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股文通于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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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股古称“代言”,盖揣摹古人口吻,设身处地,发为文章,以俳优之道,抉圣贤之心。董思白《论文九诀》之五曰“代”是也。宋人四书文自出议论,代古人语气似始于杨诚斋。及明太祖乃规定代古人语气之例。参观《学海堂文集》卷八周以清、侯康所作《四书文源流考》 ,然二人皆未推四书文之出骈文。窃谓欲揣摩孔孟情事,须从明清两代佳八股文求之,真能栩栩欲活。汉宋人四书注疏,清陶世征《活孔子》,皆不足道耳。其善于体会,妙于想象,故与杂剧传奇相通。徐青藤《南词叙录》论邵文明《香囊记》,即斥其以时文为南曲,然尚指词藻而言。吴修龄《围炉诗话》卷二论八股文为俗体,代人说话,比之元人杂剧。袁随园《小仓山房尺牍》卷三《答戴敬咸进士论时文》一书,说八股通曲之意甚明。焦理堂《易馀籥录》卷十七以八股与元曲比附,尤引据翔实。张诗龄《关陇舆中偶忆编》记王述庵语,谓生平举业得力《牡丹亭》,读之可命中,而张自言得力于《西厢记》。亦其证也。此类代言之体,最为罗马修辞教学所注重,名曰prosopopoeia,学僮皆须习为之。亦以拟摹古人身分,得其口吻,为最难事。马建忠《适可斋记言》卷二有《上李伯相言出洋工课书》,记卒业考试,以拉丁文拟古罗马皇贺大将提都征服犹太诏等,即“洋八股”也。(32—33页)

董思白《论文九诀》不见《容台集》中,李延昰(古文“夏”字)《南吴旧话录》卷四记董行书《制举文九法》手卷,佳绢二十馀丈,旧藏李氏,为马士英勒索以去。备载其文,说“代”曰:“代当时作者之口,写他意中事。如《逍遥游》代鸠笑大鹏,说曰:‘我决起而飞’云云。太史公称燕将得鲁连书曰:‘与人刃我宁自刃。’”(参观《管锥编》164—166页)。《容台集·文集》卷二《俞彦直文稿序》亦云:“往闻之先辈云:岭南廖同墅为孝廉时,以行卷谒吾乡陆文裕公。公谓之曰:‘曾读西厢、伯喈否。’廖博雅自命,不读非圣书,颇讶其语不伦。又经月,复以行卷谒公。公曰:‘尚未读二传奇何也。’廖始异其语,归而读之。”倪鸿宝有《孟子若桃花剧序》,见其弟子郑超宗所选《媚幽阁文娱》中,未收入《倪文贞公文集》,略云:“文章之道,自经史以至诗歌,共禀一胎,要是同母异乳,虽小似而大殊。惟元之词剧,与今之时文,如孪生子,眉目鼻耳,色色相肖。盖其法皆以我慧发他灵、以人言代鬼语则同。而八股场开,寸毫傀舞。宫音串孔,商律谱孟;时而齐乞邻偷,花唇取诨;时而盖鲁虎,涂面作嗔;净丑旦生,宣科打介则同。”贺子翼《激书》卷二《涤习》略云:“黄君辅学举子业,游汤义仍先生之门。每进所业,先生辄掷之地,曰:‘汝能焚所为文,看吾填词乎。’乃授以牡丹记。闭户展玩,忽悟曰:‘先生教我文章变化,在于是矣。’由是文思泉涌。”袁子才《小仓山房尺牍》卷三《答戴敬咸进士论时文》云:“从古文章皆自言所得,未有为优孟衣冠,代人作语者。惟时文与戏曲则皆以描摩口吻为工,如作王孙贾,便极言媚灶之妙,作淳于髡、微生亩,便极诋孔孟之非。犹之优人,忽而胡妲,忽而苍鹘,忽而忠臣孝子,忽而淫妇奸臣,此其体之所以卑也。”李元玉《人天乐》第十七折亦云:“昔年诸理斋负笈遨游,囊中惟携《西厢》一卷,说道:‘能活文机。’”何屺瞻《何义门先生集》卷十《书塾论文》反复于八股须“顺口气” ,正董、倪所谓“写他意中事” ,“以人言代鬼语”耳。陶世征《活孔子》梗概见唐鉴《国朝学案小识》卷八,余未得而读也。(360—361页)

一般文学史讲到明清两代文学,多注重小说、戏曲,故使一般读者对诗文知之甚少,尤其是八股文,是怎样一种文体,有些什么特点,了解不多,仅将它看作是应举的必修课。这里两则指出八股文的渊源、与戏曲相通的特色,均为前人所未明确论述的。

(一)八股文是骈俪的支流,对仗的引申。清阮元在《揅经室三集》云:“洪武永乐四书文甚短,两比四句,即宋四六之流派。是四书排偶之文,上接唐宋四六。”此番话仅将这种文学现象追溯到唐宋四六文句对偶的影响,清人周以清、侯康专门研究四书文的源流,也没有触及四书文出自魏晋六朝的骈文,钱先生在此作了补说。这里不妨举出几个事例,如初唐四杰对比已多,杨炯集里骈体比比皆是,如《群官寻杨隐居诗序》有云:“天光下烛,悬少微之一星;地气上腾,发大云之五色。”又“寒山四绝,烟雾苍苍;古树千年,藤萝漠漠。诛茅作室,挂席为门。石隐磷而环阶,水潺湲而匝砌”。又如《大周明威将军梁公神道碑》云:“由是五噫标兴,播金石而腾徽;七贵承荣,绾银黄而叠茂。”又“西园坐宴,侣明月而飞文;北土行康,望浮云而展足”等等,都是两两相对的句式。“六代语整而短”,如梁代吴均的《与宋元思书》有云:“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排比对偶句式,亦可见一斑。这里将八股文排偶句的渊源直接追溯到六朝的骈文。八股文只是六朝及唐四六文的发展,每股的字数多于四字六字句。

(二)八股文与杂剧传奇相通。八股文古称“代言”,是就它依据四书五经,揣摹古人思想口吻写作的一种方法而说的,“代言”者,即代替古人说话。这里指出太史公称燕将得鲁连书曰:“与人刃我宁自刃。”(参观《管锥编》)即指出史家已有代言体。“如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与母偕逃前之问答,宣公二年钡麑自杀前之慨叹,皆生无傍证、死无对证者……盖非记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当然耳。”而“设身处地,发为文章”很重要,犹如对演员的要求,要求他能进入角色,表现角色。或“代当时作者之口,写他意中事。如《逍遥游》中代鷟鸠讥笑大鹏说的话,实际上是庄子代鷟鸠讥笑大鹏说的话。清代陶世征,他从《论语》中追想孔子当日的声音笑貌,处处模仿,维妙维肖,说明八股文与戏剧相通。明徐渭《南词叙录》指出邵璨的《香囊记》里混有四书文排偶句,让不识字的人也用《诗经》、杜诗来讲话,不是按照角色的口气说话,因而失败了。这里还举引了清人吴乔将八股文的代人说话看作是“俗体”,与元杂剧的代人说话有相似处。袁枚曾说八股通曲,焦循也将八股文与元剧比附,认为元剧不让坏人唱曲,八股文也该不代坏人说话。明清两代盛行八股文,所以研治者也多,但是论说最为透彻的是明倪元璐,他将元剧与八股文看作双胞胎,“眉目鼻耳,色色相肖”。最耐人寻味的是例举两位应试者成功的经验之谈,都说自己所以能考中,有赖于熟读《牡丹亭》、《西厢记》的缘故,学会了代人说话的本领。

(三)八股文不是中国独有的文体。这里举出罗马的修辞教学也注重普罗索珀皮亚,即拟人法的讲授,让小学生就开始学习怎样使虚幻的人物具体化,或使抽象的事物人格化,他们也认为揣摹古人声口,摹拟古人身分最为难事。这里还举到《马氏文通》的作者马建忠,在留学期间的结业考试,便是代古罗马皇帝拟写诏书,并风趣地称之为“洋八股”。看来,在“代言”这一点上,中外有相类似之处。说明这种代言体要体会古人的神情,用古人的口气说话,是一种学童必须学习的修辞教学。但这种代言体只代古人说话,不说自己的话,所以吴乔称它为“俗体”,贬低它的价值。


(八)传记通于小说六 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