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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理想主义与形式主义
b 沙樊和玛来斯
普维斯兑沙樊(Puvis de Chavannes)是十九世纪中最伟大的装饰画家之一人。生于里昂的富室的他,是禀着不愁生计的品性的。当年少时,旅行意太利,兼为病后的静养以来,便定下要做画家的决心了。他的一生中,似乎是意太利文艺复兴的作家,尤其是沛鲁吉诺的端正的画风,总留着难消的追忆。归了巴黎以后,所受的感化,早先的是从普珊,新的是从陀拉克罗亚和襄绥里阿。刚脱摸索之域的他的最初的制作,大约就是提出于一八六一年展览会上的“战争”和“平和。”因为这两幅作品,他得了名,并且以这作品来装饰亚弥安的美术馆的时候,沙樊便用自费寄赠了“工作”和“休息,”(都是一八六三年展览会的出品,)以供装饰。于是陈列于一八六五年展览会的“毕加尔提亚,”也就作为装饰亚弥安美术馆之用了。
他的作为装饰画家的生涯,从此就开头。一八六七年在马尔赛的美术馆,一八七二年在波提埃的市政厅,一八七七年在巴黎的集灵宫,一八八三年在里昂的美术馆,一八八四年在巴黎的棱尔蓬,一八八九年至九三年在巴黎的市政厅,一八九〇年至九二年在卢安的美术馆,一八九五年则远在海的那边的波士顿图书馆,一八九八年又在巴黎的集灵宫——度着壁画家的不息的生活了。
这些之中,在重行制作的巴黎集灵宫里,是画着都会的守护者圣坚奴威勃的传说的。色彩淡白,描线分明,而略有强硬之感的这些画,对于司茀罗的爽朗的建筑,实在很调和。那夹着白色的色调的轻淡和稍加图案化的样式,本是因为要和建筑能够调和起见,是首先所计及的。只要和装饰同一堂内的别人的制作,令人觉得很不调和地腻味的样子一比较,沙樊的计画大概便自明白了。
装饰梭尔蓬大学的讲堂的横长的大壁画,称为“圣林”,是象征学艺的。那颜色,较之集灵宫的壁画,是暗而浓。而且那沉静的色调,和带着雅洁之感的这讲堂,委塞十分调和着。此外,于观察他的特质,更为相宜的作品,是饰着市政厅的“夏”和马尔赛的“马尔赛港”。前者以蓊郁的树林为背景,画着碧色的草原和流过其前的河边,而配以沐浴的女子。诚然是有清素之感的作品。但和这相对,“马尔赛港”却是油漆的船和海水的蓝色等,极其触目,几乎没有象个壁画的沉著。然而这两种作品的得失,是明示着他的作风的长处和界限的。惟在通过了时代的面幕,透过了象征的轻纱的表现上,才能显出沙樊的画的长处来,但对于现实底的题材,却完全无力。可以说,出于他的手笔的运用现实底的题材的作品——如“贫穷的渔夫”——实在也必须移在无言的静穆的世界里这才能够成立的。
全然以装饰画家出世,始终有着装饰画家的自觉,而不怠于这事的准备的他的技巧,是彻头彻尾,装饰画底的。他的画,是澄明而简素,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既无空气,也无阴影,只有谨慎的色调。无论是风景,是人物,都经了单纯化,图案化,理想化,平面化。独有描线的静穆的动弹,而无体态和明暗。当制作之际,沙樊是先在划有魁斗形的线的纸上,画好小幅的素描,又将这放大而成壁画。那素描,不只是简单的构想图,乃是作为严密的写生,使用模特儿的。待到真画壁画的时候,却毫无什么辛苦。只要机械底地,以并不费力的心情,将小幅的原图,放为大幅就好了。于是在小幅的原图上,原是写生底的一切东西,便都受了形式化,图案化而被扩大。
倘将沙樊和那躲在象牙之塔里,专画着浮在自己构想上的梦幻世界的神奇的象征画家乔斯泰夫穆罗(Gustave Moreau)看作同类,那是错误的。穆罗的技巧之绚烂而复杂无限的藻饰,和沙樊的技巧之简单,就已经不同。穆罗的构想的恶梦一般的沉重,和沙樊的世界的透明的静穆,也分明两样。而且以将迷想底的观念加以象征化为目的的穆罗的理想画,和将象征看作单是画因的沙樊的装饰画,那目的即全然正相反。但是——虽然倾向有这样地不一样——在到底是象个法兰西人之处,也还是可以看出他们的确凿的共通之点来的。
翰斯望玛来斯(Hans von Marées)是贵族的出身。最初,他也随着十九世纪中期的流行,画着色彩本位的写实底的画。柏林的国民美术馆所保存的“休息的骑士”和在绵兴国立美术馆里的肖像画“伦白赫和玛来斯”等,便是这时代的代表作。但到一八六四年,去过罗马以后,他的画风就显然变化起来。因为和批评家康拉特斐特拉尔(Konrad Fidlor)及雕刻家亚陀勒夫希勒兑勃兰特(Adolf Hildebrand)的深交,而他的艺术上的信念成熟了。抛弃了仅仅计及瞬间底的现象的写实的旧态的玛来斯,便进向新的目标,要表现造形艺术上的永远的理法。将斐特拉尔在他的批评论里所说,希勒兑勃兰特在那端正的雕刻上所示,美学论“形式的问题”里所叙的相似的艺术上的信念,玛来斯则想从绘画上表现出来。以作家而论,是太过于研究底的,但幸有无限的努力的他的生涯,即从此发展。他有一种习惯,是爱描三部作,将中幅和两翼,祭坛画似的统一起来。往往是使主要人物的轮廓,从背后的暗中,鲜明地浮出。这些人物,是都在较狭的额缘里,韵律底地交换着影象的,而色彩的设施,也顺应着这韵律。因此画面全体,就给与一种庄重的,纪念物底的,而同时又极分明的印象,使人感到宛如和丁圭建多的绘画(十六世纪初头盛行于意太利的绘画)相对之际,品格超逸的一种的感铭。
这绘画渐次成就的时代的欧洲,是正为写实主义的思潮所支配。但这画之于时代思潮,是全不见有什么反映的。只有超越了瞬间底的一切现象的理想底形态的,造形底秩序。那肉体各部的描写,倘使写实底地来一想,也未必一定正确。(例如“海伦那三部作”中所画海伦那的足部,较之身段,过于太长。)但在专致意于造形底的理法的表现的玛来斯,恐怕这是全不关紧要的罢。题材的运用法也一样。在同上的三部作的中幅“巴黎斯的判断”里,三女神也并不特别站在巴黎斯之前,就只是三个人,毫无什么动作,不过是纯形式上,造成着韵律底的结构罢了。
他的努力,从单纯的写实底描写发端,而渐渐转向纯化了的造形底形式的表现去。从色调的问题出发,而归结于一个计画,即要将雕刻底的东西,空间底的东西,再现于平面里了。于是凡所描写的东西,就已经不是单是偶然的事实。是造形底的东西的永远地得以妥当的理法了。这样子,玛来斯便既是画家,而同时也是理法的研究者,是开陈自己的艺术论,不用言语叙述,而描在画上以表示出来的艺术哲学家。
沙樊和玛来斯——在这里,也可以发见代表法、德两国的造形底艺术意欲的一对作者。将小幅的写生画,省力地放大,而“谦虚”地寻求着装饰底效果的沙樊,和将一生的努力,都耗在造形底理法的具体底表现的玛来斯——在寻求纪念品底的,造形底效果这一点上,两人都是形式主义的作家,独在沙樊到处是实际底的,玛来斯到处是理想主义底的之处,有着他们的根本底的不同。而这不同,同时也就是法、德两国民的艺术意欲的不同。更其有趣的,是恰恰和这平行的很相类似的现象,也发见于雕刻界,代表底的作家迈约尔和希勒兑勃兰特——在这两个雕刻家之间,也看出那最好的示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