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1704

我以为最好的小说是什么,又,小说的浏览,都有可以奖励的性质么?这是你所愿意知道的。

西洋诸国民,无不有其莫大的小说文学,也富于优秀的作品。所以要对答你的询问,我也得用去许多篇幅罢。但是我一定还不免要遗漏许多有价值的作品。——对于较古的时代的小说——第十七八世纪的——在这里就一切从略,你大概到底未必去读这些小说的,虽然我以为Grimmelshausen’s Simplicissimus中的风俗描写,或者Uhland的卓拔的“希腊底”小说等类,也会引起你兴味来。在这里,就单讲近世的罢。

严格的道学先生和所谓“教育家”“学者”之中,对于小说这东西,尤其是近代的“风俗小说,”抱着一种偏见,将浏览这类书籍,当作耗费光阴,又是道德底腐败的原因,而要完全排斥它的,委实很不少。耗费光阴,——诚然,也未始不能这样说。为什么呢?因为在人生,还有比看小说更善,也更重要的工作;而且贪看小说,荒了学课的儿童,是不消说,该被申斥的。但是,这事情,在别一面,恐怕是可以称扬的罢。想起来,少年们的学得在人生更有用更有价值的许多事,难道并没有较之在学校受教,却常常从好小说得来的么?——较之自己的教科书上的事,倒是更熟悉于司各得(W. Scott),布勒威尔(Bulwer),仲马(Dumas)的小说的不很用功的学生,我就认识不少,——说这话的我,在十五六岁时候,也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因为看了小说,而道德底地堕落了的青年,我却一个也未曾遇见过,我倒觉得看了描写“近代的”风俗的作品,在平正的,还没有道德底地腐败着的读者所得到的影响,除了单是“健全”(Heilsam)之外,不会有什么的。大都市中的生活,现代的家庭和婚姻关系,对于“肉的享乐”的犷野的追求,各样可鄙的成功热和生存竞争,读了这些事情的描写,而那结果,并不根本底地摆脱了对于“俗界”的执著,却反而为这样文明的描写所诱惑,起了模仿之意的人,这样的人,是原就精神底地,道义底地,都已经堕落到难于恢复了的,现在不得另叫小说来负罪。翻读托尔斯泰的使人战栗的“Kreutzer Sonata”和《复活》,左拉(E. Zola)的《卢贡家故事》的诸篇,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的“Bel ami”以及别的风俗描写的时候,至少,我就催起恐怖错愕之念来,同时也感到心的净化。斯巴达人见了酩酊的海乐忒(斯巴达的奴隶)而生的感得,想来也就是这样的罢。而且,这种书籍,实在还从我的内心唤起遁世之念,并且满胸充塞了嫌恶和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悲哀。看了这样的东西,是“人类的一切悲惨俱来袭我”的,但我将这类小说,不独是我的儿子,即使是我的女儿的手里,我大概也会交付,毫不踌躇的罢。而且交付之际,还要加以特别的命令,使之不但将这些细读,还因为要将自己放在书中人物的境遇,位置,心的状态上,一一思索之故,而倾注其全想象力的罢。对于这实验的结果,我别的并无挂念。——我向你也要推荐这类近代的风俗小说,就中,是两三种法兰西的东西,例如都德的《财主》(A.Daudet, Le Nabob)和弗罗培尔的《波伐黎夫人》(G. Flaubert,Mme.Bovari),是真个的艺术底作品。——但是,更其惹你的兴味的,也如在我一样,倒是历史小说,而且你已经在读我们德国文学中的最美的之一——即Scheffel的“Ekkehard”了。这极其出色之作,决不至于会被废的,盖和这能够比肩者,在近代,只有玛伊尔(K. F. Meyer)的历史谭——即《圣者》(Der Heilige),《安该拉波吉亚》(AngelaBorgia),《沛思凯拉的诱惑》(Die Versuchung des Peskara)及其他罢了。还有,在古的德国的历史小说和短篇小说中,优秀的作品极其多。就是亚历舍斯(Millbald Alexis)的著作的大部分,斯宾特莱尔(Spindler)以及尤其是那被忘却了的莱孚司(Rehfues)的作品等。又如蒿孚(Hauff)的“Lichtenstein”和“Jud Suesse”,库尔兹(H. Kurz)的“Schillers Heimatjahre”,霍夫曼(Wm. Hoffmann)的“Doge undDogaresse”和“Fraeulein von Scuderie”等,今后还要久久通行罢。——大概在德国的最优的小说家的作品中,是无不含有历史小说的。但这时,所谓“历史底”这概念,还须解释得较广泛,较自由一点;即不可将历史的意义,只以辽远的过去的事象呀,或是诸侯和将军的生涯中的情节呀,或者是震撼世界的案件呀之类为限。倘是值得历史底地注意的人格,则无论是谁的生涯,或其生涯中的一个插话,或则是文明史上有着重大的意义的有趣的事件或运动,只要是文学底地描写出来的,我便将这称为历史底文学,而不踌躇,例如美列克的《普拉革旅中的穆札德》(Moerike,Mozart auf der Reise nach Prag),斯退伦的《最后的人文主义者》(Adolf Stern,Die Ietzten Humanisten),谷珂的《自由的骑士》(Gutzkow,Die Ritter vom Geist)和《罗马的术人》(Der Zauberer vonRom)(指罗马教皇),克拉思德(H. Kleist)的“Michael Kohlhaas”,左拉的《崩溃》(Débâcle),不,恐怕连他的“Nana”——因其文化史底象征之故——,还有,连上面所举的都德的《财主》也在内。——如你也所知道的一样,普通是将小说分类为历史底,传记底,风俗,人文,艺术家和时代小说的。但是,其实,在这些种类之间,也并没有本质底差别:历史小说往往也该是风俗小说,而又是人文小说的事,是明明白白的。又,倘使这(如R. Hamerling的“Aspasia”)是描写艺术史上的重要的时代(在Aspasia之际即Perikles时代)的,或则(如在Brachvogel的“Friedemann Bach”和“Beaumarchais”)那主要人物是著名的艺术家或诗人,则同时也就是传记底小说,也就是“艺术家小说”了。在将“文艺复兴”绚烂地描写着的梅垒什珂夫斯奇(D. S. Merezhkovsky)的《群神的复活》里,这些种类,是全都结合了的。——顺便说一句:“时代小说”(Zeitroman)这一个名词,是可笑的——凡有一切东西,不是都起于“时”之中的么!如果这名词所要表示的,是在说这作品的材料,乃是起于现代的事件,则更明了地,称为“现代小说”就是了。——


小说的浏览和选择 拉斐勒·开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