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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艺术与生活
一
生命者,是怎样的东西呢?活的有机体者,是怎样的东西呢?
有机体者,是有着种种物理学底和化学底性质,常在相互底关系之中的,固体和液体的复杂的聚合体。这聚合体的各种各样的机能,是互相调和,而且有机体,是以自己本身而存在,且以不失其自己的形体底全一性之形,和环境也相调和的。有机体自己的肉体的一切要素,即使常常变易,但自己的形体却作为大致不改的东西而存在之间,有机体有着这自己保存的能力,即虽遭环境的破坏底作用,却仍有恢复其自己的流动底均衡的能力之间——我们便称之为活的有机体。死的有机体,是被动底地服从环境的机械底,气温底,化学底作用,且被分解为那组成要素的。那么,生命者,是自己保存的能力,或者说得较为正确点——就是有机体的自己保存的过程。有机体的自己保存的能力愈伟大,我们就可以将这有机体看作较完全的,较能生活的东西。倘若我们将有机体在那大概常住底环境中,观察起来,大抵便能够确认,那有机体和那环境之间,确立着一定的均衡,而且有机体对于那环境的影响,渐次造成最相适应的若干的反应。每当对于有机体是本质底的环境的变化之际,有机体便或则消灭,或则自行变化,以造成新的反应,而且这也反映于那机构上。在对环境的顺应作用的过程中,施行于外底作用的影响之下的有机体的机构的变化,可以名之日进化。在比较底地不变的条件之下,则造成对于所与的环境,比较底理想底的有机体来。就是,造成在所与的条件下,能最适于生存的有机体。这样的有机体,是有一个大大的缺点的。那有机体的各器官,对于一定的机能,愈是确定底地相适应,则一逢条件的变化,有机体便愈成为失了把握的东西。新的影响,是能够忽然使这保守底的有机体的生存,陷于危险之中的。因为在自然界中,不变的或均等地变化的环境,是几乎并不表现着普遍底的法则的,所以有机体为要生存,则不能使那反应的一团和自然相对峙然而又不得不和外底作用的特殊性相应,而有所变化。所以,最是善于生活底地,理想底地,完成了的有机体云者,大约便是能将在一切条件下足以维持其生命的多样的反应,善于处置的东西了。
这样,而易于变化的环境,便见得是育成有机体的要件似的。从被环境所惹起于生活上的反应的全部中,终于由选择和直接适应的方法,造好了自卫,袭击等各种手段的丰富的武库。于是有机体和环境的战斗,就愈加机敏起来。为什么呢,因为机智和适应性——不过是所以显示发达到高度了的有机体的同一的特质的,两个不同的表现。
由此就明白,那有机体所住的环境愈易于变化,则那有机体便不得不在适应的过程中,造成较多的反应,而且在一切种类的危险里,愈加成为机智底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机智和适应性,乃是经验的结果。
理想底的有机体云者,是那体验捕捉住一切存在(环境的一切作用),而那机智,征服对于那生命或生存的一切障害的东西。
使有机体由新的复杂的易变的反应的完成,退了开去的一切进化,我们可以名之曰退化;因了适合目的而反应愈加复杂的器官,使有机体更为丰富的一切进化,我们可以名之曰进步。
为或一个体的保存起见,退化可以有益,进化有时也能够有害。在实际上,假如复杂的有机体,陷于那器官的大多数已非必要的环境中了,则这时候,这些器官对于有机体确可以成为有害的东西的罢。然而,大体地,并且全体地说,则进步底进化,是使生命在自然界中愈加强固的。我们在人类里,看见这样进化的荣冠。
假使我们将在安静之中的,即在和那环境十分调和之中的有机体来想一想,那么,在我们之前,便将现出或一确固的过程,或一可动底的均齐来罢。和这均齐相背驰的一切事实,我们就命之曰生命差。生命差者,是从生命的普通的规则底的长流,脱了路线的事,无论这是由环境的不惯的作用直接地所惹起的,或是由什么内底的过程所惹起的,结局是一样,就是,由环境的这样作用的间接底的结果,而被惹起的东西。
一切生命差的设定,在若干程度上,总使生命受些限制和危险。如我们由经验而知道的那样,凡有机体,是将外界的影响,作为感觉,而体验于自己的心理的。而那反应的大多数——则是对于这感觉的回答,目的是在将这感觉消灭,或增大,或维持。那么,就当然可以料想,在有机体中,是完成着顺应作用,在将有益于生活的过程,加以维持,或将有害的过程,竭力使其消灭的。
作为这些顺应作用的心理底表现而出现的,是苦痛和满足的感觉。倘若外底的刺激,惹起生命的动摇,将危及有机体的均衡,则这刺戟,即被经验为苦痛,为苦恼,为不快。在有机体本身中的或种破坏底的过程(外底影响的间接底结果)也一样,被经验为疾病,为沉闷。和这相反,将破坏了的均衡,恢复转来的一切外底作用,以及目的和这相同的一切反应,则被感受为快感。由这内底和外底要件之所约制,有机体的感觉所表示出来的消极底或积极底色彩,我们就称之为积极底兴奋,或消极底兴奋。
于是我们就可以这样说了。凡是直接有利于生命的一切东西,即伴着直接底的积极底兴奋,给生命以障害的一切东西——则伴着消极底兴奋。兴奋云者,不过是在有机体全部上,或那有机体的一部分上,生命有分明的增进或衰颓,而这在心理上的反映。这很容易明白,苦痛,即生命的低降,有时就如一种苦痛的手术一样,为救济生命计,是不可缺的有益的事,而和这相反,快乐,即生命的高扬,有时是有害的。如作为这样的快乐的直接的结果,后来非以更大的生命的低降来补偿不可的时候就是。然而直接的兴奋,是作为最初的顺应作用,并不虑及那过程的远在后来的结果的。这是留在先见底理性上的问题——虽然即使说是兴奋底色彩,自然也和时光的经过一同变化,能够成为更其顺应底的东西。理想底的均衡,伴着怎样的兴奋的呢,这事,因为我们大概是观察不到那样的均衡的,所以无从说起。但是,我们可以假定,绝对底地未经破坏的生命的均衡,是恰如无梦的睡眠一样,大约全然不能知觉的。在我们自身和别的有机体中,使我们知觉为生命的一切,是这样的均衡的破坏,是这样的破坏的结果。
从这里就引出这样的结论来,苦痛者,是一种初发底的东西。说得的确些——则是均衡的破坏。快乐者——是一种后发底的东西,只在破坏了的均衡的恢复的时候,即作为苦痛的绝灭,才能占其地位。
但是,这样的结论,是全然不确实的罢。
问题是在有机体和环境的相互作用,是有两面的。从一方面,环境将有机体破坏,使有机体蒙一切种类的危险。而有机体则用各种方法,在这环境中自卫。从别方面,这环境又给有机体以恢复和保存的要件。这并非单是刺戟的环境,乃是营养的环境。有机体为了自己防卫和自己保存,势不得不常常放散其能力。而这能力,又常在恢复,必须将必要的分量,注入于有机体的各器官。各器官便各各呈着特殊的潜在底能力的一定的蓄积之观。而各器官则在环境的影响之下,导这潜在底能力于活动。于是蓄积就不能不恢复了。倘若能力的消费,多到和这同量的恢复竟至于不可能,或是能力的流入(以营养物质之形,)少到不能补足普通的消费的时候——则器官便衰弱,均衡被破坏。而消极底兴奋,于是发生了。但均衡的破坏,恐怕在别方面也是可能的。倘有或一器官(重复地说在这里:显示着被组织化了的潜在底能力的一定量的器官,)多时不被动用,那么,向这器官的营养的注入,完全成为无需。这注入,就不变形为必要的特殊的能力,即不被组织化,而分离为脂肪样的东西。到底,营养的注入不但逐渐停止而已,因为不被动用的器官本身的组织也被有机体所改造,所以器官不是变质,便是萎缩。在营养过剩这方面的均衡的破坏,最初是全不觉得沉闷的。只在久缺活动的时候,才有沉闷之感出现,好象器官在开始要求活动。这沉闷之感,就如久立的马,顿足摇身的时候,或人们做了不动身体的工作之后,极想运动一下的时候的感觉一般。
和营养分的过度蓄积相伴的消极底兴奋,较之和能力的过度消费相伴的兴奋,更为缓慢,更不分明,是很可明白的事实。均衡的这样的破坏,象以直接的不幸来危及有机体那样的事,是没有的。然而,在久不动用的器官中的能力的急激的发散,则被经验为快乐。倘若物质代谢上的停滞,不给人以苦痛的感觉,则代谢的速进,只要这不变为疲劳,就是营养的注入足够补足其消费,即被经验为快乐。倘若被消费了的能力的恢复,和积极底的兴奋相伴,那么,过度地蓄积了的营养的消费,也和积极底兴奋相伴的罢。在营养的过度蓄积的或一定的阶段上,就已经感到运动和精力消费的隐约的要求。当消费的最初的瞬息间,有大快乐,至于使有机体并无目的而耽溺于此。过度地被蓄积了的营养的,这样的无目的的消费,这营养向各种器官的特殊的能力的急速的变化,以及那能力的撒布——我们名之曰游戏。和有机体的游戏相伴的积极底兴奋,是有大的生物学底意义的。这兴奋,助成器官的保存,保证进步底进化。
倘将在我们所确立了的两种生命差的术语上的进化,加以观察,这事大约就完全明白了。
假如有机体落在环境的或一新影响里了,或是必须将自己的什么机能(为了完成工作之故)增强到远出于普通限度的时候,那是明明白白,我们是正遇着必当除去的能力的过度消费的生命差。然而这生命差,能用两种方法来消除,也是明白的事。就是,以为工作过度了的时候,要除去这不调和,则将工作减少,或将以营养之形的能力的注入,更其加多。在有机体,这两种方法是非常地屡屡一样地见得可能的。这两种方法之一,是整形底——为增进自己的精力起见,做出新的复杂的反应来,或者将较不习惯,然而较为经济底的反应,来替换或种反应。又其一,是被动底方法——只将工作拒绝,退却,回避,忍从,萎缩罢了。凡生命差,或积极底地(由于增加全有机体或是或一器官的能力的总量,或者完成别器官确能援助一器官的新的顺应作用)而被除去,或者以被动底的方法(由于逃避新的任务)而被除去。生命差的积极底解决,招致有机体的分化,使那有机体的经验,机智,一般底的生命力增加。然而被动底解决,即使做得好,也是置有机体于旧态上,而且往往缩小那有机体的生命的领域,招致部分底死灭和或种要求的萎缩的。
取了例子来说明罢。假如有或一人种和动物的种族,侵入了先前是别的人种,别的种族所占有的领域里了。于是生活就艰难起来,一切的要件都一变。无论是侵入者直接地袭击土著民,或是侵入者和土著民相竞争,使食料和别的生活资料更难以得到,都是一样的。土著民们可以反抗;或者想出和这新的敌人打仗的最适宜的战法,作直接的斗争;或者用了将获得生活所必需的一切东西的机关和武器,造得更加完全的方法,来行反抗。但他们也可以较之力的紧张,更尊重平和和贫弱的生存,服从运命,而离开那土地,逃向远方,愈加逃向惠泽很薄的土地,占着作为臣仆的隶属底位置。于是他们渐惯于营养和食料的不足,那发育也可以缩小起来。在前者的时候,即在以积极底反抗或用完善的方法来竞争的时候,新的敌人的侵入,于民族和种族是极有益处的,使勇气,敏捷,敏感,智性等,都臻于发达。在后者的时候,则敌的侵入,使土著民的生活程度,降下几段去。
西欧的积极底的人们,一遇一切苦痛,不决,不幸,即力究其原因,并且竭力想将这用决定底的手段来疗治——东洋的被动底的人们,却用麻醉剂以毒害自己,否则只浸在宿命观中。前者是现实底地除去生命差,后者则对于生命差掩了眼睛,装着无关心,将意识的范围收小。那结果,是自然明白的了。
积极底地或被动底地,来解决生命差的倾向,是由于非常复杂的繁多的原因而被决定的。在这里,我们不来涉及那原因的探究。
和这一样的事,我们也见于生命差的别的种类中。假如有机体有了营养的过剩了,而有机体正在或种有利的条件之下,并无消费掉营养分的全量的必要。并且作为这事情,是因了无关系的不被组织化的物质(譬如脂肪组织)的过度的蓄积,而使有机体不安的罢。这种生命差的被动底解决,是在减少相当的营养量。当这样的解决之际,由有机体所代表的能力的总量,便下降了。而不被使用的器官,则开始萎缩。这些器官,其要求营养将愈少——而从环境的力的袭来,有机体即因活动的停滞的结果,便将近于最小限度。这样的有机体,那自然,必然底地要灭亡的。因为即使有利的时期过去,而艰苦的时期复来,那先前的适应性也早经丧失了。
成为上述那样生命差的积极底解决者——是游戏即精力过剩的无目的的消费罢。这消费,对于诸器官,给以能够十分活动的可能性,不但借此有益于自己保存而已,并且使之强固。其实,向着实际底的目的的诸器官的活动——或那诸器官的劳动——是跟着各种的必要,又随事情的如何,总不能不有些成为不规则底的。例如一切劳动,在向律动性而进,是分明的事实,但在这努力上,却时时遇到难以征服的障害。然而在游戏上,诸器官却以完全的自由而显现的。就是,在这些诸器官所最为自然,和全机构的完全的一致上,将自由表现——在这里,有由游戏得来的特殊的快乐,有为游戏之特色的自由的感情。当游戏时,有机体是以最正规的生活而生活着的。就是,在必需的程度上,消费些能力,于是只依着自己,即只依着自己的组织,而享受最大的满足。[7]
游戏着的动物,是在自行锻炼的动物。我们为什么说游戏是进步底进化的保证的呢,到现在,大约已经明白了罢。
在将一切种类的生命差,积极底地解决着的动物,是在发达着,以向理想底的有机体的。这动物在努力,当环境的一切变化之际,则完成新的机能;为了一切多余的消费,则发见新的力的源泉,又对于一切精力过剩,则发见实际底地有益的计画底的工作。
当生存竞争时,积极底有机体胜于被动底有机体,进步底有机体胜于单是顺应底有机体,这是无可疑的优越性,以这优越性为基础,可以假定如下文(能否用确信来肯定呢,却很难说。)就是:力的生长,生命的进步,是和积极底兴奋相伴的。也就是:在一切有机体中,固有着对于力的渴望,对于生命的生长的渴望。只就人类的进步底的特状而论,则这样的进步的要求,是已无可疑的余地的。
但是,只这一点,是不够的。我们还应该再研究生命的一个特质,即有着大价值的那生命差的解决。
我们是在讲关于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原理。有机体的力,是有限的。当和自然相斗争时,有机体不可不打算。当意识尚在发芽状态之间,这打算,由选择而确立。即他之所被规定者,是在有着够将自己保存,增殖之力的有机体的维持的方法,和衰弱了的有机体的直接的死亡的方法。在斗争中不衰弱,仅由收入生活而不动本钱——这是在生存竞争中,本然底地要发生的根本问题。心理者,乃是在这竞争中的一定的顺应,是想起,发见那要件的相似和不同,应之而整顿自己的反应的个性的能力,所以心理也当然一样,要服从这法则的。在发达低的阶段上,有机体不由思虑,却由感觉,或者说得较为正确些——则是由和感觉相伴的感动来指导。一切外底的刺戟,有机体本身的一切作用,都带着积极底或消极底的感情底色彩。从本来来说,这是可以作为演绎法的发端而研究的。就是,假如感觉了或一主观底的或是客观底的现象A。这是不快的东西——有机体则竭力要加以否拒。又假如感觉了别的现象B。这是愉快的东西——有机体便竭力要将这继续,加强。在发达高的阶段上,即例如在人类,则直接的苦痛和快乐,却早不演这样的特殊的脚色了。在这里,和生物学底“演绎法”一同,也出现了由此发生出来的论理学底“演绎法”。就是,凡于生活有害者,都应该绝灭。现象A,于我是有害的。所以我应该努力于那现象的绝灭。
因为在有机体,一切无益的能力的撒布,是见得无条件地有害的,所以我们可以预料,这能力的非合理底的消费,伴着消极底兴奋,而合理底的消费,则伴着积极底兴奋。能得最多的效果者,我们称之为得着合理底的指导的力。或者反过来,为获得效果而消费的能力的量愈少,我们便以为合理底地收效愈多的东西。无论是怎样的工作,能力的一部为了傍系底结果,不生产地被撒布,是分明的事。一切器官,是适应着一定的机械底乃至化学底作用的一种的机械;有着依一定的样式而作用,将消费了的能力恢复转来的能力的。假如在我们,用手做事,是不中用——那么,这是因为我们的动作不能如意,为了要达目的,我们不得不徒然费去力的大部分的缘故。含在“不中用”的感情之中的消极底兴奋,即在表现能力的不生产底的撒布的。耳朵,眼睛,手和脚的自由的愉快的工作云者,是对于做这工作,器官最相适应,只用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而使有机体能获得其必要的结果的工作。
过劳,我们大抵知道是不快的。但我们不能断言,在不快的音响,耀眼的闪光以及类此的现象的一切时候,立刻有过劳发现。在各器官之中,有特殊的计量器,即将力的相对底消费,加以测量的计量器存在,是明明白白的。自动调节机之动其调节装置,并不在工作的过度的速度,就要惹起了力的消耗的时候,而在工作开始了不整的时候。和这一样的事,我们也见之于器官。一定的工作在施行,苦痛或不中用之感一偕起,这工作便停止。虽然还不见有力的消耗,但倘若工作继续下去,也就会出现的罢。器官好象在立即通知,这种工作一à la longue(涉长期),于器官是禁受不住的事。一言以蔽之:凡工作,其被评价,是并不由能力的绝对底的消费,而是由于相对底的消费的。
到这里,那生命差的理论的最初创始者们所觉到的困难,就立刻明白了。能力的相对底过度的消费云者,是什么呢?生命差的理论,是只在能力的充溢和那消费之间,设定了或种关系的。但是,当此之际,粗粗一看,则问题似乎并不见得更深于关于这关系。能有辛苦的工作,要求很大的紧张,至于一时超过那能力的充溢。但这是例如体操教练那样,倒是被经验为愉快的。然而,不足道的无聊的工作,却惟由于消费较多的能力而获得极微的结果这一个理由,才可以成为不快的事。于此就可见,被消费的能力和被获得的效果的关系,也有应该着眼的必要了。
在发达最高的阶段,例如在人类,关于结果和手段的不均衡,完全可以判断,是并无疑义的。然而在直接兴奋的领域内,则对于能力的消费和那恢复的关系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关系,有来适应评价的必要呢,却很难言。
实在,倘要确信在力的经济上,只要这一个评价,便够指导有机体,那么,只将有机体和各个器官的作用,总括于那构成要素的作用里,就尽够了。器官本身,就是适应的所产,而非他物者,即因为在所与的条件下,所与的那构造,最适应于目的的缘故。然而这构造,到底,是由构成要素(一对的细胞)所成立的。而那各个,则各营一定的工作,并且能藉营养以恢复自己。就是,器官为要不破灭,必须有对于那构成要素是均等的工作,要说得较正确,则是和那构成要素的力相应的工作。倘若或一细胞,作为所与的工作的特异性而被破坏,别的细胞的集团也都不能工作了,则那时候,能力的消费过度大约便立被证明的。
假如有一百个人在搬沉重的东西。倘若他们律动底地一齐向上拉,那么,就以满足而做成大大的工作。然而比方这些人们却各别地,九十人的集团和九个,还有一个,各自独立底地拉。九十个人,是觉不出大两样的罢。九个呢,对于禁不起的重量,大约要鸣不平。然而单个的背教者,对于同人们毫不给一点协力,恐怕是总要死于疲劳的。为最经济底的劳动计,那劳动的均等和正确的安排——一句话,则劳动的组织化,是必要的事。而器官呢,也是构成要素的劳动组织。就是,器官因了或种事情,被强迫其非组织地作工的时候,器官便不经济地工作着。对于器官,成为经济底的劳动者,必须是当器官遂行那劳动之际,能够和自己的组织的要件相协合而动作的事。器官是决不因无聊的工作而疲劳的,但倘若那工作是不规则底,则那器官的若干要素,大约就要疲劳起来。这些要素,陷于过度消费的生命差,于是唤起苦痛,作为危险的信号。
这样子,据我们之所见,则不但能力的过度消费的恢复和能力的过剩的出格的放散而已,便是那正当的常规底的经济底的消费,也惹起积极底兴奋来;又,消极底兴奋,不但和能力的一般底的消耗以及仅只蓄积而不被组织的物质的过剩相伴而已,从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原理看来,也伴着不合目的的能力的消费:这两种事实,都已被说明了。
我们还应该以力所能及的简明,来设定两三条生物学底,心理学底前提。我们应该为了这些无味干燥的豫备底考察,请读者宽恕,但是,这——美学既然是关于评价的学问,既然一部分是从评价所分生出来关于创造底活动的学问,则这于实证美学,正是毫不可缺的基础。这样子,美学是作为关于生活的科学,成着生物学的重要的一部门的事,大概也明白了。
有机体应该最现实底地和环境的具体底的作用相战斗。然而当此之际,心理并不由综合和普遍化的方法而发达,却由纯然的分析底方法,发达起来。实在,看起来,心理最初是含在对于外底环境的要素的有机体的二元底的关系之中的。就是,和那些要素的或一种相接触,则伴着积极底兴奋,又和别一种相接触——则伴着消极底兴奋。而有机体,是或则向着对于那有机体的影响的源泉方面,或则向着那反对方面而进行。这二元主义,从最单纯的Protozoa(原形质)起,直至文化人类昨最高的典型,一条红线似的一贯着。这就是成着对于世界的评价的根底,成着善恶的观念的源泉的。
心理的在此后的发达,是在和感觉底情绪(苦痛和快乐)一同,不绝地将纯粹感觉,即触觉,味觉,温觉,嗅觉,听觉,视觉,筋觉等,分化出来。兴奋则依然显示着反应的一般底性质,即接近和离反的性质。但反应已成为非常复杂,分裂为种差和结合的巨大的集团了。要详细地观察心理的进化,当那理论还是满是假说和不分明的今日,在我们,是做不到的事。
我们移到人类去,在那里发见同样的类型底的性质罢。人类是靠着对于外底现象的许多很复杂的反应,以支持自己的生活的,这之际,人类的感情,即指导着人类。所谓最强有力的适应性者,不消说,是能够立刻决定对于或一客观底的现象,应该用怎样的反应来对立的能力。更正确地说,则反应者,在人类,是显现于复杂的内底过程之后的。倘若现象是极其普通的,那么——这过程非常之短,有机体几乎无意识地在反应。然而,如果那现象新颖而且异常,则有机体寻求着反应,呼起先行经验来,于是从那经验之中,成型底地造成新反应。这时候,追想,认识等的过程,是伴着脑神经质的消费的。因为脑是记忆的器官,也是借了旧的反应的结合,以完成新的反应的器官。
因为影响于人的环境非常各样,现象的种类,就当然于人类心理的生活上,给以非常重大的事。多种多样的现象,非竭力统辖于一般底的类型之下不可。就是,非在人类的心象上,系属于或一反应不可。然而,和这一同,为了要使反应适当地变化开去,则将所与的一团的现象,从一般底类型加以区别,也极重要的。在这些的要求的压迫之下,而且照着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法则,技术的发达,言语,文法,论理的完成,便激发出来了。一切这些,那最初,是半无意识底地营为,自然地集积,只解决了具体底的生命差的。但借记忆之赐,经验集积起来,逐渐组织起来了。于是和事实分明矛盾者,一切便非逐渐独自落伍不可了。
脑髓也如一切别的器官一样,发生,发达了——那适应性,是生存竞争的自然的所产,是对于环境和选择的作用的直接顺应之所产。由脑髓的居间,行着身体上一切器官所做的工作的评价,和那工作的调节。但是,这些之外,脑髓也能够评价脑髓本身直接地所做的工作。就是,也能够经验为了那工作的过度或不规则,因而受着的苦痛,以及将蓄积了的能力,规则底地消费的快乐。脑髓也是借营养而恢复的。在脑髓,安逸也一样有害;蓄积了的能力的急速的消费,倘在不至于过度的程度上,也一样地有益。又,在那脑髓之中,工作在那各要素之间是否正当地安排着的事,也能感觉。一言以蔽之,则脑髓者,是被支配于一切生物学底法则的。假如手在适宜地,规则底而且强有力的运动之际,经验到快乐(因为这是手的顺应的结果,)则思想在并无停滞,并无矛盾,精力底地发展的时候,也感觉到快乐的。
在脑髓中,蓄积着过去的经验。脑髓将现在和过去结合,以调整反应。脑髓超越瞬间。而在那里面,保存着过去的足迹,也存在着关于未来的想念。这过去和未来,是从和外底的环境不相直接,并不单纯,间接底的复杂的关系之中,发生出来的漠然的形象所成立的。具体底的回想的个人底征候渐被拭去,只剩下和一定的符号和言语相连结了的一般底的概念。外底环境毫不给与什么工作,而其中蓄积着能力的时候——脑髓便在游戏。脑髓是只自由地服从着自己的组织而作用的。脑髓将形象组合起来,将这玩弄,或者创造。脑髓又玩弄概念,将这结合,则为思索。
安逸,是科学之母。没有为了生存而不绝地战斗的必要的阶级一出现,人类进步的新的强有力的动机,也一同显现了。安逸的人们,能够使自己的一切器官,从筋肉到脑髓,都正当地发达。这是因为他们能够游戏——这里有他们的自由。Labstvo(奴隶性)这字,是出于Labota(劳动)这字的。在奴隶,在劳动者,是难以亲近艺术和科学的。游戏将可怕的力,给与贵族社会了。为什么呢,因为游戏不但锻炼了上层阶级的代表者们的肉体和脑髓而已,并且给他们以将具体底的斗争,搬到抽象之野去的可能性。他们能够组合了几世的经验,大胆地综合起来。他们能够将问题凑在最普遍底的抽象底的术语里。脑髓游戏着,而设定了新的生命差。脑髓向着关于世界的正当的思索而突进,照了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原理,向关于世界的思索而突进了。当日常生活的人们,和几千的各样的敌相争斗的时候,自由的思想家门的智力,便将这些小小的问题综合,造成了幻影的强敌,即抽象底问题。在这形式上,这问题是认识底生命差,是脑髓的作用的均整的破坏,然而这样问题的解决,这样问题的征服,那实际底的适用,却除却解决了一切部分底的困难的可以满足的理论以外,什么也没有。
认识者,如我们所已经指摘,是有着大大的生物学底意义的。经验,和由此而生的机智,或实在的法则的智识,即科学,和适应于目的的行动,即技术——这是人类生活的基础。作为理想底的认识而显现者,那是无疑,是关于世界的最适切的思索罢——能以最大的容易,把握一切经验的思索罢。这是认识的理想。
倘若一切的理论化,是最初的游戏,是安逸的所产,则和时光的经过一同,最直接底地和生活底的实际相连结的那思索,就逐渐失掉内底自由的性质。那思索,就不得不服从于在所研究的现实,于是渐渐带上智底劳动的性质来,同时也愈加密接地和人类的劳动的领域相连结。远于实际的领域,大约是留遗在安逸的记号之下,还有不少时候的。然而这领域之上,也渐渐展布了方法的科学底严肃性。思想家成为研究家,游艺者——成为智底劳动者。然而,倘若这样,而自由的思想,和生活的实际以及“劳动”相连结了,则思想和劳动的结合的共通的目的,便是由劳动的一般的解放,是劳动向着一切过程的自由的创造的接近,是由于征服自然力的全人类的解放。
理智的游戏,自由的认识,辩证法,哲学等,其异于理智的劳动和实验底研究者,和一切游戏之异于一切劳动,全然是一样的。两者都伴以能力的消费,两者都由那时的器官的构造而规定的。但在劳动,不得不服从外界所加的要件——而在游戏,则一切活动,仅自主观而规定,仅从最小限度的精力消费的原理,仅由兴奋所指导。思索世界,将无限的杂多的现象,统括于几个一般底的原则中,恐怕也是烦难事。研究实在界的物理学者即思想家的豫备底建设和推论,步步为经验所破坏。这经验,是易变而难捉的,是乱杂的。感情的证明,充满着矛盾和撞着。在活动的脑髓,步步病底地为障碍所踬绊。思想从这一推论奔向别一推论去,站在一处,深的疲劳终于征服了人们,在人们,觉得智识这东西,是不完全,无能力的东西了,人们于是含着苦恼的微笑,躲进怀疑主义里面去。而且说:“什么也不能知道,即使有什么能够认识,而所认识者,也无从证明。”
然而,在别的领域上——在数学的领域上——那成功,却从第一步起就是很大的。从几何学和算术的定义出发,自由地研究着心理的内底法则,那些的发见之重要和确实,已经到了不能疑惑的地步了。
那在高空上,神秘底地运动着的天体的世界,看去恰象是服从着数的法则的。在那里,一切都有规则,在那里,有调和的王国。然而在这里的地上的幽谷里,却什么也不能懂得——几何学的图形无从整齐,正确的法则不能确立。这里,是偶然的王国。
然而,依从着一种热烈的要求,就是,由数理底归纳底方法出发,由天上的世界对于地上的世界的分明的矛盾出发,而没有矛盾地来思索,全体地,明确地,健全地,整然地来思索的要求,哲学和科学的父祖们,便于可视的世界,现象的世界以外,——确立了别的“真实”的世界,和思索的法则同一法则的世界。于是形而上学出现了。噶来亚派,毕撒哥拉斯派,柏拉图派,以及别的许多的学派,不走艰难的路,将思想完成到认识的理想,就是将思想完成到把握实在的全领域之广,而却走了别的路。他们给自己创造出可由理智而到达的世界来。并且傲然地声明,以为惟这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认识的理想,是关于世界的思索。认识底理想主义,是世界的幻影。在真实的认识,思想是完成实验底的现实的。但在理想主义底哲学,则思想照出自己的影子来,而要借此来躲开现实。但幸而这是不可能的。事实用了铁一般的声音说:“不然。”于是理想主义者的脆弱的学说,便和现实的坚固的岩石相撞,无可逃避地粉碎了。
然而形而上学底体系的美学底价值,是无可疑的。在那体系之中,一切都很单纯,而且完整。在那里,令人觉得安舒。在还将自己的思想所造的幻影当作现实的时候,在体系的美学底价值于他还和科学底价值相一致的时候,那人,是怎样地幸福呵。然而那人,一到自觉了应思想的要求而建设了的这建筑物,不过是空中楼阁的时候,自觉了思想并非世界的建设者,却是应该研究那只是造得谜一般的,满是危险的,加以无边的,混沌的,非合理底的,然而无限地丰富神奇的现实的建筑物的时候,就是他在这现实的深渊和峭壁之间醒了转来的时候,那这人,这才衔了悲痛去问哲学者们罢:“你们为什么骗我的呢?”于是才赶忙不及,悟出应该将他们作为诗人而评价的了。
但是,形而上学者,哲学者们,是坦然的。他们说——诚然,形而上学将这现实世界,讲解得不高明,然而,倘以为这是惟一的现实世界,却错的。看罢,倒是那世界里,一切在迁变……我们在想那用了别的理智可以到达的超自然底的世界,有谁来妨碍呢?来研究那世界罢。在那里,我们的思想能够建设,在那里,我们的思想可以做女王。在那里,于她毫无障碍。为什么呢,在那里——因为是空虚的处所——实体是从顺的。实体是沉默的。那和执拗的现象,是两样的。
我们已经讲过,科学所向往的理想底认识,是理想底的生活的要件。可是,生活的理想,是什么呢?生活的理想者,其实,是有机体能够在那生活上经验Maximum(最大限度)的快乐的事。但是,积极底快乐,如我们所知道,是只在有机体受足营养,自由地,只依着自己的内的法则而放散其能力的时候——即那有机体正在游戏的时候,才能得到的。所以,生活的理想云者,是使诸器官能够只觉到节奏底的,谐调底的,流畅的,愉快的东西;一切运动能自由地,轻快地施行;生长和创造的本能,能够十分满足的最强有力的自由的生活。这是人类所梦想着的所谓幸福的生活罢。人类总是愿意在富有野禽的森林和平野上打猎的罢。人类总是愿意和那相称的敌战斗的罢。人类总是愿意开宴,唱歌,爱美人的罢。人类总是愿意快活地休息(是疲劳了的人们的憧憬),瞑想佳日的罢。人类总是愿意强有力地,快乐地思想的罢……然而,在实生活上,游戏的事却少有。劳苦,危险,疾病,近亲的不幸,死亡,从一切方面,窥伺着人们。有机体想创造出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住所,自由和调和的别一美好世界来。但是,只要一看,对于君临这世界的奇怪的要素的那恶之力,以为能够战胜么?幸福的获得的路,是长远的……人们学着在空想中,看见幸福的反映。他们歌幸福的生活,讲关于这的故事,往往将幸福的生活,归之于自己的祖先。他为了要他的梦更灿烂,就服麻醉剂,喝陶醉的饮料。当人类浸在幸福的本能底的热烈的渴望中,宣言了这梦想,惟在别一世界,即祖先已经前往,而精魂时时于梦中飞去的来世,真真存在的时候,人类的梦想,是获得了怎么巨大的威力的呢?
于是和惟认识自然而征服这要素,才能到达的,作为远的目的的生活的理想相并,而将幸福搬到彼岸的世界去的,梦幻的理想主义,就展布开来了。在这里,生命遭了否定,而于有机体是比什么都更可怕的死,却以幻想的一切色彩而被张扬,被粉饰了。而全恰如形而上学的真理,和物理学底真理相对立了的一样,死后的幸福,也和现实的幸福相对立了。
人类是必须训练的。种族保存了那祖先所曾获得的经验。在那里,是有许多合理底习惯和许多非合理底习惯的。将这些习惯,加以批判,最初,是想也想不到的事。祖先既然这样地规定了——那就应该奉行。倘不奉行或一习惯,如果那习惯是合理底的,便蒙自然之罚。以为凡有什么不幸,就是为了破坏了或一习惯之罚。种族又怕触祖先和群神——契约和仪式的保存者们——之怒,则自来责罚违反真实即正义的罪人。自然,正义在最初,是有惟一,而且不可争的意义的——为万人所容纳,所确立,而且有条理的,是正义。这正义正在君临之间,彼岸的世界仅止于是那正义的律法。那是幸福无量的世界。在那里,确立着正义的法则。从那里,赋与那法则,从那里,监守着那法则的强有力的存在。
但是,社会复杂起来了。而且别的正义出现了。亚哈夫的正义,和伊里亚的正义相冲突。主人的道德——和奴隶的道德相冲突。而且都顺次地复杂化,并且分裂了。主人们大概强行自己们的正义。奴隶们只是苦恼,梦想自己们的正义的胜利,屡屡在那旗帜下起来反抗。然而,时代到了。从局外眺望这世界,吃了惊的个性出现了。在将形式给与种种利害关系的种种正义的名目之下,人们在相冲突,相杀害,相虐待,创出了比最恶的自然力还要恶到无限的恶。被寸断了的人类,是号泣着,痉挛着,自己撕碎了自己,能够规定那关于正义大体,关于全人类的正义的问题的旁观者,对于人类党到了恐怖,那是一定的。于是同情,忿怒,悲哀,矫正人类的渴望,焦灼了这旁观者的心。他能够说了怎样的正义的理想,怎样的绝对善的诫律呢?这诫律,是由各有机体对于幸福的欲求的自然之势,被指命如下的——在人类社会里,有平和;互相爱罢;各各个性,各有对于幸福的自己的权利;一切个性,是应该尊重的。将爱的道德,互相的道德,作为理想底的善,将平和的协调,人们的调和底的同胞底的共存,宣言出来了。然而那实现的路,能有各种各样。有些道德家们,则注意于个人,将个人看作利己底,邪恶,不德的东西,由矫正个人,以期待理想的实现。这样的道德家,对个性说,“Neminem laede,sed omnes,quantum potes,juva.”[8]但倘若个性彻底于这道德了,怕已经灭亡于“homo homini lupusest”[9]这叫喊之中了罢。较为洞察底的道德家们,则懂得人们的各种的正义这东西,是出于在社会上他们的境遇之不同的,而且为社会组织的不正和那露骨的阶级斗争而战栗。——于是建立起在博爱和平等和自由的原理之上,改造社会的计画来。但这工作是困难的。社会并不听道德家们的话。道德家们里面,没有一个能够止住这可怕的,满怀憎恶的,人类的轧轹。那些事,是虽在十字架的旗帜之下,也还在用了和先前一样狂暴的力,闹个不完。
然而正义的渴望是很激切的。当绝望捉住了道德家们时,他们便开始相信自己的梦。相信从天上的千年的王国的来到了。无视了人类的意志和欲求,开始相信天上的耶路撒冷的存在,在别一世界上的正义的胜利了。奴隶们尤其欢喜,迎接这样的教义——他们是不希望用自己们的力,来实现自己的正义的。
于是真,美,善,或是认识,幸福,正义,在积极底现实主义者那里,和人类在地上用了经验底认识的方法才能获得的强有力的完全的生活的一理想,结合起来的时候,真美善之在理想主义者,便和能由理想而至的一个彼岸的世界——天上的王国相融会了。
向未来的理想,是对于劳动的强有力的动机,我们的头上的理想,使我们失掉劳动的必要。理想已经存在,这是和我们无干系地存在着的。而且这并不须认识和争斗和改革,是能由神秘底的透视,由神秘底的法悦和自己深化而到达的。理想主义者愈想将天上的王国照得辉煌,他们便愈将悲剧底的黑暗投在地上。他们说:“实验科学是未必给与知识的。为幸福的斗争和社会底改革,是未必有什么所得的。那些却是无价值的东西。一切那些东西,和天上的王国的一切美丽比较起来,不过是空心的摇鼓玩具。”
但是,积极底现实主义者的悲剧,是含在认识了困难得可怕的路程和屹立于人类面前的可怕的障壁之中的。而现实主义者的慰安,则在胜利是可能的这一个希望里,尤其是——惟有人类,惟有有着自己的出众的头和中用的手的他,这才能建设在地上的人性的王国,无论怎样的天上的力,也不能对抗他,就在这样的自觉,有着他的慰安。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理想这东西,在他,就不过是由那人类底的有机体所指命的缘故。积极底现实主义者的理想,那艺术的理想,就如以上那样。那理想的意义和使命,从这见地,即可以很够说明了。
二
其实,所谓美底情绪者,是什么呢?人们对于东西看得出神的时候,是感着什么的呢?那是愉快的东西,是给与快乐的东西——对于这事,是一无可疑的。但这情绪的最浅近的定义,关于那情绪的最浅近的本质底说明的问题,却虽在最伟大的权威者们之间,意见也不一样。
关于这点,有两种意见特为值得注目。[10]一群的美学者们,主张美是将我们的生活,镇静低下,使我们的希望和欲望入睡,而令我们享乐平和和安息的瞬间的东西。[11]别的一群,则宣言曰,美,这——“Promesse de bonheur”——就是幸福的约束,令人恰如对于遥远的,怀念的,而且美的故乡的回忆一样,将对于理想的憧憬觉醒转来的东西。这便是说,所谓美者,是幸福的渴望,捉住我们,而在达于美底快乐的最高程度的我们的喜悦上,添一点哀愁。
从我们看来,矛盾是表面底的。自然和艺术之美,委实使我们忘却我们日常的心劳和生活上的琐事,在这意义上给我们平安,这事有谁会否定呢?从别一面,将生活的低下和意志的嗜眠的理论,最热心地加以拥护的人们,也不能否定在赏鉴上的欲望和冲动的要素。其实,虽是最为超拔的,即所谓否定底美学的代表者,且在艺术中见了几个阶梯,从满是情热和扰乱的生活,以向完全的自己否定和绝对底的死灭的冰冷的太空的思想家——勖本华尔自己,也未曾断言,且不能断言,说是凡现象,其中生活愈少就愈美。不但如此,他且至于和柏拉图的观念论相合致了。但在柏拉图,绝对者,就是生活的核心,是我们的欲求的中心,是我们不幸已经由此,坠落,却还在向此突进的实在世界的源泉。观念者,在他,是绝对的最初的反映,在这里面较之在第二次歪斜了的反映的——地上世界的存在和事物之中,更有较多的现实性和生命和真理。观念论者,是从要思索那完成了的世界的渴望,是从要将那世界,建设为人类所当然希求着的形状的欲求,自然地生出来的。观念世界者——一切是直观底地被理解的世界。就是,在这世界,现实是和自由的游戏的结果相一致的。在这世界,一切皆美,即一切物体和人类的知觉器官相一致,在人类之中,独独觉醒着幸福的联想的。然而在勖本华尔,世界意志却并非一种理想底的东西,倒是邪恶而混沌。所以,这些观念,是怎样的东西呢,那是不可解的。为什么作为世界意志的最近最初的客观化的那观念,是成为从世界意志解放出来的阶段的呢?总之,事实是如此。就是,勖本华尔的意思,是以自然现象之中,接近纯粹观念者为美,以观照那观念为幸福,而这幸福,便是将我们从Principiumindividuationis[12]解放的东西。正是这样的。但这事,我们是当作从意欲一般解放出来的意义的么?而且对于这些观念的愈加完全的表现的渴望,怎么办呢?勖本华尔所以为向虚无之欲求的那对于安息和安静的调和的欲求,又怎么办呢?
绝对底厌世主义,和柏拉图的理想主义是不相容的。这是因为柏拉图的厌世主义,只关于地上生活,而不认那浴幸福之光,不死的,陶醉底地美的彼岸的世界的缘故。
无论如何,人类虽只漠然地在想,但总得为自己建设一个理想的世界,其中一切是永远,是美,其中既无眼泪,也无叹息的世界,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以为一切的美,是从这王国所泄漏出来的光辉。大概是,所谓理想的王国者,是觉得好象一切不可思议的。在我们自己也不分明的有机体的欲求,和现实性相一致,而且好象是不绝地被恢复的能力的大计画底的消费的罢。地上的美,在这关系上,这才虽只一瞬间,虽经或种器官的媒介,总还使我们满足。于此就知道,倘在或人的精神上,他的理想底美愈明了,则这瞬间的美即以相称之大的力,唤醒他绝对美的希求。人类,是从规则底生活里的幽微的要求之中,从作为环境的不整和非人间性的结果而发现的接连的不满足之中,从对于突然象易懂而看惯的好东西一般,分明在眼前出现的现象的个个的观察之中,引出了一个结论,以为理想存于我们的身外,而那理想之光,是从外面射进我们的牢狱里来的。但其实,并不如此。有机体的要求和现实的偶然的一致,总是最初是由于有机体去适应环境,其次是由于有机体使环境来适应自己,不绝地反复着的。
我要引了例子,来说明美底情绪在那完全的外延上,是怎样的东西。
假如诸君站在戈谛克式的教堂里。那么,高的圆柱,成着长回廊而远引的如矢的圆天蓬之类的整然的世界,就环绕了诸君罢,一切的线,奔凑上方,而规则地屈曲着。眼睛便轻快而且自由地追迹这些线,把住空间,测定其深和高。那时候,诸君将觉得这教堂,仿佛是由于一种突进底的冲动,从地中生长起来,又仿佛是强有力到不可测度的磁石,将这教堂吸向上面那样,屹然挺立着的罢。而这调和底地屹立着的世界,又满以各种色彩的阴影,满以织在神奇的结合之中的多样的色彩和阴暗的壁龛。那壁龛深处,厚玻璃的星星又辉煌着豪华的色调。视觉器官和中枢的愉快的强有力的兴奋,便渐次和对于天国的自由的崇高的冲动相结合,而渗透诸君的一切神经系统。新的律动,这化石的祈祷的律动,这些辉煌的窗饰的律动,恰如流入了我们里面似的,那律动,便将不安,坏的回忆,在疲劳中出现的种种中枢器官的颤动和痉挛拭去,征服了。这律动,至少,是竭力要将一个谐调,来替换在诸君日常的精神生活中的不调和的。于是伟大的幽静的调和,支配了诸君,诸君同时也愈加分明地觉察了掩盖诸君之魂的悲哀的影子。就是,仿佛觉得有所寻求似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心被压住了,甘美地,沉痛地。恐怕是为了要补充对于眼睛的调和之故,诸君是在希求音乐底的调和罢?于是四面的墙壁和圆柱震颤着,空气在诸君的周围动摇,并且连在诸君的心胸里。色彩辉煌的教堂的深处,全部充满着活的低语声。这些音乐,好象华丽的,凄凉的,沉重的,幽婉的,魅惑底的波,从上面泻下。新的律动,成为新的强有力的波,来增强首先的律动的力,更成神奇的洪流,而浸及诸君的神经,并使这神经互相调和,互相结合。但当这时候,在为美底的律动所拘的心理(或是物理学底地说,则为脑神经系统)的各部分,和别的不调和的,病的,为生活而受伤的部分之间,觉得或一种对照似的东西。倘若诸君是宗教底的人,那么,诸君就要在被遗弃,被忘却的孩子似的,可怜的,穷蹙于不可思议的生活的迷宫的自己,和以一种甘美的光,来触诸君的苦恼的心似的,使诸君以为上界的魅惑底的至福之间,感到大的深渊的罢。而幸福的思幕,同时也将在诸君的心中涌起,眼中含泪,并且要下跪,作一回热烈的祈祷的罢。然而,倘若诸君并不是宗教底,则诸君大约不将美的力,这样地拟人化的。诸君是毫不期待超自然底的力的。但是,诸君恐怕还是感到向完全的幸福的思慕的。为悲哀的幸福所麻痹着的心,现在在寻求什么呢。恐怕是爱罢。是别人可以给与我们的那幸福罢。也许,诸君之所爱的存在,在完全的调和的理想之前,和诸君相并,一样地在感激,一样地在哀愁,也说不定的。诸君将仰望这存在,握这存在的手罢。诸君将洞悉人类是怎样地被遗弃着,一想到那所谓人类者,是怎样地可怕,有多少危险在环伺我们一切,有多少丑恶在要污蔑我们罢。我们的日常的运命,和有机体之所期望者,是非常地相矛盾的。凡有机体,是常常期望着美的调和底的远方,爱抚一般的常变的调子,芬芳的世界,正确柔和的适宜的运动的罢。是愿意歌,舞,尽心的爱的罢。不但这样,凡有机体,并且还愿意生长发达,在自己之中,觉得永有新的力量的充实的罢。愿意重大的事件,深的情绪的罢。期望有危险,但是伟大的危险,有战斗,但是英雄底的战斗的罢。期望周围的美,本身中的美,精神的壮大的或强烈的昂扬的罢。假如充满着这样光明的,美的,壮大的生活的渴望,诸君从巴黎圣母寺那样的寺院里走了出来。于是诸君之前,街头马车和杂坐马车是轰轰地作响了将无聊的顾虑,悲哀,贫苦,或是懒惰和丑恶的刻印,印在那脸上的人们,左来右往。梦似的心的音乐正将经过了,而日常的不调和的琐事,却从四面八方来冲散了心的音乐,一切顾虑和不快的回忆,好象群聚在死尸上的骚然的禽鸟一样,丛集于可怜的心,如果对于美的渴望,依然还活在诸君之中,则这就变形为对于这样的现实的憎恶。但是,那憎恶的热一镇静——便又变形为想要逃进美的角落里去的欲求,或者将现实来装饰,调和,创造的欲求的罢。
我们在这里,就看见了艺术的两条路,两种的理解。人们将走那一条路呢?寻觅美的小小的绿洲的空想的路,还是积极底的创造的路呢?——这事,自然,一部分是关系于理想的水准的。理想愈低,人们大概便愈是实际底,这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深渊,在他,即不成为绝望。但是,大概,那是关系于人们的力的分量,关系于能力的蓄积,和左右那有机体的营养的紧张力的。紧张的生活,便有紧张力和创造及斗争的渴望,作为那自然底的补足。
但是,不要以为装饰,润饰的装饰底艺术,便是积极底精神的惟一的艺术。在那向往理想的欲求上,这些是不但装饰市街,装饰自己,自己的近亲,自己的住处而已,还在艺术的自由的创造上,描出自己的理想,或描出向那理想的阶段来。或将这从肉体底的方面,表现于大理石中,以及用色彩描写;或从情绪的方面,表现于音乐中,或叙述关于这的事,表现于诗歌中。这些也描写正向理想前进的人物。表现那人物的斗争本能,强烈的热情,紧张的思想和意志。到最后,他们撞着了现实,便粉碎了。他们将在那现实之中的一切,不快的污秽的东西,明了地张大起来,他们将人类没有他们便未必觉得的东西指出。他们在人类面前曝露出人类的生活的溃烂的创伤。凡这种艺术,可以称为现实底理想主义。因为这些艺术,是都引向理想的,是将对于那理想的欲求,作为本质的。然而,这理想,是属于地的。在那一切特质上的理想本身,和导引着他的一切路程,都不出于现实世界的范围外。
现实底理想主义的第一种类,即将作为欲求的目标的那完全的生活,加以表现者,是调和底地发达起来,怀着平静的希望,为进向超人,人神的社会所固有。这种艺术,可以称为古典底的罢。节度,调和,微笑的安息——这,乃是这种艺术的特征。
第二,第三的种类,即正在向上的人类的表现,这“向着彼岸的箭”,[13]这“向着理想的桥”的表现,是洞察了一切内底分裂性和冲动,创造的苦恼,善和恶,有着在前面看见光明,又在周围看见黑暗和泥泞的生产底的心之搅乱的。为了要从这里面,拉出同胞的人类,使向光明,因而表现这黑暗和这泥泞者——这,被称为飙兴浡起的罗曼主义。一切再生的时代,是充满着这样的人们,和描写这样的人们的作品的。这种艺术,大抵为由争斗之道而在发达的社会的阶级所固有。
然而,人们也能够走别的路。绝望于世界的改善,便一任世界躺在恶里面,而他们则求救于作为存在的本身满足底的形式的艺术之中。现实底理想主义者们,是通一切世纪,一切时代,要将大地这东西,变形为艺术作品的。凡那时代的艺术,都有益于教养完全的人类,或者至少是有益于教养为那完成而在战斗的人们。反之,纯艺术的一伙,则艺术便是究竟的目的——从现实的沉闷而粗野的世界脱离,自由地梦想着,将那梦想具现于音响,石头,色彩,言语中,或者赏鉴着这样的具现,而休息着——他们就要这东西。但是,只有少数的纤细的惟美主义者,作为纯艺术家而出现,人类的众多而且受苦的大多数,则在不幸,灾害,社会底不公平的压迫之下,不想在地上能够寻到现实底的幸福了。而渴望那现实底的幸福,否则,便是在大地的界限的那边的被理想化了的安息和休息,平和。这时候,艺术便成为天上的幸福的象征了。这一种类的艺术,可以称之为神秘底理想主义。在几乎一切时地,又在内容上,这和现实主义者的理想主义的艺术的一切种类,都不相同,属于绝望了人生的人们,疲乏生病的人们的这艺术,是回避一切大胆的,乐天的,强有力的东西的。而将吹嘘安息和忧愁和静寂的一切东西,加以描写。和理想底的罗曼主义相对,有神秘底的罗曼主义。这罗曼主义,也一样地表现正在追求理想的人们。但因为那理想,是彼岸的东西,所以这样的罗曼派艺术家的主人公,是苦行者,或神秘家,那些人物之中,地上底之处,所余者非常之少。这一种类的艺术,是绝望底地受了压迫的阶级,或渐归死灭的阶级所固有的。
和艺术底理想主义相并,也有艺术底现实主义。成着这现实主义的基础者,大抵是类型性,因此那意义,也大抵是认识底。这现实主义,令人知道周围的现实和过去的历史底的时代。倘若这现实主义之中,并不含有现实的罗曼底的否定的特质,则这便是表示着实际底的有产阶级那样,真被制限的阶级所固有的停滞和自己满足的东西。[14]
我们在这里,不能将关于艺术的发生和那实际的历史,以及关于通行的分类,详细地来讲述了。尤其是,关于后者,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可说。但在我们,只有一件事,就是,将决定进步底进化一般的重要性质的,那艺术的发达的内底法则,加以讲解,是很切要的。
艺术是照着怎样的法则而发达的呢?我们知道,科学和艺术(哲学和宗教也一样)是发达于一定的社会里,而和那社会的组织的发达密接地相联系,因而又和横在社会的基础上的社会生物学底,或经济底基础的发达相联系的。艺术在和经济的同一的地盘上,即由有机体对于那要求的环境的适应这地盘上发生起来,并非以死怖人的缺乏,而仅作为给人喜悦的满足自己的自由的要求的东西,那最初的要求,纵使是一时底的罢,但得以充足的时候,这才能够开花。艺术的发达,最直接地和技术的发达相联系,是自然明白的事。富豪有闲者阶级的出现,是和专门底艺术家的出现相伴的。专门底艺术家们,虽成了物质底地完全独立者,也还是无意识底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着打动和他们最近的阶级的理想和思想和情热,艺术家又往往为支配阶级的代表者们工作。而那时候,便不得不做得适合于他们的要求。各个阶级,对于生活各有其自己的观念和自己的理想,一面将或种形式,或种意义给与于艺术,一面印上了本身的刻印。艺术和宗教的关系,宗教和决定什么理想的性质的现实的关系,从来未曾被否定。艺术,是和一定的文化和科学和阶级一同生长,也和这些一同衰颓的。
虽然,倘断定艺术并无自己本身的发达的法则,却未免于肤浅罢。水的流,是由那河底和河岸而被决定的。或展为死一般的池,或流为静静的川,或者冲击多石的河床,奔腾喷薄,成瀑布而倾泻,左右曲折,甚至于急激地倒流起来。然而,纵使河流由外底要件的铁似的确固的必然,而被决定,是怎样地明白的事,但河流的本质,却依然由水力学的法则而被决定的。就是,其所据以决定者,是我们不能从外底要件知道,而仅由研究水这东西,才能知道的法则。
艺术也和这完全一样,在那一切的运命上,虽然一面也由那把持者运命而被决定,但总之,一面也依着那内底的法则而发达的。
假如我们遇到了或种复杂的现象,例如交响乐罢。倘使我们对于这现象,还没有相顺应的适应性,则我们在最初,为了解明这个,不得不消费大大的努力。我们听到混乱的声音。有时候,我们觉得仿佛在抓丝线。于是一切又纷纷然成了非合理底的,一见好象混乱的,音响之群了。首先,诸君是经验到离美底情绪很远的气忿。到末尾,则经验到厉害的疲劳,也许是晕眩,头痛。是过度消费的生命差的结果出现了。但假如诸君听这同一的交响乐,到了第三回,音响便仿佛在先经开凿的路上流行一般——诸君就理解这音响。在诸君,顺应的事,愈加容易起来。内底的理论,乐曲的音乐底构成,也逐渐明了起来。所不明了的,只有个个的细目了。
每历一回新的经验,这些细目也明了一些,于是诸君就如旧相识一般,迎接全乐曲。诸君容易知觉它了,诸君的听觉,简直好象在低声报告其次要来的一切,理解了所有的音响,恰如支配着全交响乐一般。现在是,这音乐的世界,在诸君觉得是调和底的,轻快的了,它来爱抚耳朵,同时又在诸君的心中,叫醒感情的复杂的全音阶。因为欢喜,悲哀,忧愁,勇壮,冲动等,都可以在这些音响中听取的缘故。一切现象,都照着和它习惯的程度,成为易于驯熟的,易于接近的东西。倘若那现象之中,是有美的要素的,那么,那要素,便浮到最上层的表面来,在这里,就有所谓习惯之力在作用着,神经逐渐和这所与的现象的知觉相适应起来了。而为此所需的能力的消费,被要求者也愈少。于是假如什么时候,诸君到音乐会去,听到了同一的音乐,诸君便会说罢,“唉唉,又是那个……弄些什么新的,不好么。”诸君不能将自己的注意,集中于音乐了。诸君环顾四近,倘在那里不能发见什么惹心的东西,诸君就打呵欠。诸君饱于乐曲了。那乐曲,已不能吞完在听觉器官和意识的中枢的能力的现存量的全部。这是不利于过度蓄积的生命差的。况且诸君既然是特地前去听音乐的——则过度蓄积,当然原先就有。
在被评价的现象,要成为习惯底,而后来不致厌倦,则那现象不可不常有新的内面底的宝藏。然而,能够从作品之中,榨取那内底意义的一切的人,是很少的。竭力挤了柠檬之后,其中虽然还有许多汁水,却已将那柠檬抛掉了。伟大的作品的有几扇门,对于大多数者,是永久关着的。所以访伟大的作品,而只将开着之处,窥探一下的中材的人,便打着呵欠,在大厅上踱来踱去。因此之故,艺术就被逼得不能不复杂化了。有些巨匠的雕像,早被看厌,但于这是超拔之作,却并无异言。然而我们远在先前,在市场上经过那雕像的旁边,就几乎并不注意到。但是,倘有新的巨匠,和这并列,建起成于精神相同的古的雕像来,那么,他将由什么使我们吃惊呢?我们大约不过用了冷淡的视线,一瞥那雕像而已罢。那巨匠,是应该给与什么新颖的,更复杂的东西的,他是应该将我们引向前方的。他倘若令人感觉较丰富,那么,纵使因此必需较多的能力的消费,我们也还来评定其美的罢。将美的东西来评价,理解,我们不是早经熟习的么?
这样,而雕像术乃从正规的均齐的单纯的雕像,愈加迸向大的自由。姿态生动起来,形式化为繁复,日益见其进步。人体不单是窥镜,或优美地倚杖了,他们掷圆盘,疾走,苦闷,哭泣,筋肉因紧张而隆起,面貌歪斜着。从此雕像就开始过度地长生——应该和古的加以区别,注意于那卓越之处的。但是,在有些民族,有些阶级,已经不能想出新的,较完成的东西来了。为新奇和独创性的渴望所驱,有些民族是忘却了美,而代以新奇的形式,有味的题目,绘画底的东西,奇怪底的东西的出现。古的东西,根本底地被忘却于新的东西的探求里了。民众享乐着神经的新的刺戟,享乐着讽刺和嫌恶和色欲的香味,而于艺术堕落到怎样可怕的事,并不留心。仅由后来的世代,以惊愕来证明其堕落。在一切艺术,在一切时代,艺术的发达,是都走了这样道路的。
这事,就是艺术的发达,常是周期底,常是遵着向于没落的路的意思么?当然并不是的。艺术应该生长,复杂化,那是无疑的事。但这岂是必然底地引到装饰化去的呢?艺术之中,竟不能注进更多的内底的内容去的么,竟会有noc plus ultra(终极点)这东西的么?恰如在科学的发达上,少有终极点一样,在人类的心理,人类社会的发达上,终极点这东西,也少有的。然而,有些阶级,民族,有些文化,一到最高顶,恐怕是失了前进之力的罢。给与了艺术的灿烂的类型之后,为艺术家者,是还应该更加更加凌驾自己的。但是,倘若社会退化,民众分裂为互相敌对的势力,失掉自己的品位,失掉对于自己的使命和神的信仰,则将在什么地方,去寻求较高的内容,新的思想,新的精神的水准呢?倘若阶级在相抗争的势力的压迫之下,又为了自己的颓废,全部都由可怜的后继者所形成了的时候?文化和社会,趋于没落,但艺术,却还继续其发达,努力于给与愈加华美的花的罢,然而那花,却大约是作为奇怪的不结子的淡花而出现的。
但是,新的国民,新的阶级,并非发端于旧的国民,旧的阶级的临终之际的。在这里,有别的法则——美的相对性的原理在作用着。于诸君是容易,是熟悉的东西,在我却有困难,或正相反的时候,因为我们的习惯,是各式各样的。诸君所期望的事,于我也会毫不相干。这里应该加添几句话,就是,新的阶级或种族,大抵是发达于对于以前的支配者的反抗之中的。而且憎恶他们的文化,是成了习惯。所以文化发达的事实底的步调,大概断断续续。在种种处所,在种种时代,人类开手建设起来。而一达到可能的限度,便倾于衰颓。这并非因为遇到了客观底的不可能,乃是主观底的可能性受了害。
然而,最为后来的世代,却和精神的发达,即丰富的联想,评价原理的设定,历史底意义及感情的生长一同,愈加学着客观底地来享乐一切的艺术的。于是吸雅片者的呓语似的华丽而奇怪的印度人的伽蓝,压人地沉重地施了烦腻的色彩的埃及人的庙宇,希腊人的雅致,戈谛克的法悦,文艺复兴期的暴风雨似享乐性,在他,都成为能理解,有价值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是新的人类的这完人,于人类底的东西,什么都是无所关心的。将或种联想压倒,将别的联想加强,完人在自己的心理的深处,唤起印度人和埃及人的情绪来。能够并无信仰,而感动于孩子们的祷告,并不渴血,而欣然移情于亚契莱斯的破坏底的愤怒,能够沉潜于浮土德的无底的深的思想中,而以微笑凝眺着欢娱底的笑剧和滑稽的喜歌剧。
自然,一切时代和民族的对于艺术的这反应性,是可以灭掉独自的创造和固有的样式,使我们成为折衷主义者的。但是,这不过是当我们之中,组织力尚有不足之际,我们没有自己的理想之际,我们是劳倦着的旅行者,安逸的观察者之际,我们只为读者而写,为观者而画之际,这才能有的事。倘若支配着那时代的社会的不满的要素的那剧烈的动摇,生活和太阳和社会生活的调和和自由和连带心的渴望(我们是怀着欣喜的不安,凝视其成功的)占了胜利,那么,人类便要进向美底发达的大路的罢。未来的美的要素,已经在什么处所可以看见了。有着我们以前,怎样的文化也梦想不到的具有惊人的飞扬的大穹门的巨大明朗的整然的钢铁的建筑物,并不破坏建筑物的调和,而能给我们以无穷尽的或悲或喜的远景,和理想化了的自然,和音乐一般使我们移情于壮丽的调子的人物,彪惠斯和他这一派的这可惊的装饰艺术,据最纤细的美学者准尔特所证明,则虽小屋中也都波及的艺术底产业的这发达——凡这些,一切统是将来的艺术的要素,[15]现在呢,新的民众艺术正要产生了。而作为这艺术的要求者而出现的,将不是富人,而是民众。
民众是渴望着较好的未来的,民众是——太古以来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他愈意识到自己的力,他的理想便愈成为现实底。在现在,民众是将天国委之于天使和雀子们,要将地上的生活无限地开拓,提高,而来过那生活了。助民众对于自己的力,对于较好的未来的信仰的生长,寻出到这未来的合理底的道路来——这是人类的使命。竭力美化民众的生活,描出为幸福和理想所照耀的未来,而同时也描出现在一切可憎的恶,使悲剧底的感情,争斗的欢喜和胜利,泼罗美修斯底欲求,顽强的高迈心和非妥协底的勇猛心,都发达起来,将人们的心,和向于超人的情热的一般底的感情相结合——这是艺术家的使命。
人生的意义,是生活。生活发生于地上,努力于自己保存。然而在战斗上成了强固之后,生活便带进攻底的性质。我们不愿意象市人将零钱积在钱柜里一样,将生命收存起来。我们渴望着生命的扩大,而运转生命,使这在几千的企业之中生长。生活的意义,在人类,是生命的扩大……被扩充,被深造。被充实的生活,以及引向那些去的一切,是美。美呼起欢喜,令感幸福。而且这之外,并没有什么目的,也不愿有什么目的。人类建设起未来的美的理想,他觉得现在个人底地为了自己得以到达了的东西,是怎样地不足取。并且将为了理想的自己的努力,和同胞的努力结合起来,他为了世纪,在大工作场中创造。他即使不将这殿堂的建筑,看作被完成了的东西,但那是什么呢——他是以渐近于建设的荣冠为乐,将这留在人类之手,而将自己的幸福,发见于那争斗之中,那创造之中的。积极底的人们的信仰,是对于未来的人类的信仰。他的宗教,是使他成为人类的生活的参与者,使他成为连锁的一环,展向超人,美的强有力的存在,完成了的有机体去的感情和思想的结合。而在这完成了的有机体,则是生命和理性,对于自然力得了胜利的。我们可以确信这事么?世界上最为宗教底的人们之中的一人,这样地写着:“我们由希望而得救”云。但是,希望者,一到目睹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希望。因为在已经目睹了这个的人,还有希望什么的必要呢?并非作为使我们成为被动底,使我们的努力成为虚耗底,对于幸福的王国的宿命底的到来的信仰的信仰,而是作为信仰的希望——这是人类的宗教的本质。那宗教,是有着尽其力量,协助生活的意义,生活的完成的义务的。或者有着对于和那些完成是同一的东西的——作为胜利所必需的要件和前提,含有善和真的美,加以协助的义务的。
属望于彼岸的世界,由神的宗教而成为宗教底,这事,在积极底的人们,是不期望的,也不能期望的。为什么呢,因为那世界,纵使存在,也因了那超自然性,决不在我们之前现形,而且对于神的预期,又非常欺人,害其活动的缘故。况且那些神们,我们看不见,听不到——那些神们的消息,又惟独经由了过于高远的形而上学者们和朦胧的神秘主义者流——恰如天和地之间的连络驿一般的仙境纳斐罗珂吉基亚的居民们——的传递,这才能够收到,所以那就更甚了。我们,是要和泼罗美修斯一同,来这样地说的:
和巨人们的战斗时,
谁帮了我?
从死亡,从束缚,
谁救了我?
都不是你自己做的么?
神圣的,火焰的心呵!
为对于睡在天上者的
感谢所欺骗,
清新地,而且洁净地,你没有烧起来么?
宙斯,我应该尊敬你么?
为什么?
你曾将负着重荷者的悲哀
医好过了么?
你将被虐者的眼泪
什么时候干燥过了么?
这是说,由我锻成男子的
既不是全能的时光,
也不是永远的运命,
而是我和你的主宰者呢?
还是你在想,
我的咒生存,
走旷野,
是因为绚烂的梦,
在现实还未全熟呢?
我坐在这里,
照着我的脸和模样,
在创造着人们。
在那精神上,
和我一样的火焰,
苦痛,哭泣,
快乐,欢喜,
而且象我一样,
一眼也不看你……。
我们加添几句在这里罢——比我更善,更多。问题不仅在生出和自己相等的生来,而在创造比自己更高的生。如果一切生活的本质,是在自己保存,则美的,善的,真的生活,乃是自己完成。无论那一件,自然,都不能嵌在个人底生活的框子内,而总得关联于一般底生活的。惟一的至福,惟一的至美,是被完成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