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之四 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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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人读《西厢记》,至前十五章既尽,忽见其第十六章乃作《惊梦》之文,便拍案叫绝,以为一篇大文,如此收束,正使烟波渺然无尽。于是以耳语耳,一时莫不毕作是说。独圣叹今日心窃知其不然。语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何谓立德?如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其至德,参天赞化,俾万万世,食福无厌,此立德也。何谓立功?如禹平水土,后稷布谷,燧人火化,神农尝药,乃至身护一城,力庇一乡,智造一器,工信一艺,传之后世,利用不绝,此立功也。何谓立言?如周公制《风》、《雅》,孔子作《春秋》。《风》《雅》为昌明和怿之言,《春秋》为刚强苦切之言;降而至于数千年来,巨公大家摅胸奋笔,国信其书,家受其说;又降至于荒村老翁,曲巷童妾,单词居要,一字利人,口口相授,称道不歇,此立言也。夫言与功、德,事虽递下,乃信其寿世同名曰“立”。由此论之,然则言非小道,实有可观。文王既没,身在于兹,必恐不免,不可以不察也。《西厢记》一书,其中不过皆作男女相慕悦之辞,如诚以之为无当者而已,则便可以拉杂摧烧,不复留迹。赵威后有言:“此相率而出于无用者,胡为至今不杀也!”如犹食之弃之,恋同鸡跖,则计必当反复案验,寻其用心。盖乌知彼人之一日成书而百年犹在,且能家至户到,无处无之者,此非其大力以及其深心,既自作流传,又自作呵护者也。昨者因亦细察其书,既已第一章无端而来,则第十五章亦已无端而去矣。无端而来也,因之而有书;无端而去也,因之而书毕。然则过此以往,真成雪淡。譬如风至而窍号,风济即窍虚,胡为不惮烦又多写一章,蛇本自无足,卿又为之足哉?及我又再细细察之,而后知其填词虽为末技,立言不择伶伦,此有大悲生于其心,即有至理出乎其笔也。今夫天地,梦境也;众生,梦魂也。无始以来,我不知其何年齐入梦也,无终以后,我不知其何年同出梦也。夜梦哭泣,旦得饮食;夜梦饮食,旦得哭泣。我则安知其非夜得哭泣,故旦梦饮食,夜得饮食,故旦梦哭泣耶?何必夜之是梦,而旦之独非梦耶?郑之人梦得鹿,置之于隍中,采蕉而复之。彼以为非梦,故采蕉而复之也,不采蕉而复之,则畏人之取之;彼以为非梦,故畏人之取之也。使郑之人正于梦时,而知梦之为梦,则彼岂惟不采蕉而复之,乃至不复畏人取之;岂惟不复畏人取之,乃至不复置之隍中;岂惟不复置之隍中,乃至不复以之为鹿。传曰:“至人无梦。”“至人无梦”者,无非梦也,同在梦中而随梦自然,我于其事萧然焉耳。经曰:“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是以谓之无梦也。无何而郑之人梦觉,顺涂而归,口歌其事,其邻之人闻之,不问而遽信之,往观于隍中,发蕉而鹿在此,此则非御寇氏之寓言也,天下之事,实有之也。传曰:“愚人无梦。”“愚人无梦”者,非无梦也,实在梦中而不以为梦,所有幻化皆据为实。经曰:“世间虚空,本自不有梦,业力机关,和合即有。”是以谓之无梦也。既而邻人烹鹿,而郑人争鹿,则极可哀也已。彼固不以为梦,故真得鹿也;子则已知是梦,而无鹿者也。若诚梦中之鹿,则是子乃欲争其无鹿也;如将争其有鹿,则是争其非于之鹿也。甚矣,此人之愚也!梦鹿,一梦也;今争鹿,是又一梦也;然则顷者之梦觉无鹿,是犹一梦也。幸也,御寇氏则犹未欲言之而尽也,脱正争之而梦又觉,则不将又大悔此一争乎哉?而郑之君方且与之分之。夫今日之鹿,其何事分之与有?如使此鹿而无何事分之与有?如使此鹿而无鹿也者,则全归之郑人,邻人本无与焉;若使此鹿而真鹿也者,则全归之邻人,郑人又无与焉,如之何其与之分之者也?为分无鹿与邻人与?为分真鹿与郑人与?如分无鹿,则是邻人今日又梦得半鹿也;如分有鹿,则是郑人前日只梦失半鹿也。盖甚矣,梦之难觉也!梦之中又有梦,则于梦中自占之,及觉而后悟其犹梦焉,因又欲占梦中,占梦之为何祥乎。夫彼又乌知今日之占之,犹未离于梦也耶?善乎南华氏之言曰:“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及其觉,则蘧遽然周也。不知庄周梦为蝴蝶与?不知蝴蝶梦为庄周与?庄周与蝴蝶,其必有分也。”何谓分?庄周则庄周也,蝴蝶则蝴蝶也。既已为庄周,何得是蝴蝶?既已是蝴蝶,何得为庄周?且蝴蝶既觉而为庄周,而犹忆其梦为蝴蝶之时,则真不知庄周正梦蝴蝶之蝴蝶,之曾不自忆为庄周也。何也?夫梦为蝴蝶,诚梦也,今忆其梦为蝴蝶,是又梦也。若庄周不忆蝴蝶,则庄周觉矣;若庄周并不自忆庄周,则庄周大觉矣。彼蝴蝶不然,初不自忆为庄周,遂并不自忆为蝴蝶;不自忆为庄周,则是蝴蝶觉也;因不自忆为庄周,遂并不自忆为蝴蝶;蝴蝶并不自忆为蝴蝶,则是蝴蝶大觉也。此之谓物化也者。我乌知今身非我之前身,正梦为蝴蝶耶?我乌知今身非我之前身,已觉为庄周耶?我幸不忆我之前身,则是今身虽为蝴蝶,虽未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而已称大觉也。我不幸犹忆我之今身,则是今身虽为庄周,虽至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而终然大梦也。经云:“诸佛身金色,百福相庄严。闻法为人说,常有是好梦。”我则谓梦之胡为乎哉?又云:“又梦作国王,舍宫殿眷属,及上妙五欲,行诣于道场。”我则又谓梦之何为乎哉?至矣哉,我先师仲尼氏之忽然而叹也,曰:“甚矣吾衰也,久矣我不复梦见周公。”夫先师则岂独不梦见周公焉而已,惟先师此时实亦本复梦见先师。先师不复梦先师也者,先师则先师焉而已,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可以虫则虫,可以鼠则鼠,可以卵则卵,可以弹则弹,无可无不可,此天地之所以为大者也。借曰不然,而必谓人生世上,天地必是天地,夫妇必是夫妇,富贵必是富贵,生死必是生死,则是未尝读于《斯干》之诗者也。《诗》曰:“下筦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泰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嗟乎,嗟乎!夫男为君王,女为后妃,而其最初不过梦中飘然忽然一熊一蛇,然则人生世上真乃不用邯郸授枕,大槐叶落,而后乃今,歇担吃饭,洗脚上床也已。吾闻周礼:岁终,掌梦之官,献梦于王。夫梦可以掌,又可以献,此岂非《西厢》第十六章立言之志也哉,而岂乐广、卫玠扶病清谈之所得通其故也乎!知圣叹此解者,比丘圣默大师、总持大师、居士贯华先生韩住、道树先生王伊。既为同学,法得备书也。

(张生引琴童上云)离了蒲东,早三十里也,兀的前面是草桥店,宿一宵,明日早行。

入梦是状元坊,出梦是草桥店。世间生盲之人,乃谓进草桥店后方是梦事,一何可叹!

这马百般的不肯走呵!

妙白。〇又焉知马之不害相思,不伤离别耶?看他初摇笔,便全作醍醐灌顶真言,真乃大慈大悲。

〔双调〕【新水令】(张生唱)望蒲东萧寺暮云遮,惨离情半林黄叶。

右第一节。只用二句文字,便将上来一部《西厢》一十五篇,若干泪点血点,香痕粉痕,如风迅扫,隔成异域,最是慈悲文字也。

马迟人意懒,风急雁行斜。愁恨重叠,破题儿第一夜。妙绝之句。

右第二节。此入梦之因也。

【步步娇】昨宵个翠香浓熏兰麝,欹枕把身躯儿趄。妙人,妙事,妙景,妙画,成此妙句。脸儿厮揾者,妙人,妙事,妙景,妙画,成此妙句。仔细端详,可憎得别。妙人,妙事,妙景,妙画,成此妙句。云鬓玉梳斜,恰似半吐的初生月。妙人,妙事,妙景,妙画,成此妙句。

右第三节。此入梦之缘也。佛言:“亲者为因,疏者为缘。”亲者为第一夜之张生;疏者为前一夜之莺莺;第一夜之张生为结业,前一夜之莺莺为谢尘。因而因缘遂以入梦也。“谢尘”者,落谢之前尘也,即花谢之谢字也。〇谢字之又奇者,庄子云:“孔子谢之矣。”附识。

早至也,店小二哥那里?(店小二云)官人,俺这里有名的草桥店。官人头房里下者。(张生云)琴童,撤和了马者。点上灯来,我诸般不要吃,只要睡些儿。(琴童云)小人也辛苦,待歇息也,就在床前打铺(琴童先睡着科)

(张生云)今夜甚睡魔到得我眼里来?

【落梅风】旅馆欹单枕,乱蛩鸣四野,助人愁,纸窗风裂。乍孤眠,三字妙。被儿薄又怯,冷清清几时温热。

右第四节。此入梦之所借也。佛言:“三法和合,则一切法生矣。”

(张生睡科)(反复睡不着科)(又睡科)(睡熟科)(入梦科)(自问科,云)这是小姐的声音。呀,我如今却在那里?待我立起身来听咱。(内唱,张生听科)

北曲从无两人互唱之例,故此只用张生听,不用莺莺唱也。须知。

【乔木查】走荒郊旷野,把不住心娇怯,喘吁吁难将两气接。疾忙赶上者。

(张生云)呀,这明明是我小姐的声音,他待赶上谁来?待小生再听咱。

右第五节。此先写其赶已到也。必先写赶已到,而后重写未赶时者,此固张生之梦,初非莺莺之事也。必如此写,方在张生梦中,若倒转写,便在莺莺家中也。

他打草惊蛇。【揽筝琶】把俺心肠扯,因此不避路途赊。瞒过夫人,稳住侍妾。

右第六节。此倒写其未赶前也。〇“瞒过夫人,稳住待妾”,最为巧妙,最为轻利,不然,几于通本《西厢》若干等人,一齐入梦矣。

(张生云)分明是小姐也,再听咱。

是他临上马痛伤嗟,哭得我似痴呆。不是心邪,自别离已后,到西日初斜,愁得陡峻,瘦得唓嗻。半个日头,早掩过翠裙三四褶,我曾经这般磨灭?沉郁顿挫之作。

(张生云)然也,我的小姐,只是你如今在那里呵?(又听科)

右第七节。只写别后梦前一刻中间有如许苦事。

【锦上花】有限姻缘,方才宁贴;无奈功名,使人离缺。害不倒愁怀,恰才较些;掉不下思量,如今又也。沉郁顿挫之作。

右第八节。上节写一刻中间如许苦事,此又写一刻之前,一刻之后,纯是无边苦事也。

(张生云)小姐的心,分明便是我的心,好不伤感呵!(吁科)(再听科)

【后】清霜净碧波,白露下黄叶。下下高高,道路坳折,四野风来,左右乱踅。俺这里奔驰,你何处困歇?

(张生云)小姐,我在这里也,你进来波!

右第九节。又补写起句“荒郊旷野”之四字也,必不可少。

(忽醒云)哎呀!这里却是那里?(看科)呸!原来却是草桥店。(唤琴童,童睡熟不应科)(仍复睡科)

(睡不着反复科)(再看科)(想科)

【清江引】(张生唱)呆打孩店房里没话说,闷对如年夜。妙妙!真有此理。

竟不知此时,是甚时候了?

是暮雨催寒蛩?为复上半夜。是晓风吹残月?为复下半夜。杜诗“北城击柝复欲罢”,则是已宴:“东方明星亦不迟”,则是尚早。客中真有此理也。真个今宵酒醒何处也!

(睡着科)(重入梦科)

右第十节。忽然轻作一隔,将梦前梦后隔断,便如老杜《不离西阁》诗所云:“江云飘素练,石壁断空青。”真为绝世奇景也。〇若不隔断,则一篇只是一梦,何梦之整齐匝致一至于斯也。今略隔断,便不知七颠八倒,重重沓沓,如有无数梦然,此为写梦之极笔也。俗本不知。

(莺莺上敲门云)开门!开门!(张生云)谁敲门哩?是一个女子声音,作怪也,我不要开门呵!

【庆宣和】是人呵疾忙快分说,是鬼呵速灭!

右第十一节。妙妙!前梦云分明小姐,后梦云是鬼速灭,真是一片迷离梦事也。

(莺莺云)是我,快开门咱。(张生开门科)(携莺莺入科)

听说将香罗袖儿拽,原来是小姐、小姐。

右第十二节,真是一片迷离梦事也。

(莺莺云)我想你去了呵,我怎得过日子,特来和你同去波。(张生云)难得小姐的心肠也!

【乔牌儿】你为人真为彻,将衣袂不藉。绣鞋儿被露水泥沾惹,脚心儿管踏破也。

右第十三节。此是梦中初接着语也,轻怜痛惜,至于如此,欲其梦觉,正未易得也。

【甜水令】你当初废寝忘餐,香消玉减,比花开花谢,犹自较争些。又便枕冷衾寒,凤只鸾孤,月圆云遮,寻思怎不伤嗟?

右第十四节。此是梦中细叙述语也,牵前重后,至于如此,欲其梦觉,正未易得也。

【折桂令】想人生最苦是离别,你怜我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挂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

右第十五节。此是梦中假自作悟语也。作如此悟语,欲其梦觉,正未易得也。

这一番花残月缺,怕便是瓶坠簪折。你不恋豪杰,不羡骄奢;只要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沉郁顿挫,至于如此。

右第十六节。此是梦中加倍作梦语也。作如是梦语,欲其梦觉正未得也。

(卒子上,张生惊科)(卒子云)方才见一女子渡河,不知那里去了。打起火把者!走入这店里去了!将出来,将出来!(张生云)却怎生了也?小姐,你靠后些,我自与他说话。(莺莺下)

【水仙子】你硬围着普救下锹撅,强当住我咽喉仗剑钺。贼心贼脑天生劣。

(卒云)他是谁家女子,你敢藏着?

休言语,靠后些!杜将军你知道是英杰,觑觑着你化为醯酱,指教他变做蒏血。骑着匹白马来也。

右第十七节。是张生此时极不得意梦,是张生多时极得意事。谚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若使张生多时心中无因,即是此时枕上无梦也。危哉!危哉!

(卒子怕科)(卒子下)

(张生抱琴童云)小姐,你受惊也!(童云)官人,怎么?(张生醒科,做意料)

呀,元来是一场大梦。且将门儿推开看,只见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上,残月犹明。

何处得有《西厢》一十五章所谓惊艳、借厢、酬韵、闹斋、寺警、请宴、赖婚、听琴、前侯、闹简、赖简、后候、酬简、拷艳、哭宴等事哉!自归于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自归于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自归与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

无端燕雀高枝上,一枕鸳鸯梦不成。

【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惨离离云际穿窗月。【得胜令】颤巍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生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是境是人,不可复辨。

右第十八节。《周易》六十四卦之不终于既济,而终于未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不终于十有二年冬,而终于十有三年春;《中庸》三十三章之不终于“固聪明圣智达天德者”,而终于无数《诗》曰、《诗》云;《大悲陀罗尼》之不终于“娑啰娑啰悉唎悉唎苏嚧苏嚧”,而终于十四娑婆诃也。

(童云)天明也。早行一程儿,前面打火去。

还着甚死急!天下真有如此人,天下真有如此理。

【鸯鸯煞】柳丝长旭尺情牵惹,今而后是“柳丝”也,非复“情牵惹”也。水声幽彷佛人呜咽。今而后是“水声”也,非复“人呜咽”也。斜月残灯,半明不灭。杜诗:“楼下长江百尺清,山头落日半轮明。”又云:“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与此入事,一样警策矣。旧恨新愁,连绵郁结。亦复何害。

右第十九节。只要梦觉,政不必作悟语。《维摩诘》固云:“何等为如来种?”以“无明、有爱为种矣。”妙批。

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写。除纸笔代喉舌,千种思相对谁说。

右第二十节。此自言作《西厢记》之故也,为一部十六章之结,不止结《惊梦》一章也。于是《西厢记》已毕。何用续?何可续?何能续?今偏要续,我便看你续!


四之三 哭宴卷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