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之二 拷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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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与斫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至今相距既二十年,亦都不自记忆。偶因读《西厢》至《拷艳》一篇,见红娘口中作如许快文恨当时何不检取共读,何积闷之不破?于是反自追索,犹忆得数则,附之左方,并不能辨何句是祈山语,何句是圣叹语矣。

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绳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一: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一: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一俊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风,㨖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其一: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裳、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一: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黄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舞哉!

其一: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剌剌,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一: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已成矣,所差者至鲜,而市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中一件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忽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翻倒敞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科头赤脚,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汾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其一: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其一: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其一: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亦饥耶?”不亦快哉!

其一: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一: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一: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括头发,不亦快哉!

其一: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后问其必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其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一: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扁舸疾行如风,试伸挽钩,聊复挽之。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黄知橘柚”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其一: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其一: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复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一: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得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复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

其一: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一:作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其一:看野烧,不亦快哉!

其一:还债毕,不亦快哉!

其一: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而实不图《西厢记》之《拷艳》一篇,红娘口中则有如是之快文也。不图其【金蕉叶】之便认知情犯由也,不图其【鬼三台】之竟说“权时落后”也,不图其【秃厮儿】之反供“月余一处”也,不图其【圣叶王】之快讲“女大难留”也,不图其【麻郎儿】之切陈大恩未报也,不图其【络丝娘】之痛惜相国家声也。夫枚乘之七治病,陈琳之檄愈风,文章真有移换性情之力。我今深恨二十年前赌说快事如女儿之斗百草,而竟不曾举此向斫山也。

(夫人引欢郎上云)这几日见莺莺语言恍惚,神思加倍,腰肢体态别又不同,心中甚是委决不下。(欢云)前日晚夕,夫人睡了,我见小姐和红娘去花园里烧香,半夜等不得回来。(夫人云)你去唤红娘来!(欢唤红娘科)(红云)哥儿,唤我怎么?(欢云)夫人知道你和小姐花园里去,如今要问你哩!(红惊云)呀,小姐,你连累我也!哥儿,你先去,我便来也。金塘水满鸳鸯睡,绣户风开鹦鹉知。丽句。

【越调】【斗鹌鹑】(红娘唱)止若是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真有是理。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真有是理。你止合带月披星,谁许你停眠整宿。真有是理。

右第一节。虽为追怨莺莺之辞,然《西厢》每写一事,必中其中窾会。何则?如世间男女之事,固所谓“夜去明来”之事也。夜去明来之事,则必须分外加意“带月披星”;如果分外加意“带月披星”,则虽至于“天长地久”,亦岂复劳“提心在口”也哉!独无奈世之痴男痴女,其心亦明知此为“夜去明来”之事,必当分外加意“带月披星”,而往往至于其间,则不觉不知,自然都必至于“停眼整宿”焉。岂惟至于其间之停眠整宿而已,乃至不觉不知,自然偏向人面前“握雨携云”焉。呜呼!只此平平六句,而一切痴男痴女,狂淫颠倒,无不写尽。作《西厢记》人定是第八童真住菩萨,又岂顾问哉?

夫人他心数多,情性㑇;还要巧语花言,将没作有。【紫花儿序】猜他穷酸做了新婿,猜你小姐做了娇妻,猜我红娘做的牵头。“猜他”、“猜你”、“猜我”,妙妙!

右第二节。忽故作翻跌,言我三人即使并无其事,渠一人还要猜说或有其事。一节只作一句读也。

况你这春山低翠,秋水凝眸,都休。妙妙!行文乃如洛水神妃,乘月凌波,欲行又住,欲住又行,何其如意自在。只把你裙带儿挂,纽门儿扣,比旧时肥瘦;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芙蓉出水,未有如是清绝,如是艳绝,如是亭亭,如是袅袅矣。

右第三节。“况你”妙,“都休”妙,“只把”妙,与上节成翻跌,真乃异样姿致也。〇细思若不作此翻跌,便总无落笔处;才落笔,便是唐突莺莺。

我算将来,我到夫人那里,夫人必问道:“兀那小贱人!

【金蕉叶】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教你迤逗他胡行乱走?”这般问如何诉休?

右第四节。先拟一遍,真是可儿。

我便只道:“夫人在上,红娘自幼不敢欺心。”

便与他个知情的犯由。

右第五节。此即下去一篇大文认定之题目也。稍复推诿,便成钝置。《西厢记》从前至后,誓不肯作一笔钝置也。

只是我图着什么来?妙妙!真有此事,真有此情,真有此理。大则立朝,小则做家,至临命时,回首自思,真成一哭耳!

【调笑令】他那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我独在窗儿外,几曾敢轻咳嗽?妙妙!“轻咳嗽”便不免也。立苍苔只把绣鞋儿冰透。【调笑令】第一句,二字押韵。

右第六节。上既算定登对,此便忽然转笔,作深深埋怨语。而凡前篇所有不及用之笔,不及画之画,不觉都补出来。前于《酬简》篇中,真是何暇写到虹娘;然而《酬简》篇中之红娘,则岂可以不写哉?此特补之。

如今嫩皮肤去受粗棍儿抽,我这通殷勤的着甚来由?

右第七节。岂独红娘,便唤醒天下万世一辈热血任事人,真乃痛哉!痛哉!

咳,小姐,我过去呵。说得过,你休欢喜;说不过,你休烦恼。你只在这里打听波。

(红娘见夫人科)(夫人云)小贱人,怎么不跪下!你知罪么?(红云)红娘不知罪。(夫人云)你还自口强哩。若实说呵,饶你;若不实说呵,我只打死你个小贱人!(说科)谁着你和小姐半夜花园里去?(红云)不曾去,谁见来?(夫人云)欢郎见来,尚兀自推哩。(打科)只略推耳,不力推也。力推便成钝置,岂复是红娘人物,岂复是《西厢》笔法哉?可想。(红云)夫人,不要闪了贵手,且请息怒,听红娘说。

不惟夫人“且请息怒”,“听红娘说”,惟读者至此,亦请掩卷,算红娘如何说。盖天下最可惜是迢迢长夜,轰软先醉;一。见绝世佳人,疾促其解衣上床;二。夹取江瑶柱,满口大嚼;三。轻将古人妙文,成片诵过;四。此皆上犯天条,下遭鬼僇之事,必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者也。

【鬼三台】夜坐时停了针绣,先停绣,犹未说话,妙妙!看其逐句渐渐而出,恰如春山吐云相似。〇分明一格双仕女图。和小姐闲穷究,说闲话,犹未说张生,妙妙!看其逐句渐渐而出。〇因此句忽然想得男儿十五六岁,与其同砚席人,南天北地,无事不说。彼女儿在深闺中,亦必无事不说也,特吾等不与闻耳。说哥哥病久。说张生,犹未候张生,妙妙!看其渐渐而出。〇不称张生,却称哥哥,憨便憨杀人,乖又乖杀人。咱两个背着夫人,向书房问候。偏能下“背着夫人”四字,使夫人失惊。妙妙!

右第八节。更不力推,他便自招,已为妙绝;而尤妙于作当厅招承语,而闲闲然只如叙情也,只如写画也,只如述一好事也,只如谈一他人也。嘻,异哉!技盖至此乎!〇细思若一作力推语,笔下便自忙,此正为更不复推,因转得闲耳。

(夫人云)问候呵,他说甚么?妙妙!看他下出三个“他说”来。

他说“夫人近来恩做仇,教小生半途喜变忧”。

此一“他说”可也,犹夫人意中之说也。

他说“红娘你且先行”,他说“小姐权时落后”。

此两“他说”不可也,乃夫人意外之说也。

右第九节。红娘之招承可也,但红娘招承至于此际,则将如何措辞,忽然只就夫人口中“他说甚么”之一句,轻轻接出三个“他说”,而其事遂已宛然。此虽天仙化人,乘云御风,不足为喻矣。

(夫人云)哎哟,小贱人!他是个女孩儿家,着他落后怎么?读至此句时,不得笑夫人呆,盖从来事至于此,定不得不作如此问耳。

【秃厮儿】定然是神针法灸,难道是燕侣莺俦?俗本之钝置,真乃不足道也。

右第十节。普天下锦绣才子齐来看其反又如此用笔,真乃天仙化人,通身云雾,通身冰雪,圣叹惟有倒地百拜而已。〇既有夫人“哎哟”之句,则其事已自了然,便定应向万难万难中轻轻描出笔来也,再说便不是说话也。妙批!

他两个经今月馀,只是一处宿。

右第十一节。夫人疑有这一夕,便偏不说这一夕;夫人疑只有这一夕,便偏要说不止这一夕。纯作天仙化人,明灭不定之文。王龙标有“云英化水,光彩与同”之诗,我欲取以赠之。

何须你一一搜缘由?【圣药王】他们不识忧,不识愁,—双心意两相投。夫人你得好休,便好休,其间何必苦追求!

右第十二节。已上是招承,已下是排解,忽然过接,疾如鹰隼。人生有如此笔墨,真是百年快事。

(夫人云)这事,都是你个小贱人!(红云)非干张生、小姐、红娘之事,乃夫人之过也。

快文,妙文,奇文,至文。〇夫人云“都是小贱人”,乃红娘忽然添出“张生、小姐”四字者,明是为张生、小姐推夫人,而暗是为自家推张生、小姐也,可想。

(夫人云)这小贱人倒拖下我来,怎么是我之过?(红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大不可也。当日军围普救,夫人许退得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何故无干建策?夫人兵退身安,悔却前言,岂不为失信乎?既不允其亲事,便当酬以金帛,令其舍此远去,却不合留于书院,相近咫尺,使怨女旷夫各相窥伺,因而有此一端。夫人若不遮盖此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施恩于人反受其辱,三来告到官司,夫人先有治家不严之罪。依红娘愚见,莫若恕其小过,完其大事,实为长便。

常言女大不中留。【麻郎儿】又是一个文章魁首,一个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后】世有、便休、罢手。

右第十三节。快然泻出,更无留难。人若胸膈有疾,只须朗吟《拷艳》十过,使当开豁清利,永无宿物。

大恩人怎做敌头?启白马将军故友,斩飞虎幺么草寇。

右第十四节。再申说彼。

【络丝娘】不争和张解元参辰卯酉,便是与崔相国出乖弄丑。到底干连着自己皮肉。

右第十五节。再申说此。

夫人你体究。

右第十六节。总结之。〇读竟请浮一大白。

(夫人云)这小贱人倒也说得是。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之女。经官呵,其实辱没家门。罢罢!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便与了这禽兽罢。红娘,先与我唤那贱人过来!

(红娘请云)小姐,那棍子儿只是滴溜溜在我身上转,吃我直说过了。如今夫人请你过去。(莺莺云)羞人答答的,怎么见我母亲?(红云)哎哟,小姐,你又来,娘跟前有甚么羞?羞时休做!

都是清绝丽极之文。

【小桃红】你个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人约黄昏后。羞得我脑背后将牙儿衬着衫儿袖。怎凝眸,只见你鞋底尖儿瘦。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搦耨。其淫至于使年老人尚不可年读,真是异事。〇哎,音轭。那时不曾害半星儿羞!

右第十七节。忽又接双文口中“羞”字,另作一篇沉郁顿挫之文,伧读之谓是点染戏笔,不知正是纷披老笔也。〇我又忽想《酬简》一篇,只是写定情初夕,然则此处真不可不补写此节也。此方是一月以来张生、双文也,然而遂成虐谑矣。

(莺莺见夫人科)(夫人云)我的孩儿……只得四字。(夫人哭科)(莺莺哭科)(红娘哭科)写红娘亦哭,便写尽女儿心性也。妙绝,妙绝!〇记幼时曾见一《打枣竿歌》云:“送情人直送到开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你哭是因何故?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也,我的驴儿受了苦。”此天地间至文也。

《西厢》科白之妙至于如此,俗本皆失,一何可恨!

(夫人云)我的孩儿,你今日被人欺负,四字奇奇妙妙!做下这等之事。都是我的业障,待怨谁来?

真好夫人,真好《西厢》!我读之,一点酸直从脚底透至顶心,盖十数日不可自解也。

我待经官呵,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做出来的!(莺莺大哭科)(夫人云)红娘,你扶住小姐,罢罢!都是俺养女儿不长进。你去书房里,唤那禽兽来!

《西厢》科白之妙,至于如此。

(红娘唤张生科)(张生云)谁唤小生?真乃睡里梦里。〇试绐之云:“小姐唤你哎。”看他又如何?(红云)你的事发了也!夫人唤你哩。(张生云)红娘姐,没奈何你与我遮盖些。不知谁在夫人行说来?小生惶恐,怎好过去?(红云)你休佯小心,老着脸儿快些过去。

【后】既然泄漏怎干休?破其“与我遮盖”及“怎好过去”之语也。

右第十八节。写红娘只是一味快,真乃可儿。

是我先投首。破其“不知谁说”之语也,妙妙!

右第十九节。昔曹公既杀德祖,内不自安,因命夫人通候其母,兼送奇货若干,内开一物云“知心青衣二人”。异哉,世间岂真有此至宝耶?为之忽忽者累月。今读《西厢》,知红娘正是其人,殆又将为之忽忽也!

他如今赔酒赔茶倒撋就,你反担忧!破其“惶恐”之语也。

右第二十节。嚼哀梨,便如嚼雪矣。

何须定约通媒媾?我担着个部署不周。

右第二十一节。言今日之事,皆在于我,欲其放心速过去也。可儿可儿!

你元来“苗儿不秀”。呸!一个银样蜡枪头。

右第二十二节。有得奚落。可儿可儿!

(张生见夫人科)(夫人云)好秀才,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便待送你到官府去,只辱没了我家门。我没奈何把莺莺便配与你为妻,只是俺家三辈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俺与你养着媳妇儿,得官呵,来见我;剥落呵,休来见我。(张生无语,跪拜科)

(红云)谢天谢地!谢我夫人。

【东原乐】相思事,一笔勾,早则展放从前眉儿皱,密爱幽欢恰动头。

右第一寸三节。回溯前文,遥遥自从《借厢》、《酬韵》直至于今,真所谓而后乃今,心满意足,神欢人喜也,却不谓又是反挑下篇。

谁能够!只三个字,便抵一大篇《感士不遇赋》。

右第二十四节。只用三个字作一篇,却动人无限感慨。只如圣叹,便是不“能够”也。〇何独圣叹不能够,即张生、双文,少前一刻,亦便不能够也。痛定思痛,险过思险,只三个字,洒落有心人无限眼泪。

兀的般可喜娘庞儿也要人消受。入化出神之句,非双文固不敢当,却张生也不敢当也。圣叹余生,当日日唱之,处处题之。

右第二十五节。妙绝妙绝!弄笔至此,真是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岂复寻常手腕之所得学哉?

(夫人云)红娘,你分付收拾行装,安排酒肴果盒,明日送张生到十里长亭饯行去者。寄语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夫人引莺莺下)

(红云)张生,你还是喜也,还是闷也?

【收尾】直要到归来时,画堂箫鼓鸣春昼,方是一对儿鸾交凤友。如今还不受你说媒红,吃你谢亲酒。字字是快字,句句是闷句。妙妙。

右第二十六节。不必读至后篇,而遍身麻木,不得动掸矣。


四之一 酬简四之三 哭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