂得了!”
作家跟着自己的棺材走,恰如文学礼赞家或是故人的朋友一样。并且和点灯夫在攀谈——
“知道这位故人么?”
“自然!还利用过他一点的哩。”
“这真也有趣……”
“是的,我们的事情,真是无聊的麻雀似的小事情,飞到落着什么的地方去啄来吃的!”
“那么,要怎么解释才是呢?”
“请你要解得浅,先生。”
“解得浅?”
“唔唔,是的。从规矩的见地看起来,自然是一种罪恶,不过要不揩油,可总是活不成的。”
“唔?你这么相信么?”
“自然相信!街灯正在他家的对面。那人是每夜不睡,向着桌子,一直到天明的,我就不再去点街灯了。因为从他家窗子里射出来的灯光,就尽够。我才算净赚了一盏灯。倒是一位合用的人物哩!”
这么东拉西扯,静静的谈着,作家到了坟地了。他在这里,却陷入了非讲演自己的事情不可的绝境。因为所有送葬的人,这一天全都牙齿痛——这是出在俄国的事情,在那地方,无论什么人,是总在不知什么地方有些痛,生着病的。
作了相当的演说,有一种报章还称赞他——
“有人从群众中,——其外观,使我们想起戏子来的那样的人,在墓上热心地作了令人感动的演说。他在演说中,虽然和我们的观察不同,对于旧式作风的故人所有的一切人所厌倦的缺点——不肯努力脱出单纯的‘教训主义’和有名的‘公民教育’的作家的极微的功绩,有误评,有过奖,是无疑的,但要之,对于他的辞藻,以明确的爱慕的感情,作了演说了。”
万事都在盛况中完结之后,作家爬进棺材里,觉得很满足,想道——
“呵,总算完毕了,事情都做得非常好,而且又合式,又顺当!”
于是他完全死掉了。
这虽然只关于文学,但是,自己的事业,可实在是应该尊敬的!
五
又有一个人。是已经过了中年的时候,他忽而总觉得不知道缺少了什么——非常仓皇失措起来。
摸摸自己的身子,都好象完整,普通,肚子里面倒是太富裕了。用镜一照,——鼻子,眼睛,耳朵,以及别的,凡是普通的人该有的东西,也是统统齐全的。数数手上的指头,还有脚趾,也都有十个。但是,总之,却缺少了一点不知道什么!
去问太太去——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的。你看怎样,密德罗特拉,我身上都齐全么?”
她毫不踌蹰,说道——
“都全的!
“但是,我总常常觉得……”
原是信女的她,便规劝道——
“如果觉得这样,就心里念念‘上帝显灵,怨敌消灭’罢!”
对着朋友,也渐渐的问起这件事情来。朋友们都含胡的回答,但总觉得他里面,是藏着可以下一确断的东西的,一面只是猜疑的对他看。
“到底是什么呢?”他忧郁地沉思着。
于是一味喜欢回忆过去的事了,——这是觉得一切无不整然的时候的事,——也曾做过社会主义者,也曾为青春所烦恼,但后来就超出了一切,而且早就用自己的脚,拚命蹂躏着自己所撒的种子了。要而言之,是也如世间一般人一样,依着时势和那暗示,生活下来的。
想来想去之后,忽然间,发见了——
“唉唉!是的,我没国民的脸相呀!”
他走到镜前面。脸相也实在不分明,恰如将外国语的翻译文章,不加标点,印得一塌胡涂的书页一样,而翻译者又鲁莽,空疏,全不懂得这页上所讲的事情,就是那样的脸相。也就是:既不希求为了人民的自由的精神,也不明言完全承认帝制的必要。
“哼,但是,多么乱七八遭呀!”他想,但立刻决心了,“唔,这样的脸,要活下去是不便当的!”
每天用值钱的肥皂来擦脸。然而不见效,皮肤是发光了,那不鲜明却还在。用舌头在脸上到处舐了一通,——他的舌头是很长的,而且生得很合式,他是以办杂志为业的,——舌头也不给他利益。用了日本的按摩,而不料弄出瘤来,好象是拚命打了架。但是,到底不见有明明白白的表情!
想尽方法,都不成功,仅是体重减了一磅半。但突然间,好运气,他探听到所辖的警察局长洪·犹覃弗列舍尔[35]是精通国民问题的了,便赶紧到他那里去,陈述道——
“就为了这缘故,局长大人,可以费您的神,帮我一下么?”
局长自然是快活的。因为他是有教育的人物,但最近正受了舞弊案件的嫌疑。现在却这么相信,竟来商量怎么改换脸相了。局长大笑着,大乐着,说道——
“这是极简单的,先生,美洲钻石一般的您,试去和异种人接触一下罢,那么,一下子,脸就成功了,真正的您的尊脸……”
他高兴极了,——肩膀也轻了!纯朴地大笑着,自己埋怨着自己——
“但是,我竟没有想到么,唔?不是极容易的事么?”
象知心朋友似的告过别,他就跑到大路上,站着,一看见走过他身边的犹太人,便挡住他,突然讲起来——
“如果你,”他说,“是犹太人,那就一定得成为俄罗斯人,如果不愿意的话……”
犹太人是以做各种故事里的主角出名的,真也是神经过敏而且胆怯的人民,但那个犹太人却是急躁的汉子,忍不住这侮辱了。他一作势,就一掌批在他的左颊上,于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他靠着墙壁,轻轻的摸着面颊,沉思起来——
“但是,要显出俄罗斯人的脸相,是和不很愉快的感觉相连系的!可是不要紧!象涅克拉梭夫那样无聊的诗人,也说过确切的话——
“不付价就什么也不给,
运命要赎罪的牺牲!”
忽然来了一个高加索人,这也正如故事上所讲那样,是无教育,粗鲁的人物。一面走,一面用高加索话,“密哈来斯,萨克来斯,敏革尔来”的,吆喝似的唱着歌。
他又向他冲过去了。
“不对。”他说,“对不起!如果您是格鲁怎人,那么,您岂不也就是俄罗斯人么?您当然应该爱长官命令过的东西,不该唱高加索歌,但是,如果不怕牢监,那就即使不管命令……”
格鲁怎人把他痛打了一顿,自去喝卡菲丁酒去了。
他也就这么的躺着,沉思起来——
“但,但是呢?这里还有鞑靼人,亚美尼亚人,巴锡吉耳人,启尔义斯人,莫耳忒瓦人,列忒尼亚人,——实在多得很!而且这还并不是全部……也还有和自己同种的斯拉夫人……”
这时候,又有一个乌克兰尼人走来了。自然,他也在嚷嚷的唱——
“我们的祖宗了不起,
住在乌克兰尼……”
“不对不对,”他一面要爬起来,一面说,“对不起,请您以后要用b[36]这字才好,因为如果您不用,那就伤了帝国的一统的……”
他许多工夫,还和这人讲了种种事。这人一直听到完。因为正如各种乌克兰尼轶闻集所切实地证明,乌克兰尼人是懒散的民族,喜欢慢慢地做的。况且他也是特别执拗的人……
好心的人们抱了他起来,问道——
“住在那里呢?”
“大俄罗斯……”
他们自然是送他到警察局里去。
送着的中途,他显出一点得意模样,摸一下自己的脸,虽然痛,却觉得很大了。于是想道——
“大概,成功了。”
人们请局长洪·犹覃弗列舍尔来看他。因为他对于同胞很恳切,就给他去叫警察医。医生到来的时候,人们都大吃一惊,私议起来。而且也不再当作一件事,不大理睬了。
“行医以来,这是第一回,”医生悄悄的说。“不知道该怎么诊断才是……”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着,问。
“是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先前的脸,完全失掉了的。”洪·犹覃弗列舍尔回答道。
“哦。脸相都变了么?”
“一点不错,但您想必知道。”那医生安慰着说,“现在的脸,是可以穿上裤子的脸了……”
他的脸,就这样的过了一世。
这故事里,什么教训之类,是一点也没有的。
六
有一个爱用历史来证明自己的大人先生。一到要说谎的时候,就吩咐跟丁道——
“爱戈尔加,去从历史里找出事实来,是要驳倒历史并不反复的学说的……”
爱戈尔加是伶俐的汉子,马上找来了。他的主人用许多史实,装饰了自己的身子,应情势的要求,拿出他所必要的全部来,所以他不会受损。
然而他是革命家——有一时,竟至于以为所有的人都应该是革命家。并且大胆地互相指摘道——
“英国人有人身保护令,但我们是传票!”他们很巧妙地揶揄着两国民之间的那么的不同。因为要消遣世间的烦闷,打起牌来了。赌输赢直到第三回雄鸡叫。第三回雄鸡叫一来报天明,大人先生就吩咐道——
“爱戈尔加,去找出和现在恰恰合式的,多到搬不动那样的引证来!”
爱戈尔加改了仪容,翘起指头,意义深长地记起了“雄鸡在圣露西歌唱”的歌——
雄鸡在圣露西歌唱——
说不久就要天明,在圣露西!
“一点不错!”大家说,“真的,的确是白天了……”
于是就去休息。
这倒没有什么,但人们忽然焦躁的闹了起来。大人先生看出来了,问道——
“爱戈尔加,民众为什么这么不平静呢?”
那跟丁高兴的禀复说——
“民众要活得象一个人模样……”
但他却骄傲的说了——
“原来?你以为这是谁教给他们的?这是我教的!五十年间,我和我的祖宗总教给他们:现在是应该活得象人了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而且越加热心起来,不住的催逼着爱戈尔加,说——
“去给我从欧洲的农民运动史里,找出事实来,还有,在《福音书》里,找关于‘平等’的句子……文化史里,找关于所有权的起源——快点快点!”
爱戈尔加很高兴!真是拚命,弄得汗流浃背,将书本子区别开来,只剩下书面,各种动人的事实,堆得象山一样,拉到他主人那里去。主人称赞他道——
“要出力!立宪政治一成功,我给你弄一个很大的自由党报纸的编辑!”
胆子弄得很壮了的他,于是亲自去宣传那些最有智识的农民们去了——
“还有,”他说,“罗马的革拉克锡兄弟,还有在英国,德国,法国的……这些,都是历史上必要的事情!爱戈尔加,拿事实来!”
就这样地马上引用了事实,给他们知道即使上头不愿意,而一切民众,却都要自由。
农民们自然是高兴的。
他们大声叫喊道——
“真是多谢你老。”
一切事情都由了基督教的爱和相互的信,收场了。然而,人们突然问道——
“什么时候走呀?”
“走那里去?”
“别地方去!”
“从那里走?”
“从你这里……”
他是古怪人,一切都明白,但最简单的事情却不明白了,大家都笑起来。
“什么,”他说。“如果地面是我的,叫我走那里去呢?”
但是大家都不相信他的话——
“怎么是你的?你不是亲口说过的么:是上帝的,而且在耶稣基督还没有降生之前,就已经有几位正人君子知道着这事。”
他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也不懂他。他又催逼爱戈尔加道——
“爱戈尔加,给我从所有的历史里去找出来。”
但那跟丁却毫不迟疑的回答他说——
“所有的历史,因为剪取反对意见的证据都用完了。”
“胡说,这奸细……”
然而,这是真的。他跑进藏书室里去一看,剩下的只有书面和书套。为了这意外的事情,他流汗了。于是悲哀地禀告自己的祖宗道——
“谁将这历史做得那么偏颇的方法,教给了你们的呢!都成了这样子……这算是什么历史呀?昏愦胡涂的。”
但大家坚定的主张着——
“然而,”他们说,“你早已清清楚楚的对我们证明过了的,还是快些走的好罢,要不然,就要来赶了……”
说起爱戈尔加来,又完全成了农民们的一气,什么事情都显出对立的态度,连看见他的时候,也当面愚弄起来了——
“哈培亚斯·科尔普斯[37]怎么了呀!自由主义怎么了呀……”
简直是弄糟了。农民们唱起歌来了。而且又惊又喜,将他的干草堆各自搬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他蓦地记了起来的,是自己还有一点手头的东西。二层楼上,曾祖母坐着在等目前的死,她老到将人话全部忘却了,只还记得一句——
“不要给……”因为已经六十一岁,此外的话,什么也不会说了。
他怀着激昂的感情,跑到她那里去,以骨肉之爱,伏在她的脚跟前,并且诉说道——
“妈妈的婆婆!你是活历史呀……”
但她自然不过是喃喃的——
“不要给……”
“哦,哦,为什么呢?”
“不要给……”
“但是他们赶走我,偷东西,这可以么?”
“不要给……”
“那么,虽然并不是我的本意,还是帮同瞒着县官的好么?”
“不要给……”
他遵从了活历史的声音,并且用曾祖母的名义,发了一个悲痛的十万火急报。自己却走到农民们那里,发表道——
“诸位惊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去请兵了。但是,请放心罢,看来是没有什么的,因为我不肯放兵到你们那里去的!”
这之间,勇敢的兵丁们跨着马跑来了。时候是冬天,马一面跑,一面流着汗,一到就索索的发抖,不久,全身蒙上了一层雪白的霜。大人先生以为马可怜,把它带进自己的厩屋里面去。带了进去之后,便对着农民们这样说——
“请诸位把先前聚了众,在我这里胡乱搬去的干草,赶快还给这马罢。马,岂不是动物么,动物,是什么罪过也没有的,唔,对不对呢?”
兵丁们都饿着;吃掉了村子里的雄鸡。这位大人先生的府上的四近,就静悄悄了。
爱戈尔加自然仍旧回到他家里来。他象先前一样,用他做着历史的工作,从新买了新的书,嘱咐他凡有可以诱进自由主义去的事实,就统统的涂掉,倘有不便涂掉的地方,则填进新的趣旨去。
爱戈尔加怎么办呢?对于一切事务,他是都胜任的。因为要忠实,他连淫书都研究起来了。但是,他的心里,总还剩着烁亮的星星。
他老老实实的涂抹着历史,也做着哀歌,要用“败绩的战士”这一个化名来付印。
唉唉,报晓的美丽的雄鸡哟!
你的荣耀的雄声,怎么停止了?
我知道:永不满足的猫头鹰,
替代了你了。
主人并不希望未来,
现在我们又都在过去里,
唉唉,雄鸡哟,你被烧熟,
给大家吃掉了……
叫我们到生活里去要在什么时候?
给我们报晓的是谁呢?
唉唉,倘使雄鸡不来报,
怕我们真要起得太晚了!
农民们自然是平静了下来,驯良的过着活。并且因为没有法子想,唱着下等的小曲——
哦哦,妈妈老实哟!
喂喂,春天来到了,
我们叹口气,
也就饿死了!
俄罗斯的国民,是愉快的国民呢……
七
有一国的有一处地方,住着犹太人。他们都是用于虐杀,用于毁谤,以及用于别的国家的必要上的极普通的犹太人。
这地方,有着这样的习惯——
原始民一显出对于自己的现状的不满来,从观察秩序的那一面,就是从上司那一面,就立刻来了用希望给他们高兴的叫唤——
“人民呀,接近主权的位置去呀!”
人民被诱进去了,但他们又来骗人民——
“为什么闹的?”
“老爷,没有吃的了!”
“那么,牙齿是还有的罢?”
“还有一点点……”
“你瞧!你们总在计划些什么事,并且想瞒住了上头!”
假如上头以为只要澈底的办一下不平稳的模样,就可以镇住,那是马上用这手段的,如果觉得这手段收拾不下了,那就用笼络——
“唔,你们要什么呢?”
“一点田地……”
有些人们,却全不懂得国家的利益,还要更进一步,讨人厌的恳求道——
“想请怎样的改正一下子。就是,牙齿呀,肋骨呀,还有我们的五脏六腑呀,都要算作我们自己的东西,别人不能随随便便下手,就是这样子!”
于是上司开始训戒了——
“喂,诸位!这种空想,有什么用呢?古人说得好,‘不要单想面包’。俗谚里也说,一个学者,抵得两个粗人!”
“但他们承认么?”
“谁呀?”
“粗人们呀!”
“胡说!当然的!三年前的圣母升天节[38]之后,英国人到这里来,就这样的请求过——把全部贵国的人民都驱逐到西伯利亚去,让我们来罢,我们——他们说——规规矩矩的纳税,烧酒是每年给每位先生喝十二桶,而且一般……不行——我们说——为什么呀?我们这里,本国的人民是善良的,柔和的,从顺的,我们要和他们一起过下去的……就是这样,青年们,你们去弄弄犹太人,不是比胡闹好么?是不是?他们有什么用?”
原始民想了一通,想到了除掉上司亲手安排的事情以外,不会再有怎样的解说,于是决定了——
“嗡,好,干罢,列位,准了的哩……”
他们破坏了大约五十家房屋,虐杀了几个犹太人,疲于奋斗,因希望而平静了,秩序就这样地奏着凯歌……
除了上司们,原始民,以及作为回避扰乱和宽解兽心之用的犹太人之外,这国度里是还生存着善良的人们的。每有一回虐杀,他们就会合了全部的人员——十六名,用文字的抗议去告诉全世界——
“纵使犹太人亦属俄国之臣民,而悉加歼灭,吾等则确信为非至当,由诸观点,对于生人之无法之杀戮,吾等爰于此表示其责难焉。休曼涅斯妥夫[39],菲德厄陀夫,伊凡诺夫,克赛古平,德罗布庚,克理克诺夫斯基,阿息普·忒罗爱呵夫,格罗哈罗,菲戈福波夫,吉理尔·美呵藉夫,斯罗复台可夫,凯比德里娜·可伦斯凯耶,前陆军中佐纳贝比复,律师那伦,弗罗波中斯基,普力则理辛,七龄童格利沙·蒲直锡且夫。”
所以每一回虐杀,那不同之处,就只有格利沙的年纪有变化,和那伦——忽然到和他同名的市上去了——换了那伦斯凯耶的署名。
对于这抗议,有时外省也来了反应——
“赞成,参加。”这是拉士兑尔喀也夫从特力摩夫打来的电报。沙谟林的萨陀尔干弩以也来响应了。萨木古理左夫“等”也从渥库罗夫来响应了。但谁都知道,这“等,”是他想出来吓吓人的。因为住在渥库罗夫,连一个叫“等”的也没有。
犹太人熟读着抗议书,愈加悲泣了。但有一回,却有一个犹太人中的非常狡猾的人提议道——
“你们知道么?怎么,不知道?这么的干一下罢,在这未来的虐杀之前,把纸张,钢笔,还有墨水,统统藏起来。那时候,他们,连格利沙在内的那十六个,怎么办?——来看一看罢?”
彼此都很说得来的,一说,就做,买尽了所有的纸,笔,藏起来了。墨水是倒在黑海里。于是坐着在等候。
用不着等到怎么久。又准了,虐杀就开头,犹太人躺在医院里,人道主义者们却在彼得堡满街跑,找着纸张和钢笔,然而都没有,除了上司的办公室以外,什么地方也没有,但是,办公室却不肯给!
“怎么样,诸君!”上司们说,“诸君为什么要这东西,我们是知道的!但是,即使没有这些,诸君该也可以办得的!”
于是弗罗波中斯基询问道——
“这是怎么的呢?”
“这是,”上司们回答说。“我们已经把抗议教够了,自己想法子去……”
格利沙——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在哭着。
“用话来传进抗议去罢!”
但是,这也没法办!
菲戈福波夫模模胡胡的想到了——
“板壁上面,怎么样?”
可是彼得堡并没有板壁,都是铁栅。
但他们向偏僻的市外的屠牛场那一面跑去了,发现了一片陈旧的小板壁,休曼涅斯妥夫刚用粉笔写了第一个字,忽然间——好象从天而降似的——警官走了过来,开始了教训——
“干什么呀?孩子们这样的乱涂乱写,是在骂走他们的,你们不是好象体体面面的绅士么?唔,这是怎的!”
警官当然是不懂他们的,以为是偷犯着第一千一条[40]的文士们的一派。于是他们红了脸,真的走回家去了。
因为这样子,所以在这一回的袭击,无从抗议,人道主义者一派也没有得到满足就完了。
凡是懂得民族心理学的人们,是公平地讲述着的。曰:“犹太人者,狡猾之人民也!”
八
有一处地方住着两个无赖。一个的头发有些黑,别一个是红的。但他们俩都是晦气的人物。他们羞得去偷穷人,富人那里却又到底近不去。所以一面想着只好进牢监去吃公家饭,一面还在苦苦的过活。
这之间,这两个懒汉终于弄得精穷了。因为新任知府望·兑尔·百斯笃[41]到了任,巡阅之后,出了这样的告示——
“从本日始,凡俄罗斯国粹之全民,应不问性别、年龄及职业,皆毫不犹豫,为国效劳。”
黑头发和红头发的两个朋友,叹息着,犹豫了一番,终于大家走散了。——因为有些人进了侦缉队,有些人变了爱国者,有些人兼做着这两样,把黑头发和红头发剩在完全的孤独中,一般的疑惑下面了。改革后大约一个礼拜的样子,他们就穷得很,红头发再也熬不下去了,便对伙伴道——
“凡尼加,我们也还是为国效劳去罢?”
黑头发的脸红了起来,顺下眼睛,说——
“羞死人……”
“不要紧的!许多人比我们过得好,一句话——就因为在效劳的缘故呀!”
“横竖他们是快要到变成犯人的时候了的……”
“胡说!你想想看,现在不是连文学家们也在这么教人么——‘纵心任意的生活罢,横竖必归于死亡’。……”
也很辩论了一番,却总归不能一致。
“不行,”黑头发说。“你去就是了,我倒不如仍旧做无赖……”
他就去做自己的事,他在盘子里偷了一个白面包,刚刚要吃,就被捕,挨了一顿鞭子,送到地方判事那里去了。判事用了庄严的手续,决定给他公家饭。黑头发在牢监里住了两个多月,胃恢复了,一被释放,就到红头发那里去做客人。
“喂,怎么样?”
“在效劳呀?”
“做什么呢?”
“在驱除孩子们呀。”
对于政事,黑头发是没有智识的,他吃了一惊——
“为什么呢?”
“为安宁呀,谁都受了命令的,说是‘要安静’,”红头发解释着,但他的眼睛里带着忧愁。
黑头发摇摇头,仍旧去做他自己的事,又为了给吃公家饭,送进牢监里去了。真是清清楚楚,良心也干净。
释放了,他又到伙伴那里去——他们俩是彼此相爱的。
“还在驱除么?”
“唔,那自然……”
“不觉得可怜么?”
“所以我就只拣些腺病质的……”
“不能没有区别么?”
红头发不作声,只吐着沉痛的叹息,而且红色淡下去了,发了黄。
“你怎么办的呢?”
“唔,这么办的……我奉到的命令,是从什么地方捉了孩子,带到我这里,于是从他们问出实话来,但是,问不出的,因为他们横竖是死掉的……我办不来,恐怕那……”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办呢?”黑头发问。
“为了国家的利益,才这么办的,”红头发说,但他的声音发着抖,两眼里含了眼泪了。
黑头发在深思——他觉得伙伴可怜相——要替他想出一种什么独立的事业来。
忽然间,很有劲的开口道——
“喂,发了财了么?”
“那当然,老例呀……”
“唔,那么,来办报罢!”
“为什么?”
“好登橡皮货的广告……”
这中了红头发的意,他干笑了。
“好给人不生孩子么?”
“自然!不是用不着生了他们来受苦么?”
“不错的!但是,为什么要办报呢?”
“做做买卖的掩饰呀,这呆子!”
“同事的记者们恐怕未必赞成罢?”
黑头发觉得太出意外了,吹一声口哨。
“笑话!现在的记者,是把自己活活的身子当作试演,献给女读者的呢……”
这样的决定了——红头发就在“优秀的文艺界权威的赞助之下”动手来办报。办公室的旁边,开着巴黎货的常设展览会。编辑室的楼上,还给爱重体面的贵人们设了休憩室。
事业做得很顺手。红头发过着活,发胖了。贵人们都很感激他。他的名片上印着这样的文字——
“这边那边”日报编辑兼发行人
“劳于守法群公嘉荫斋”斋主兼创办人
本斋另售并贩卖卫生预防具
多纵横
黑头发从牢监里出来,到伙伴那里喝茶去,红头发却请他喝香槟酒,夸口道——
“兄弟,我现在简直好象在用香槟酒洗脸,别的东西是不成的了。真的!”
因为感激得很,还闭了两只眼睛,亲昵的说道——
“你教给我好法子了!这就是为国效劳呀!大家都满足着哩!”
黑头发也高兴。
“好,就这样地过活下去罢!因为我们的国度,是并不麻烦的!”
红头发感激了,于是劝他的朋友道——
“凡涅,还是到我这里来做个访事员罢!”
“不行,兄弟,我总是旧式的人,我还是仍旧做无赖,照老样子……”
这故事里,是什么意义也没有的……连一点点!
九
有一个时候,上司颇倦于和怀异心的人们的争斗了,但因为希望终于得到桂冠,休息一下,便下了极严峻的命令——
“凡怀异心者,应即毫不犹豫,从所有隐匿之处曳出,一一勘定,然后以必要之各种相当手段,加以歼除:此令。”
执行这命令的,是扑灭男女老小的经常雇员,曾为菲戈国王陛下及“阿古浓田”的田主效过力的前大尉阿仑提·斯台尔文珂。所以对于阿仑提,付给了一万六千个卢布。
招阿仑提来办这件事,也并不是因为本国里找不出相宜的人,他有异常吓人的堂堂的风貌,而且多毛,多到连不穿衣服也可以走路,牙齿有两排,足有五十四个,因此得着上司的特别的信任。要而言之,就是为了这些,招他来办的。
他虽然具备着这些资格,却粗卤的想道——
“用什么法子查出他们来呢?他们不说话!”
真的,这市里的居民,实在也很老练了。彼此看作宣传员,互相疑惧,就是对母亲说话,也只用一定的句子或者外国话,确凿的话是不说的。
“N’est-ce pas?(是罢?)”
“Maman,(妈妈,)中饭时候了罢,N’est-ce pas?”
“Maman,我们今天不可以去看电影么,N’est-ce pas?”
但是,斯台尔文珂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通之后,到底也发见了秘密思想的暴露法,他用过氧化氢洗了头发,修刮一下,成了一个雪白的人,于是穿上不惹人眼的衣服。这就是他,是看也看不出的!
旁晚边,就到街上去,慌慌张张的走着,一看见顺从天性之声的市民悄悄的溜进什么地方去,就从左边拦住他,引诱似的低声的说道——
“同志,现在的生活,您一定不觉得满足罢?”
最初,市民就象想到了什么似的,放缓了脚步,但一望见远远的来了警察,便一下子现出本相来了——
“警官,抓住他……”
斯台尔文珂象猛虎一样,跳过篱垣,逃走了,他坐在荨麻丛里细细的想——
“这模样,是查不出他们来的,他们都行动得很合法,畜生!”
这之间,公款减少下去了。
换上淡色的衣服,用别样的手法来捉了。大胆的走近市民去,问道——
“先生,您愿意做宣传员么?”
于是市民就坦然的问道——
“薪水多少呢?”
别的一些人,却客客气气的回复——
“多谢您。我是已经受了雇的!”
“着了,”阿仑提想,“好,抓住他!”
这之间,公款自然而然的减少下去了。
也去探了一下“臭蛋的各方面利用公司”,但这是设在三个监督和一个宪兵官的高压之下的,虽然每年开一次会议,却又知道那是一位每回得着彼得堡的特别许可的女人。阿仑提觉得无聊起来了,因此公款也就好象生了急性肺炎一样。
于是他气忿了。
“好罢!”
他积极的活动了起来——一走近市民去,便简截的问道——
“生活满足吗?”
“满足得很!”
“但是,上司却不满足哩!再见……”
如果有谁说不满足的,那当然——
“抓住!”
“等一等……”
“什么事呀?”
“我所谓不满足,不过是指生活还没有十分坚固这一点而言的。”
“这样的么?抓……”
他用了这样的方法,在三礼拜里,抓到了一万个各式各样的人,首先是把他们分送在各处的牢监里,其次是吊起他们的颈子来,但因为经济关系,也就叫市民自己来下手。
诸事都很顺当。但是,有一回,上司的头子去猎兔子了,从市上动身之后,所见的是野外的非常的热闹和市民的平和的活动的情景——彼此举出犯罪的证据来,互相诘难着,吊着,埋着,一面是斯台尔文珂拿着棍子,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激励着——
“赶快!喂,黑脸,再快活点!喂,敬爱的诸君,你们发什呆呀?绳套子做好了没有——哪,吊起来,不是用不着碍别人的手脚吗?孩子,喂,孩子,为什么不比你爸爸先上去的?喂,大家!不要这么性急,总归来得及的……因为希望安静,忍耐得长久了,忍耐一下有什么难呢!喂,乡下人,那里去?……好不懂规矩……”
上司跨在骏马的脊梁上,眺望着,一面想——
“他弄到了这许多,真好本领!所以市里的窗户,全都钉起来了……”
但这时忽然看见的,是他的嫡亲的伯母,也脚不点地的挂着。大吃了一惊。
“到底是谁在指挥呀?”
斯台尔文珂立刻走近去。
“大人,是卑职!”
于是上司说道——
“喂,兄弟,你一定是个昏蛋,象会乱用公款似的!造决算书来给我罢。”
斯台尔文珂送上决算书去,那里面是这么写着的——
“为执行关于扑灭怀异心者之命令,卑职凡揭发并拘禁男女怀异心者一〇、一〇七名口。
计开——
诛戮者……………………………………男女 七二九名口
绞毙者………………………………………同 五四一名口
令衰弱至决难恢复者……………………男女 九三七名口
事前死亡者…………………………………同 三一七名口
自杀者…………………………………………同 六三名口
扑灭者,共计 一、八七六名口
费用 一六、八八四卢布
连一切费用在内,每名口所费用以七卢布计算,计
不足 八四四卢布”
长官发抖了,索索的发抖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不——足——吗?什么东西,这菲戈鬼!你的菲戈全岛,加上了你的王,连你添进去,也值不到八百卢布呀!你去想想看——如果你这么的揩油,那么,比你高出十倍以上的人物的这我,那时候又怎么样?遇着这样的胃口,俄国是不够吃三年的,但是,要活下去的却不只你一个,你懂得吗?况且帐上的三百八十名口,是多出来的,你看,这‘事前死亡者’和‘自杀者’的两项——就分明是多出来的!这贼骨头,不是连不能上帐的,也都开进去了吗?……”
“大人!”阿仑提分辩说。“但是,这是因为卑职使他们不想活下去了的缘故呵。”
“但是,这样的也要算七卢布一个吗?还有呢,恐怕连毫不相干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填在这里面呢!本市全部的居民,是有一万二千名口的——不行,小子,我要送你到法院去!”
果然,对于菲戈人的行动,施行了最严密的调查。他的犯了九百十六卢布的侵吞公款罪,竟被发觉了。
阿仑提被公正的审判所判决,宣告他应做三个月的苦工,那地位,是没有了。总而言之——菲戈人要吃三个月苦。
迎合上司的意思——这也是难得很的。
十
有一个好人,在仔仔细细的想着他应该做什么。
终于决了心——
“不要再用暴力来反抗恶罢,还是用忍耐来把恶征服!”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所以决了心之后,就坐着忍耐了起来。
然而,侦探伊额蒙这一派一知道,却就去报告去了——
“看管区内居民某,忽开始其不动之姿势与无言之行动。此显系欲使己身如无,以图欺诳上司也。”
伊额蒙勃然大怒道——
“什么?没有谁呀?没有上司吗!带他来!”
带来了之后,他又命令道——
“搜身!”
检查过身体。值钱的东西都被没收了,就是,表和纯金的结婚戒指被拿去了,镶在牙上的金被挖去了,还有,新的裤带也被解掉,连扣子都摘去了,这才报告说——
“搜过了。伊额蒙!”
“唔,什么——什么也没有了吗?”
“什么也没有了,连不相干的东西也统统拿掉了!”
“但是,脑袋里面呢?"
“脑袋里面好象也并没有什么似的。”
“带进来!”
居民走到伊额蒙的面前来,他用两只手按着裤子,伊额蒙一看见,却当作这是他对于生命的一切变故的准备了。但为了要引起痛苦的感情来,还是威猛的大声说——
“喂,居民,来了?!”
那居民就驯良的禀告道——
“全体都在治下了。”
“你是怎么了的呀,唔?”“伊额蒙,我全没有什么!我不过要用忍耐来征服……”
伊额蒙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发吼道——
“又来?又说征服吗?”
“但这是说把恶……”
“住口!”
“但这并不是指您的……”
伊额蒙不相信——
“不指我?那么指谁?”
“是指自己!”
伊额蒙吃了一惊——
“且慢,恶这东西,究竟是在那里的呀?”
“就在于抗恶!”
“是朦混罢?”
“真的,可以起誓……”
伊额蒙觉得自己流出冷汗来。
“这是怎么的呢?”他看定着居民,想了一通之后,问道——
“你要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
“为什么什么也不要!”
“什么也不要!只请您许可我以身作则,教导人民。”
伊额蒙又咬着胡子,思索起来了。他是有空想的的心的,还爱洗蒸汽浴,但是淫荡的地阿唷阿唷的叫喊,大体是偏于总在追求生活的欢乐这一面的。并且不能容忍反抗和刚愎,对于这些,时常讲求着将硬汉的骨头变成稀粥那样的软化法。但在追求欢乐和软化居民的余暇,却喜欢幻想全世界的和平和救济我们的灵魂。
他在凝视着居民,而且在诧异。
“一直先前就这样的?是罢!”
于是他成了柔和的心情,叹息着问道——
“什么又使你成了这样的呢,唔?”
那居民回答说——
“是进化……”
“不错,朋友,那是我们的生命呵!有各色各样的……一切事物,都有缺陷,摇摆着身子,但躺起来,那一边向下好呢,我们不知道……不能挑选,是的……”
伊额蒙又叹息了。他也是人,也爱祖国,靠着它过活。各种危险的思想,使伊额蒙动摇了——
“将人民看作柔和的,驯良的东西,那是很愉快的——的的确确!但是,如果大家都停止了反抗,不是也省掉了晒太阳和旅行费吗?不,居民都死完,是不至于的,——在朦混呀,这匪徒!还得研究他一下。做什么用呢?做宣传员?脸的表情太散漫,无论用什么假面具,也遮不住这没表情,而且他的说话又不清楚。做绞刑吏,怎么样呢?力量不够……”
到底想了出来了,他向办公人员说——
“带这好运道的人,做第三救火队的马房扫除人去罢!”
他入了队,但是不屈不挠的扫除着马房。这对于工作的坚忍,伊额蒙看得感动了,他的心里发生了对这居民的相信。
“假使一切事情,都是这模样呢?”
经过了暂时的试验之后,就使他接近自己的身边,叫他来誊清随便做成的银钱的收支报告,居民誊清了,一声也不响。
伊额蒙越加佩服了,几乎要流泪。
“哈哈,这个人,虽然会看书写字,却也有用的。”
他叫居民到自己面前来,说道——
“相信你了!到外面讲你的真理去罢,但是,要眼观四向呀!”
居民就巡游着市场,市集,以及大大小小的都会,到处高声的扬言道——
“你们在做些什么呀?”
人们看见了不得不信的异乎寻常的温情的人格,于是走近他去,招供出自己的罪恶来,有些人竟还发表了秘藏的空想——有一个说,他想偷,却不受罚;第二个说,他想巧妙的诬陷人;第三个说,他想设法讲谁的坏话。
要而言之,无论谁,都——恰如向来的俄罗斯人一样——希望着逃避对于人生的所有的本分,忘却对于人生的一切的责任。
他对这些人们说——
“你们放弃一切罢!有人说过:‘一切存在,无非苦恼,人因欲望,遂成苦恼,故欲断绝苦恼,必须消灭欲望。’所以,停止欲望罢,那么,一切苦恼,就自然而然的消除了——真的!”
人们当然是高兴的,因为这是真实,而且简单。他们即刻躺在自己站着的地方。安稳了。也幽静了……
这之后,虽然程度有些参差,但总而言之,四围却非常平静,静到使伊额蒙觉得凄惨了,但他还虚张着声势——
“这些匪徒们,在装腔呀!”
只有一些昆虫,仍在遂行着自己的天职,那行为,渐渐的放肆起来了,也非常繁殖起来了。
“但是,这是怎样的肃静呵!”伊额蒙缩了身子,各处搔着痒,一面想。
他从居民里面,叫出忠勤的仆人来——
“喂,虫豸们在搅扰我,来帮一下罢。”
但那人回答他道——
“这是不能的。”
“什么?”
“无论如何,是不能的。虽说虫豸们在搅扰,但还是因为您是活人的缘故呀,但是……”
“那么,我就要叫你变死尸了!”
“随您的便。”
无论什么事,全是这样子。谁都只说是“随您的便”。他命令人执行自己的意志,就得到极利害的伤心。伊额蒙的衙门破落了,满是老鼠,乱咬着公文,中了毒死掉。伊额蒙自己也陷入更深的无聊中,躺在沙发上,幻想着过去——那时是过得很好的!告示一出,居民们就有各种反对的行为,有谁该处死刑,就必得有给吃东西的法律!倘在较远的地方,居民想有什么举动,是一定应该前去禁止的,于是有旅费!一得到“卑职所管区域内的居民已经全灭”的报告,还得给与奖赏和新的移民!
伊额蒙耽着过去的幻想,但邻近的别的人种的各国里,却象先前一样,照着自己的老规矩在过活,那些居民,在各处地方,用各种东西,彼此在吵架,他们里面,喧闹和杂乱和各种的骚扰,是不断的,然而谁也不介意,因为对于他们,这是有益的,而且也还有趣的。
伊额蒙忽然想到了——
“唔!居民们在朦蔽我!”
他跳起来,在本国里跑了一转,推着大家,摇着大家,命令道——
“起来,醒来,站起来!”
毫无用处!
他抓住他们的衣领,然而衣领烂掉了,抓不住。
“猪猡!”伊额蒙满心不安帖,叫道,“你们究竟怎么了呀?看看邻国的人们罢!……哪,连那中国尚且……”
居民们紧贴着地面,一声也不响。
“唉,上帝呵!”伊额蒙伤心起来了,“这怎么办才好呢?”
他来用欺骗,他弯腰到先前那一个居民的面前,在耳朵边悄悄的说道——
“喂,你!祖国正遭着危难哩,我起誓,真的,你瞧,我画十字,完全真的,正尝着深切的危难哩!起来罢,非抵抗不可……无论怎样的自由行动都许可的……喂,怎么样?”
然而已经朽腐了的那居民,却只低声说——
“我的祖国,在上帝里……”
别的那些是恰如死人一样,一声也不响。
“该死的运命论者们!”伊额蒙绝望的叫道。“起来罢!怎样的抵抗都许可的……”
只有一个曾是爽直而爱吵架的人,微微的欠起一点身子,向周围看了一看——
“但是,抵抗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呀……”
“是的,还有虫豸……”
“对于那虫豸,我们是惯了的!”
伊额蒙的理性,完全混乱了。他站在自己的土地的中央,提高了蛮声,大叫道——
“什么都许可了,我的爸爸们!救救我!实行罢!什么都许可了!大家互相咬起来呀!”
寂静,以及舒服的休息。
伊额蒙想:什么都完结了!他哭了起来。他拔着给热泪弄湿了的自己的头发,恳求道——
“居民们!敬爱的人们!要怎么办才好呢,现在,莫非叫我自己去革命吗?你们好好的想想罢,想一想历史上是必要的,民族上是难逃的事情……我一个,是不能革命的,我这里,连可用的警察也没有了,都给虫豸吃掉了……”
然而他们单是眼。就是用树尖来刺,大约也未必开口的!
就这样,大家都不声不响的死掉了,失了力量的伊额蒙,也跟着他们死掉了。
因为是这模样,所以虽在忍耐的里面,也一定应该有中庸。
十一
居民里面最聪明的人们,对于这些一切,到底也想了起来了——
“这是怎么的呀?看来看去,都只有十六个!”
费尽了思量之后,于是决定道——
“这都因为我们这里没有人才的缘故。我们是必须设立一种完全超然的,居一切之上,在一切之前的中央思索机关的,恰如走在绵羊们前面的公山羊一样……”
有谁反对了——
“朋友们,但是,许多中心人物,我们不是已经够受了吗?”
不以为然。
“那一定是带着俗务的政治那样的东西罢?”
先前的那人也不弱——
“是的,没有政治,怎么办呢,况且这是到处都有的!我自然也在这么想——牢监满起来了,徒刑囚监狱也已经塞得一动都不能动,所以扩张权利,是必要的……”
但人们给他注意道——
“老爷,这是意德沃罗基呀,早是应该抛弃的时候了!必要的是新的人,别的什么也不要……”
于是立刻遵照了圣师的遗训里所教的方法,开手来创造人。把口水吐在地上,捏起来,拌起来,弄得泥土一下就糟到耳朵边。然而结果简直不成话。为了那惴惴然的热心,竟把地上的一切好花踏烂,连有用的蔬菜也灭绝了。他们虽然使着劲,流着汗,要弄下去,但——因为没本领,所以除了互相责备和胡说八道以外,一无所得。他们的热心终于使上苍发了怒——起旋风,动大雷,酷热炙着给狂雨打湿了的地面,空气里充满了闷人的臭味——喘不了气!
但是,时光一久,和上苍的纠纷一消散,看哪,神的世界里,竟出现了新的人!
谁都大欢喜,然而——唉唉,这暂时的欢喜,一下子就变成可怜的窘急了。
为什么呢?因为农民的世界里一有新人物发生,他就忽然化为精明的商人,开手来工作,零售故国,四十五戈贝克起码,到后来,就全盘卖掉了,连生物和一切思索机关都在内。
在商人的世界里,造出新人来——他就是生成的堕落汉,或者有官气的。在贵族的领地里——是象先前一样,想挤净国家全部收入的人物在抽芽;平民和中流人们的土地上呢,是象各式各样的野蓟似的,生着煽动家,虚无主义者,退婴家之类。
“但是,这样的东西,我们的国度里是早就太多了的!”聪明的人们彼此谈论着,真的思索起来了——
“我们承认,在创造技术上,有一种错误。但究竟是怎样的错误呢?”
在坐着想,四面都是烂泥,跳上来象是海里的波浪一样,唉唉,好不怕人!
他们这样的辩论着——
“喂,舍列台莱·拉甫罗维支,你口水太常吐,也太乱吐了……”
“但是,尼可尔生·卢启文,你吐口水的勇气可还不够哩……”
新生出来的虚无主义者们,却个个以华西加·蒲思拉耶夫[42]自居,蔑视一切,嚷叫道——
“喂,你们,菜叶儿们!好好的干呀,但我们,……来帮你们的到处吐口水……”
于是吐口水,吐口水……
全盘的忧郁,相互的愤恨,还有烂泥。
这时候,夏谟林中学的二年级生米佳·科罗替式庚逃学出来,经过这里了,他是有名的外国邮票搜集家,绰号叫作“钢指甲”。他走过来,忽然看见许多人坐在水洼里,吐下口水去,并且还好象正在深思着什么事。
“年纪不小了,却这么脏!”少年原是不客气的,米佳就这么想。
他疑视了他们,看可有教育界的分子在里面,但是看不出,于是问道——
“叔父们,为什么都浸在水洼里的呀?”
居民中的一个生了气,开始辩论了——
“为什么这是水洼!这是象征着历史前的太古的深池的!”
“但你们在做什么呢?”
“在要创造新的人!因为你似的东西,我们看厌了……”
米佳觉得有趣。
“那么,造得象谁呢?”
“这是什么话?我们要造无可比拟的……走你的罢!”
米佳是一个还不能献身于宇宙的神秘之中的少年,自然很高兴有这机会,可以参与这样的重要事业,于是直爽的劝道——
“创造三只脚的罢!”
“为什么呢?”
“他跑起来,样子一定是很滑稽的……”
“走罢,小家伙!”
“要不然,有翅子的怎么样?这很好!造有翅子的罢!那么,就象《格兰特船长的孩子们》里面的老雕一样,他会把教师们抓去。书上面说,老雕抓去的并不是教师,但如果是教师,那就更好了……”
“小子!你连有害的话都说出来了!想想日课前后的祷告罢……”
但米佳是喜欢幻想的少年,渐渐的热中了起来——
“教师上学校去。从背后紧紧的抓住了他的领头,飞上空中的什么地方去了。什么地方呢,那都一样!教师只是蹬着两只脚,教科书就这样的落下来。这样的教科书,就永远寻不着……”
“小子!要尊敬你的长辈!”
“教师就在上面叫他的老婆——别了,我象伊里亚和遏诺克一样,升天了;老婆那一面,却跪在大路中间,哭哩哭哩,我的当家人呀,教导人呀!……”
他们对这少年发了怒。
“滚开!这种胡说八道,没有你,也有人会说的,你还太早呢!”
于是把他赶走了。米佳逃了几步,就停下来想,询问道——
“你们真的在做么?”
“当然……”
“但是做不顺手吗?”
他们烦闷地叹着气,说——
“唔,是的。不要来妨害,走罢——”
米佳就又走远了一些,伸伸舌头,使他们生气。
“我知道为什么不顺手!”
他们来追少年了,他就逃,但他们是熟练了驿站的飞脚的人物,追到了,立刻拔头发。
“吓,你……为什么得罪长辈的?……”
米佳哭着恳求说——
“叔父们……我送你们苏丹的邮票……我有临本的……还送你们小刀……”
但他们吓唬着,好象校长先生一样。
“叔父们!真的,我从此不再捣乱了。但我实在也看出了为什么造不成新的人……”
“说出来……”
“稍稍松一点……”
放松了,但还是捏住着两只手。少年对他们说道——
“叔父们!土地不象先前了!土地不中用了,真的,无论你们怎样吐口水,也什么都做不出来了!先前,上帝照着自己的模样,创造亚当的时候,所谓土地,不是全不为谁所有的吗?但现在却都成了谁的东西。哪,所以,人也永远是谁的所有了……这问题,和口水是毫无关系的……”
这事情使他们茫然自失,至于将捏住的两只手放开。米佳趁势逃走了。逃脱了他们之后,把拳头当着自己的嘴,骂着——
“这发红的科曼提人!伊罗可伊人!”
然而他们又一致走进水洼里,坐了下来,他们中间的最聪明的一个说——
“诸位同事,自做我们的事罢!要忘记了那少年,因为他一定是化了装的社会主义者……”
唉唉,米佳,可爱的人!
十二
有叫作伊凡涅支的一族,是奇怪之极的人民!无论遭了什么事,都不会惊骇!
他们生活在全不依照自然法则的“轻妄”的狭窄的包围中。
“轻妄”对于他们,做尽了自己的随意想到的事,随手做去的事,……从伊凡涅支族,剥了七张皮,于是严厉的问道——
“第八张皮在那里?”
伊凡涅支人毫不吃惊,爽利地回答“轻妄”道——
“还没有发育哩,大人,请您稍稍的等一下……”
“轻妄”一面焦急地等候着第八张皮的发生,一面用信札,用口头,向邻族自负道——
“我们这里的人民,对于服从,是很当心的。你就是逞心纵意的做,一点也不吃惊!比起来,真不象足下那边的……那样……”
伊凡涅支族的生活,是这样的——做着一点事,纳着捐,送些万不可省的贿赂,在这样的事情的余暇,就静悄悄的,大家彼此鸣一点不平——
“难呵,兄弟!”
有点聪明的人们却豫言道——
“怕还要难起来哩!”
他们里面的谁,有时也跟着加添几句话。他们是尊敬这样的人物的,说道——
“他在i字头上加了点了!”
伊凡涅支族租了一所带有花园的大屋子,在这屋子里,收留着每天练习讲演,在i字头上加着点的特别的人们。
这里面大约聚集了四百个人,其中的四个,苍蝇似的,开手来加点了,加的只是因为警官好奇,给了许可的点,他们于是向全世界夸口道——
“看我们堂堂皇皇的创造出历史来!”
但从警官看起来,他们的事业却好象是寻开心,他们还没有在别的字上加点,就斩钉截铁的通知他们说——
“不要弄坏字母了,大家都回家去!”
把他们赶散了,但他们并不吃惊,彼此互相安慰道——
“不要紧的,”他们说,“我们要写上历史去,使这种有失体面的事情,全都成为他们的污点!”
于是伊凡涅支族在自己的家里,一回两三个,秘密的聚起来,仍然毫不吃惊的,彼此悄悄的说道——
“从我们的选拔出来的同人们里,又给人把辩才夺去了!”
莽撞的,粗暴的人们,就互相告语说——
“在‘轻妄’那里,是没有什么法律之类的!”
伊凡涅支族大概都喜欢用古谚来安慰他自己。和“轻妄”起了暂时的不一致,他们里面的谁给关起来了,他们就静静的说出哲学来——
“多事之处勿往!”
如果他们里面的谁,高兴别人的得了灾祸呢,那就说——
“应知自己之身分!”
伊凡涅支族就以这样的法子过活。过活下去,终于把一切i字,连最末的一个也加了点了!除此以外,他们无事可做!
“轻妄”看透了这全无用处,就命令全国,发布了极严厉的法律——
从此禁止在i字上加点,并且除允准者外,凡居民所使用之一切上,皆不得有任何附点存在,如有违犯,即处以刑法上最严峻之条项所指定之刑。
伊凡涅支族茫然自失了!做什么事好呢?
他们没有受过别样的教练,只会做一件事,然而这被禁止了!
于是两个人一班,偷偷的聚在昏暗的角落里,象逸话里面的波写呵尼亚人一样,附着耳朵,讨论了起来——
“伊凡涅支!究竟怎么办呢,假如不准的话?”
“喂——什么呀?”
“我并没有说什么,但总之……”
“没有什么也好,这够受了!没有什么呀!可是你还在说——真的!”
“唔,说我在怎么?我什么也不呀!”
除此以外,他们是什么话也不会说的了!
十三
国度的这一面,住着苦什密支族,那一边呢,住着卢启支族,其间有一条河。
这国度,是侷促的地方,人民是贪心的,又很嫉妒,因此人民之间,就为了各种无聊事吵起架来,——只要有一点什么不如意事,立刻嚷嚷的相打。
拚命相咬,各决输赢,于是来计算那得失。一说到计算,可是多么奇特呀?!莽撞的胡乱的斗了的人,利益是很少的——
苦什密支族议论道——
“那卢启支人一个的实价,是七戈贝克,[43]但打死他却要化一卢布六十戈贝克,这是怎么的呀?”
卢启支族这一面也在想——
“估起来,一个活的苦什密支人是两戈贝克也不值的,但打死他,却化到九十戈贝克了!”
“什么缘故呢?”
于是怀着恐怖心,大家这样的决定了——
“有添造兵器的必要,那么,仗就打得快,杀人的价钱也会便宜。”
他们那里的商人们,就撑开钱袋,大叫道——
“诸君!救祖国呀!祖国的价值是贵的呵!”
准备下无数的兵器,挑选了适宜的时期,彼此都要把别人赶出大家有份的世界去!战斗了,战斗了,决定输赢了,掠夺了,于是又来计算那得失——多么迷人呢!
“但是,”苦什密支族说,“好象我们这面还有什么不合式!先前是用一卢布六十戈贝克做掉卢启支人的,现在却每杀一个,要化到十六卢布了!”
他们没有元气了!卢启支族那一面呢,也不快活。
“弄不好!如果战争这样贵,也许还是停止了的好罢!”
然而他们是强硬的人,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兄弟!要使决死战的技术,比先前更加发达起来!”
他们那里的商人们,就撑开钱袋,大吼道——
“诸君!祖国危险哩!”
而自己呢,却悄悄的飞涨了草鞋的定价。
卢启支族和苦什密支族,都使决死战的技术发达了,决定输赢了,掠夺了,计算得失了——竟是伤心得很!
活人原是一文也不值的,但要打死他,却愈加贵起来了!
在平时,是大家彼此鸣不平——
“这事情,是要使我们灭亡的!”卢启支人们说。
“要完全灭亡的!”苦什密支人们也同意。
但是,有谁的一只鸭错在河里一泅的时候,就又打了起来了。
他们那里的商人们,就撑开钱袋,埋怨道——
“这钞票,是只使人吃苦的!无论抓多少,总还是没有够!”
苦什密支族和卢启支族打了七年仗,没头没脑的相搏,毁坏市街,烧掉一切,连五岁的孩子们也用机关枪来打杀。那结果,有些人是只剩了草鞋,别的有些人则除了领带以外,什么也不剩,人民竟弄得只好精赤条条的走路了。
大家决定输赢了,掠夺了,计算得失了,于是彼此两面,都惘惘然了。
他们着眼睛,喃喃的说——
“不成!诸君,不行呀,决死战这件事,好象是我们的力量简直还不能办到似的!看罢!每杀一个苦什密支人,要化到一百卢布哩。不行,总得想一个别的方法才好。”
会议之后,他们成队的跑到河边对面的岸上,敌人也成群的站着。
自然,他们是很小心的彼此面面相觑,仿佛是害羞。踌蹰了许多工夫,但从有一边的岸上,向着那一边的岸上说话了——
“你们,怎么了呀?”
“我们吗,没有什么呀。”
“我们是不过到河边来看看的……”“我们也是的……”
他们站着,害羞的人在搔头皮,别的人是忧郁着在叹气。
于是又叫了起来了——
“你们这里,有外交使者吗?”
“有的呀。你们这里呢?”
“我们也有……”
“哦!”
“那么,你们呢?……”
“唔,我们是,自然没有什么的。”
“我们吗?我们也一样……”
彼此了解了,把外交使者淹在河里之后,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了——
“我们来干什么的,知道吗?”
“也许知道的!”
“那么,为什么呀?”
“因为要讲和罢。”
苦什密支这一族吃了一惊。
“怎么竟会猜着的呢?”
但卢启支族这一面,微笑着说——
“唔,我们自己,也就为了这事呀!战争真太花钱了。”
“哦哦,真是的!”
“即使你们是流氓,总之,还是和和气气的大家过活罢,怎么样?”
“即使你们是贼骨头,我们也赞成的!”
“兄弟似的过活罢,那么,恐怕可以俭省得多了!”
“可以俭省得多的。”
谁都高兴,给恶鬼迷住了似的人们,都舞蹈起来了,跳起来了,烧起篝火来了。抱住对方的姑娘,使她乏了力,还偷对方的马匹,互相拥抱,大家都叫喊道——
“哪,兄弟们,这多么好呀?即使你们是……譬如……”
于是苦什密支族回答说——
“同胞们!我们是一心同体的。即使你们,自然,即使是那个……也不要紧的!”
从这时候起,苦什密支族和卢启支族就平静地,安稳地过活了,完全放弃了武备,彼此都轻松地,平民的地,互相偷东西。
然而,那些商人们,却仍然照了上帝的规矩生活着。
十四
驯良而执拗的凡尼加,缩着身子,睡在只有屋顶的堆房里,是拚命的做了事情之后,休息在那里的。有一个贵族跑来了,叫道——
“凡尼加,起来罢!”
“为什么呢?”
“救墨斯科去呀!”
“墨斯科怎么了?”
“波兰人在那里放肆得很!”
“这无赖汉……”
凡尼加出去了,救着的时候,恶魔波罗忒涅珂夫吆喝他道——
“昏蛋,你为什么来替贵族白费气力的!去想一想罢。”
“想吗,我一向没有习惯,圣修道神甫曾替我好好的想的。”凡尼加说。他救了墨斯科,回来一看,屋顶没有了。
他叹一口气——
“好利害的偷儿!”
因为想做好梦,把右侧向下,躺着,一睡就是二百年,但忽然间,上司跑来了——
“凡尼加,起来罢!”
“为什么呢?”
“救俄罗斯去呀!”
“谁把俄罗斯?”
“十二条舌头的皤那巴拉忒呀!”
“哼,给它看点颜色……要它的命!”
前去救着的时候,恶魔皤那巴拉忒悄悄的对他说——
“凡涅,你为什么要给老爷们出力呢,凡纽式加,你不是已经到了应该脱出奴隶似的职务的时候了吗!”
“他们自己会来解放的。”凡尼加说。于是把俄罗斯救出了。回了家,骤然一看,家里没有屋顶!
他叹一口气——
“狗子们,都偷走了!”
跑到老爷那里去,问道——
“这是怎么的,救了俄罗斯,却什么也不给我一点吗?”
“如果你想要,就给你一顿鞭子罢?”
“不不,不要了!多谢你老。”
这之后,又睡了一百年,做着好的梦。但是,没有吃的。有钱,就喝酒,没有钱,就想——
“唉唉,喝喝酒,多么好呢!”
哨兵跑来了,叫道——
“凡尼加,起来罢!”
“又有什么事了?”
“救欧罗巴去呀!”
“它怎么了?”
“德国人在侮辱它哩!”
“但是,他们为什么谁也不放心谁呢?再静一些的过活,岂不是好……”
他跑出去,开手施救了。然而德国人却撕去了他的一条腿。凡尼加成了独脚,回家来看时,孩子们饿死了,女人呢,在给邻家汲水。
“这可怪哩!”凡尼加吃了一惊,于是举起手来,要去搔搔后脑壳,但是,在他那里,却并没有头!
十五
古时候,也很有名的夏谟林市里,有一个叫作米开式加的侏儒。他不能象样的过活,只活在污秽和穷苦和衰弱里。他的周围流着不洁,各种妖魔都来戏弄他,但他是一个顽固的没有决断力的懒人,所以头发也不梳,身子也不洗,生着蓬蓬松松的乱发,他向上帝诉说道——
“主呵,主呵!我的生活是多么丑,多么脏呵!连猪也在冷笑我,主呵,您忘记了我了!”
他诉说过,畅畅快快的哭了一通,躺下了,他幻想着——
“妖魔也不要紧,只要给我一点什么小改革,就好了,为了我的驯良和穷苦!给我能够洗一下身子,弄得漂亮些……”
然而妖魔却更加戏弄他了。在未到“吉日良辰”之前,总把实行自然的法则延期,对于米开式加,每天就总给他下面那样之类的简短的指令——
“应沉默,有违反本令者,子孙七代,俱受行政上之扑灭处分。”
或者是——
“应诚心爱戴上司,有不遵本令者,处以极刑。”
米开式加读着指令,向周围看了一转,忽然记得了起来的是夏谟林市守着沉默,特力摩服市在爱上司,在服尔戈洛,是居民彼此偷着别人的草鞋。
米开式加呻吟了——
“唉唉!这又是什么生活呢?出点什么事才好……”
忽然间一个兵丁跑来了。
谁都知道,兵爷是什么都不怕的。他把妖魔赶散了,还推在暗的堆房和深的井里,赶在河的冰洞里。他把手伸进自己的怀中,拉出约莫一百万卢布来,而且——毫不可惜地递给米开式加了——
“喂,拿去,穷人,到混堂里去洗一个澡,整整身样,做一个人罢,已经是时候了!”
兵丁交出过一百万卢布,就做自己的工作去了,简直好象没事似的!
请读者不要忘记这是童话。
米开式加两只手里捏着一百万卢布,剩下着,——他做什么事好呢。从一直先前起,他就遵照指令,什么事情都不做了的,只还会一件事——鸣不平。但也到市场的衣料店里去,买了做衬衫的红布来,又买了裤料。把新衣服穿在脏皮肤上,无昼无夜,无年无节,在市上彷徨。摆架子,说大话。帽子是歪斜的,脑子也一样。“咱们吗,”他说,“要干,是早就成功了的,不过不高兴干。咱们夏谟林市民,是大国民呀。从咱们看起来,妖魔之类,是还没有跳蚤那么可怕的,但如果要怕,那也就不一定。”
米开式加玩了一礼拜,玩了一个月,唱完了所有记得的歌。
“永远的记忆”和“使长眠者和众圣一同安息罢”也都唱过了,他厌倦了庆祝,不过也不愿意作工。从不惯变了无聊。不知怎的,一切都没有意思,一切都不象先前。没有警官,上司也不是真货色,是各处的杂凑,谁也不足惧,这是不好的,异样的。
米开式加喃喃自语道——
“以前,妖魔在着的时候,秩序好得多了。路上是定时打扫的,十字街口都站着正式的警察,步行或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就命令道,‘右边走呀!’但现在呢,要走那里就走那里,谁也不说一句什么话。这样子,也许会走到路的尽头的……是的,已经有人走到着哩……”
米开式加渐渐的无聊了起来,嫌恶的意思越加利害了。他凝视着一百万卢布,自己愤恨着自己——
“给我,一百万卢布算什么?别人还要多呢!如果一下子给我十万万,倒也罢了……现在不是只有一百万吗?哼,一百万卢布,叫我怎么用法?现在是鸡儿也在当老雕用。所以一只鸡也要卖十六个卢布!我这里,统统就只是一百万卢布呀……”
米开式加发见了老例的不平的原因,就很高兴,于是一面在肮脏的路上走,一面叫喊道——
“给我十万万呀!我什么也干不来!这算是什么生活呢!街路也不扫,警察也没有,到处乱七八遭的。给我十万万罢,要不然,我不高兴活了!”
有了年纪的土拨鼠从地里爬出来,对米开式加说——
“呆子,嚷什么呀?在托谁呢?喂,不是在托自己吗!”
但米开式加仍旧说着他的话——
“我要用十万万!路没有扫,火柴涨价了,没有秩序……”
到这里,童话是并没有完的,不过后文还没有经过检阅。
十六
有一个女人——姑且叫作玛德里娜罢——为了不相干的叔子——姑且说是为了尼启太罢——和他的亲戚以及许多各种的雇工们在做活。
她是不舒服的。叔子尼启太一点也不管她,但对着邻居,却在说大话——
“玛德里娜是喜欢我的,我有想到的事情,都叫她做的。好象马,是模范的驯良的动物……”
但尼启太的不要脸的烂醉的雇工们,对于玛德里娜,却欺侮她,赶她,打她,或者是骂骂她当作消遣。然而嘴里还是这么说——
“喂,我们的姑娘玛德里娜!有时简直是可怜的人儿哪!”
虽然用言语垂怜,实际上却总是不断的虐待和抢夺。
这样的有害的人们之外,也还有许多无益的人们,同情着玛德里娜的善于忍耐,把她团团围住。他们从第三者的地位上来观察她,佩服了——
“吃了许多苦头的我们的穷娃儿!”
有些人则感激得叫喊道——
“你,”他们说,“是连尺也不能量的,你就是这么伟大!用知识,”他们说,“是不能懂得你的,只好信仰你!”
玛德里娜恰如母熊一样,从这时代到那时代,每天做着各种的工作,然而全都没意思,——无论做成了多少,男的雇工就统统霸去了。在周围的,是醉汉,女人,放肆,还有一切的污秽——不能呼吸。
她这样地过着活。工作,睡觉。也趁了极少的闲空,烦恼着自己的事——
“唉唉!大家都喜欢我的,都可怜我的,但没有真实的男人!如果来了一个真实的人,用那强壮的臂膊抱了我,尽全力爱着我,我真不知道要给他生些怎样的孩子哩,真的!”
而且哭着了,这之外,什么也不会!
铁匠跑到她这里来了。但玛德里娜并不喜欢他,他显着不大可靠的模样,全身都粗陋,性格是野的,而且说着难懂的话,简直好象在夸口——
“玛德里娜,”他说,“你只有靠着和我的理想的结合,这才能够达到文化的其次的阶段的……”
她回答他道——
“你在说什么呀!我连你的话也不懂,况且我很有钱,你似的人,看不上眼的!”
就这样的过着活。大家都以为她可怜,她也觉得自己可怜,这里面,什么意思也没有。
勇士突然出现了。他到来,赶走了叔子尼启太和雇工们,向玛德里娜宣言道——
“从此以后,你完全自由了。我是你的救主,就如旧铜圆上的胜利者乔治似的!”
但铁匠也声明道——
“我也是救主!”
“这是因为他嫉妒的缘故,”玛德里娜想,但口头却是这么说——
“自然,你也是的!”
他们三个,就在愉快的满足里,过起活来了。天天好象婚礼或是葬礼一样,天天喊着万岁。叔子的雇工穆开,觉得自己是共和主义者了,万岁!耶尔忒罗夫斯克和那仑弄在一起,宣言了自己是合众国,也万岁。
约莫有两个月,他们和睦地生活着。恰如果酒勺子里的蝇子一样,只浸在欢喜中。
但是,突然间——在圣露西,事情的变化总是很快的,勇士忽而厌倦了!
他对着玛德里娜坐下,问她道——
“救了你的,究竟是谁呀?我吗?”
“哦哦,自然是可爱的你呵!”
“是吗!”
“那么我呢?”铁匠说。
“你也是……”
稍停了一会,勇士又追问道——
“谁救了你的呢——我罢未必不是罢?”
“唉唉!”玛德里娜说,“是你,确是你,就是这你呀!”
“好,记着!”
“那么,我呢?”铁匠问。
“唔唔,你也是……你们两个一起……”
“两个一起?”勇士翘着胡子,说。“哼……我不知道……”
于是每时讯问起玛德里娜来——
“我救了你没有?”
而且越来越严紧了——
“我是你的救主呢,还是别的谁呢?”
玛德里娜看见——铁匠哭丧着脸,退在一旁,做着自己的工作。偷儿们在偷东西,商人们在做买卖,什么事都象先前,叔子时候一样,但勇士却依然每天骂詈着,追问着——
“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呢?”
打耳刮,拔头发!
玛德里娜和他接吻,称赞他,用殷勤的话对他说——
“您是我的可爱的意大利的加里波的呀,您是我的英吉利的克灵威尔,法兰西的拿破仑呀!”
但她自己,一到夜里,却就暗暗的哭——
“上帝呵,上帝呵!我真以为有什么事情要起来了,但这事,却竟成了这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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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忘记了这是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