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字数:4091

1 致叶绍钧[1]

聊印数书,以贻同气,所谓相濡以沫[2],殊可哀也。

2 致母亲[3]

上海前几日发飓风,水也确寓所,因地势较高,所以毫无。此后连阴数日,至前日始,入夜即非夹袄加绒绳背心来,确已老练不少,知道的事的担子,男有时不懂,而他却十吵闹,幼稚园则云因先生不往乡下去玩,寻几个乡下小稍得安静,写几句文章耳。亦安好如常,请勿念为要。

随叩 九月二十九日〔一九三三年〕

3 致高植[4]

我很抱歉,因为我不见访客已经好几年了。这也并非为了别的,只是那时见访的人多,分不出时间招待,又不好或见或不见,所以只得躲起来,现在还守着这老法子,希谅察为幸。

4 致刘岘[5]

河南门神一类的东西,先前我的家乡——绍兴——也有,也帖在厨门上墙壁上,现在都变了样了,大抵是石印的,要为大众所懂得,爱看的木刻,我以为应该尽量采用其方法。不过旧的和此后的新作品,有一点不同,旧的是先知道故事,后看画,新的却要看了画而知道——故事,所以结构就更难。

木刻我不能一一批评。《黄河水灾图》第二幅最好;第一幅未能表出“嚎叫”来。《没有照会那里行》倒是好的,很有力,不过天空和岸上的刀法太乱一点。阿Q的像,在我的心目中流氓气还要少一点,在我们那里有这么凶相的人物,就可以吃闲饭,不必给人家做工了,赵太爷可如此。

《呐喊》之图首页第一张,[6]如来信所说,当然可以,不过那是“象征”了,智识分子是看不懂的,尺寸不也太大吗?

《The Woodcut of Today》[7]我曾有过一本,后因制版被毁坏,再去购买,却已经绝版了。Daglish[8]的作品,我是以英国的《Bookman》[9]的新书介绍栏所引的东西,加以复制的,没见过他整本的作品。Meffert[10]除《士敏土》外,我还有七幅连续画,名《你的姊妹》,前年展览过。他的刻法,据 Kollwitz所批评,说是很有才气,但恐为才气所害,这意思大约是说他太任意,离开了写实,我看这话是很对的。不过气魄究竟大,所以那七幅,将来我还想翻印,等我卖出了一部分木刻集——计六十幅,名《引玉集》,已去印——之后。

来信所举的日本木刻家,我未闻有专集出版。他们的风气,都是拚命离社会,作隐士气息,作品上,内容是无可学的,只可以采取一点技法,内山书店杂志部有时有《白卜黑》(手印的)及《版艺术》(机器印的)出售,每本五角,只消一看,日本木刻界的潮流,就大略可见了。

《孔乙己》的图[11],我看是好的,尤其是许多颜面的表情,刻得不坏,和本文略有出入,也不成问题,不过这孔乙己是北方的孔乙己,例如骡车,我们那里就没有,但这也只能如此,而且使我知道假如孔乙己生在北方,也该是这样的一个环境。

欧洲木刻,在十九世纪中叶,原是画者一人,刻者又是一人,自画自刻,仅是近来的事。现在来刻别人的画,自然无所不可。但须有一目的:或为了使其画流的更广;或于原画之外,加以雕刀之特长。

バルバン和ハスマツケール[12]的作品,我也仅在《世界美术全集》中见过,据说明,则此二人之有名,乃因能以浓淡,表现出原画的色彩来(他们大抵是翻刻别人的作品的);而且含有原画上所无之一种特色,即木刻的特色。当铜版术尚未盛行之时,这种木刻家是也能出名的。但他们都不是创作的木刻家。

《引玉集》随信寄去,一册赠给先生,一册请转交M.K.木刻研究会。

《解放的DQ》一图,印刷被人所误,印的一塌胡涂,不能看了。

5 致钱杏邨[13]

此书[14]原本还要阔大一点,是毛边的,已经旧主人切小。

至于书面篆字,实非太炎先生作,而是陈师曾所书,他名衡愙,义宁人,陈三立先生之子,后以画名,今已去世了。

6 致尤炳圻[15]

日本国民性,的确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我们生于大陆,早营农业,遂历受游牧民族之害,历史上满是血痕,却竟支撑以至今日,其实是伟大的。但我们还要揭发自己的缺点,这是意在复兴,在改善……内山氏的书,是别一种目的,他所举种种,在未曾揭出之前,我们自己是不觉得的,所以有趣,但倘以此自足,却有害。

7 致刘鄂[16]

木刻究竟是刻的绘画,所以基础仍在素描及远近,明暗法,这基础不打定,木刻也不会成功。

8 致曹聚仁[17]

倘能暂时居乡,本为夙愿;但他乡不熟悉,故乡又不能归去。自前数年“卢布说”流行以来,连亲友竟亦有相信者,开口借钱,少则数百,时或五千;倘暂归,彼辈必以为将买肥田,建大厦,辇卢荣归矣。万一被绑票,索价必大,而又无法可赎,则将撕票也必矣,岂不冤哉。

9 致端木蕻良[18]

一般的“时式”的批评家也许会说结束太消沉了也说不定,我则以为缺点在开初好像故意使人坠入雾中,作者的解说也嫌多,又不常用的词也太多,但到后来这些毛病统统没了。[19]

但肺病对于青年是险症;一到四十岁以上,它却不能怎样发展,因为身体组织老了,对于病菌的生活也不利的……五十岁以上的人,只要小心一点,带着肺病活十来年,并非难事,那时即使并非肺病,也得死掉了,所以不成问题的……

10 致希仁斯基等[20]

亲爱的希仁斯基、亚历克舍夫、波查尔斯基、莫察罗夫、密德罗

辛诸同志:

收到你们的作品,高兴之至,谨致谢忱。尽管遇到了一些麻烦,我们终于使这些作品得以在上海展出。参观者有中国年青的木刻家、学习艺术的大学生,而主要的则是上海的革命青年。当然,展览会颇获好评,简直轰动一时!连反动报刊对你们的成就亦不能保持沉默。顷正筹划把这些作品连同其他苏联版画家的作品一并翻印,盖中国革命青年深爱你们的作品,并将从中学习获益。遗憾的是我们对你们所知甚少,可否请你们分别为我们撰写各自的传略,并代为设法找到法复尔斯基和其他苏联著名版画家的传略。在此谨预致谢意。

兹奉上十三世纪及其后刊印的附有版画的中国古籍若干册。这些都出于封建时代的中国“画工”之手。此外还有三本以石版翻印的书,这些作品在中国已很少见,而那三本直接用木版印刷的书则更属珍品。我想,若就研究中国中世纪艺术的角度看,这些可能会使你们感到兴趣。如今此类艺术已濒于灭亡,老一辈艺人正在“消失”,青年学徒则几乎根本没有。在上一世纪的九十年代,这种“版画家”就已很难找到(顺便说说,他们虽也可称作版画家,实则并不作画,仅只在木板上“复制”名画家的原作);流传至今的只一种《笺谱》,且只限于华北才有,那里的遗老遗少还常喜欢用它写毛笔字。但自版画角度看,这类作品尚能引起人们的一定兴趣,因为它们是中国古代版画的最后样品。现正纠合同好,拟刊印一部《北平笺谱》,约二月间问世,届时当为你们寄上。

可惜我与苏联艺术家、木刻家协会无直接联系。希望我寄赠的能为苏联全体版画家所共享。

新版画(欧洲版画)在中国尚不大为人所知。前年向中国年轻的左翼艺术家介绍了苏联和德国的版画作品,始有人研究这种艺术。我们请了一位日本版画家讲授技术,但由于当时所有“爱好者”几乎都是“左翼”人物,倾向革命,开始时绘制的一些作品都画着工人、题有“五一”字样的红旗之类,这就不会使那在真理的每一点火星面前都要发抖的白色政府感到高兴。不久,所有研究版画的团体都遭封闭,一些成员被逮捕,迄今仍在狱中。这只是因为他们“模仿俄国人”!学校里也不准举行版画展览,不准建立研究这种新艺术的团体。当然,你们一定明白,这种镇压措施会导致什么后果。难道“贵国”的沙皇能扼杀革命的艺术?中国青年正在这方面坚持自己的事业。

近来我们搜集到五十多幅初学版画创作的青年的作品,应法国《观察》杂志的记者绮达·谭丽德(《人道报》主编的夫人)之请,即将寄往巴黎展览,她答应在展览之后即转寄苏联。我想,今年夏天以前你们便可看到。务请你们对这些幼稚的作品提出批评。中国的青年艺术家极需要你们的指导和批评。你们能否借这机会写些文章或写些“致中国友人书”之类?至所盼望!来信(请用俄文或英文)写好后可由萧同志转交(萧同志即萧三,莫斯科国际革命作家联盟的工作人员,莫斯科红色教授学院的学生)。

希望能和你们经常保持联系。致以

革命的敬礼!

鲁迅 一九三四年一月六日

再:我本人不懂俄文,德文略知一二。此信是由我的朋友H[21](曹亚丹同志不在上海)代译为俄文的。我殷切地盼望着你们的回信,但又担心自己不能阅读,因为代我翻译的这位朋友很难与我晤面,我们见面的机会极少。因此,倘有可能,请用德文或英文,因为比较容易找人翻译。文章则可以用俄文写,我可请曹君翻译。

此外,邮包中还附有几本新出的中国杂志,请连同下面的短简一并转寄给莫斯科的萧同志。

11 致冈察洛夫[22]

尊敬的冈察洛夫同志:

信及木刻十四幅收到,谢谢。读来函知前所寄之《引玉集》未收到,可惜。现二次再寄一本,收后望示知。致克氏[23]函望费神转交。

好。

L.S.十月二十五日

12 致克拉甫钦珂[24]

尊敬的克拉甫钦珂同志:

收到你的信及木刻,谢谢。《引玉集》未收到,很可惜。现再寄上一册,寄莫城V[25],尊夫人收转。前所寄《引玉集》不知其他作家收到否?在本集内可惜只有先生一幅木刻,因为我们收到的只有那唯一的一幅。现除寄上《引玉集》一册外,并寄上《近一年来中国青年木刻集》一册(即《木刻纪程》)。

祝好。

L.S.上十月二十五日〔一九三四年〕

注释

[1] 此则据收信人所作《挽鲁迅先生》诗(载1936年11月《作家》第二卷第二号)后自注编入。原无标点。叶绍钧,字圣陶,江苏吴县人,作家、文学研究会成员。著有长篇小说《倪焕之》及短篇小说多种。

[2] 相濡以沫 语见《庄子·天运》。

[3] 此信原件残缺。

[4] 此则据志淳作《鲁迅一事》(载1948年12月29日上海《大公报·大公园》)所引编入。原信写于1933年12月9日。高植(1910—1960),安徽芜湖人,翻译工作者。当时在南京中央大学就读,1934年毕业后在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任编译员。

[5] 这里的前五则据收信人作木刻《阿Q正传》(1935年6月未名木刻社出版)的后记所引编入。这些信约写于1934年至1935年间。后两则据收信人作《鲁迅与木刻版画》一文(载1947年10月《文艺春秋》月刊第五卷第四期)所引编入。刘岘(1915—1990),原名王之兑,字慎思,笔名刘岘,河南兰封(今兰考)人,木刻家。当时是上海新华艺专学生,无名木刻社成员。

[6] 《呐喊》之图 据收信人回忆,指木刻画集《呐喊》。其中包括《阿Q正传》、《孔乙己》、《风波》和《白光》四篇小说的四组木刻画。“首页第一张”综合刻有《呐喊》各篇小说的主要人物。

[7] 《The Woodcut of Today》 全名《The Woodcut of Today at Home and Abroad》,即《当代国内外木刻》。英国霍姆编,1927年伦敦摄影有限公司出版。

[8] Daglish 达格力秀(1892—1966),曾是伦敦动物学会会员,所写动物学著作,附有自作木刻插图。

[9] 《Bookman》 即《文人》。

[10] Meffert 即梅斐尔德。

[11] 《孔乙己》的图 指刘岘的木刻连环画《孔乙己》,连载《读书生活》第二卷第三期至第十二期(1935年6月至10月)。

[12] バルバン和ハスマツケール 据收信人回忆,即巴蓬和哈斯马格耳,两人均为法国版画复制家。

[13] 这里的两则据收信人所作《鲁迅书话》一文(载1937年10月19日《救亡日报》)所引编入。引文中注明的写信日期分别为1935年2月12日、1936年4月30日。钱杏邨(1900—1977) 笔名阿英,安徽芜湖人,文学家。太阳社主要成员。

[14] 这里和下则所说的书,均指《域外小说集》第一册。

[15] 此则据1936年8月开明书店出版收件人译《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译者附记》所引编入。《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即内山完造著《活中国的姿态》。据鲁迅日记,此信当写于1936年3月4日。尤炳圻(1912—1984),江苏无锡人,当时留学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研究院研究英国文学及日本文学。

[16] 此则据唐诃作《鲁迅先生和中国新兴木刻运动》一文(载1936年北平中国大学《文艺动态》创刊号)所引编入。据鲁迅日记,此信当写于1934年3月22日。刘鄂(1913—1938),刘,字鄂,河南信阳人。当时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生。

[17] 此则据收信人作《鲁迅先生》一文(载1936年10月25日《申报周刊》第一卷第四十二期)所引编入。

[18] 这里的两则据收信人作《永恒的悲哀》一文(载1936年11月5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所引编入。分别写于1936年9月22日、10月14日。端木蕻良(1912—1996),原名曹坪,辽宁昌图人,作家。

[19] 据收信人回忆,这段话是针对他的短篇小说《爷爷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而说的。

[20] 此信原见柯尔尼洛夫作《鲁迅给列宁格勒版画家们的信》(载1959年12月24日《版画》第六期),现据俄文重译编入。希仁斯基等均为苏联版画家,参看《集外集拾遗·〈引玉集〉后记》。

[21] H 指何凝,即瞿秋白。

[22] 此信由曹靖华用俄文起草,并译为中文一并寄给鲁迅,后因故未寄出。冈察洛夫(A.Гончаров,1903—?),苏联插图画家,代表作有《浮士德》《十二个》等作品的插图。

[23] 克氏 即克拉甫兼珂(A.И.Кравченко,1889—1940),苏联版画家。

[24] 此信据鲁迅所藏曹靖华手札编入。按该信系曹靖华按照鲁迅的要求代为拟稿,并译成俄文,由鲁迅寄出。

[25] V 指苏联对外文化协会。


注释附录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