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杜律的雄浑与韧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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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拔可丈尝语余:“元遗山七律诚不可磨灭,然每有俗调。如‘翠被匆匆梦执鞭’一首,似黑头黄三;‘寝皮食肉男儿事’一首,似武生杨小楼。”诚妙于取譬。遗山七律,声调茂越,气色苍浑,惜往往慢肤松肌,大而无当,似打官话,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类衣冠优孟。吴修龄《围炉诗话》卷六戏题陈卧子《明诗选》曰:“甚好四平戏,喉声彻太空。人人关壮缪,齣齣大江东。锣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红。座中脑尽裂,笑煞乐村童。”与李丈之评遗山,消息相通。尝试论之。

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过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愿。陈后山之细筋健骨,瘦硬通神,自为渊源老杜无论矣。即如杨铁崖在杭州嬉春俏唐之体,何莫非从少陵“江上谁家桃树枝” 、“今朝腊日春意动”、“春日春盘细生草”、“二月饶睡昏昏然”、“霜黄碧梧白鹤栖”、“江草日日映愁生”等诗来;以生拗白描之笔,作逸宕绮仄之词,遂使饭颗山头客,化为西子湖畔人,亦学而善变者也。然世所谓“杜样”者,乃指雄阔高浑,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指麾能事迥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类。山谷、后山诸公仅得法于杜律之韧瘦者,于此等畅酣饱满之什,未多效仿。

惟义山于杜,无所不学,七律亦能兼兹两体。如《即日》之“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即杜《和裴迪》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是也。而世所传诵,乃其学杜雄亮诸联,如《二月二日》之“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即杜《登高》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是也;《安定城楼》之“永忆江湖归白发,欲迥天地入扁舟” ,即杜《别李剑州》之“路经滟预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是也,而“回天地”三字,又自杜之“指麾能事回天地”来;《蜀中离席》之“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阻殿前军” ,即杜《秋尽》之“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是也。

中晚唐人集中,杜样时复一遭。如郑都官《漂泊》之 “十口漂零犹寄食,两川消息未收兵”;至顾逋翁《湖南客中春望》之“风尘海内怜双鬓,涕泪天涯惨一身”,几为明七子之始作俑者矣。

下逮北宋,欧公有“沧波万古流不尽,白鸟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东坡有“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皆即东坡评七言丽句所自道仿杜“旌旗日暖”、“五更鼓角”诸联者。苏门诸子中,张文潜七律最格宽语秀,有唐人风。《柯山集》中《遣兴次韵和晁应之》先后八首尤苦学少陵:如“清涵星汉光垂地,冷觉鱼龙气近人”,“暗峡风云秋惨淡,高城河汉夜分明”,“双阙晓云连太室,九门晴影动天津” ,“山川老去三年泪,关塞秋来万里愁”;他如《夏日》之“错落晴山移斗极,阴森暗峡宿风雷”。胥弘畅不类黄陈辈,而近元明人。顾不过刻画景物,以为伟丽,无苍茫激楚之致。至南渡偏安,陈简斋流转兵间,身世与杜相类,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七律如:“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孤臣白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雄伟苍楚,兼而有之。学杜得皮,举止大方,五律每可乱楮叶。是以刘辰翁序《简斋集》,谓其诗“望之苍然,而肌骨匀称,不如后山刻削”也。陆放翁哀时吊古,亦时仿此体,如:“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楼船夜雪瓜洲渡,匹马秋风大散关” ;“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而逸丽有馀,苍浑不足,至多使地名,用实字,已隐开明七子之风矣。

元遗山遭际,视简斋愈下,其七律亦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尤支空架,以为高腔。如《横波亭》诗之类,枵响窾言,真有“甚好四平戏”之叹。然大体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有自。

及夫明代,献吉、于鳞继之,元美之流,承赵子昂“填满”之说,仿杜子美雄阔之体,不择时地,下笔伸纸,即成此调。复稍参以王右丞《早朝》、《雨中春望应制》,李东川《寄卢员外、綦毋三》,祖咏《望蓟门》之制,每篇必有人名地名。舆地之志,点鬼之簿,粗豪肤廓,抗而不坠,放而不敛。作悲凉之语,则林贞恒《福州志》所谓“无病呻吟”也;逞弘大之观,则吴修龄《围炉诗话》所谓“瞎唐体”也。穷流溯源,简斋、遗山,实不啻为之导焉。人知明七子之为唐诗高调,安知简斋、遗山亦宋元诗之易流于高声者乎。故明人虽不取宋诗,而每能赏识简斋。胡元瑞于七子为应声之虫,《诗薮·外编》卷五则云:“南宋古体推朱元晦,近体无出陈去非” ,又云:“师道得杜骨,与义得杜肉”,又云:“陈去非弘壮,在杜陵廊庑。”盖朱之学选,陈之学杜,蹊径与七子相似也。吴修龄于七子为吠影之狗,而《围炉诗话》卷四亦谓:“陈去非能作杜句。”草蛇灰线,消息可参。

近人俞恪士《觚庵诗》之学简斋,郭春榆《匏庐诗》之师遗山,郭为较胜,而不能朴属微至,则二家之所同病也。陆祁孙《合肥学舍札记》卷六云:“工部七律二种。‘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义山而后,久成绝调。‘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务观、裕之、献吉、卧子尚能学之”云云。窃谓第一种句,宋人如陈后山、曾茶山皆能学之。晚唐李咸用《绯桃》云:“未醉已知醒后忆,欲开先为落时愁”;南宋杨诚斋《普明寺见梅》云:“犹喜相看却恨晚,故应更好半开时”;亦尚存遗响。故钱龙锡评义山“重吟、已落” 一联云:“闲冷处偏搜得到,宋人之工全在此。”冯注引。祁孙失之未考耳。陈卧子大才健笔,足以殿有明一代之诗而无愧,又丁百六阳九之会,天意昌诗,宜若可以悲壮苍凉,上继简斋、遗山之学杜。乃读其遗集,终觉伟丽之致,多于苍楚。在本朝则近青邱、大复,而不同献吉;于唐人则似东川、右丞,而不类少陵。祁孙之言,亦未识曲听真。然知以放翁、遗山与明之七子并举,则具眼人语也。(172—175页)

七言律诗,发展到杜甫笔下,已经成熟,无论在结构、声律、对仗、炼字、炼句等方面,都已积累了完整的艺术经验,足以使他成为“兼备众妙”的大师。后来学习杜诗的人,只要认真“衍其一绪”者,还没有不“胥足名家”的。

这一则便是沿着学杜者的足迹,论杜诗七律的两种不同风格:一种是雄浑沉郁,饱满声宏的;一种是生拗白描,逸宕绮仄的。陈师道的“细筋健骨,瘦硬通神”,是学杜甫后一种风格;杨维桢的嬉春俏唐体,是学杜甫前一种风格而加以变化。历来学杜者,多学其后一种风格,而较少学到他的前一种风格,惟有李商隐无所不学,能兼两体。

钱先生指出杜甫逸宕绮仄的诗,如《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

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

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

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

赤憎轻薄遮人怀,珍重分明不来接。

……

这诗从春寒细雨风吹中写落花,不说风吹雨打桃花落,却说桃花倒影水中,水中的倒影暗中勾引桃花落下去,这就是设想的超逸。又说吹落的桃花憎恨落到人的怀里显得轻薄,不肯接近人,这是设想的奇特。加以辞采绮丽,所以称为逸宕绮仄,是柔婉的。再像《十二月一日》:

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

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濑船。

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椒花媚远天。

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何朝日边。

这首诗从腊月的冬至一阳生,说到春意发动,写到眼前的云安县前的江水可爱。听到一声雁叫,想到雁足传书,想到家书;看到江边用纤拉船,百丈指纤,这就想到坐船出峡。又从春意动,想到梅花还没开放,不能供愁眼欣赏。又想到元旦快到了,朝廷上在元旦要献椒花颂,怎么献上朝廷。又想到从前在明光宫起草文件为人所羡,现在在云安县害肺病不知何时能够回京。设想曲折,也属于婉曲格。

钱先生又指出杜甫雄阔高浑、实大声宏的诗,属于刚健的风格。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诗前四句写景,“风急天高”,“落木萧萧”,“长江滚滚”。极写景象的阔大。后四句抒怀,“万里悲秋”,“百年多病”,写空间的广阔,时间的绵长,所谓雄阔,也属于刚健的风格。再像《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这首诗,“锦江”句指空间的广阔,“玉垒”句指时间的久远。“西山寇盗”指吐蕃入侵,属“万方多难”之一,但朝廷像北辰星不改,所以望吐蕃莫相侵。想到成都的后主还是有祠庙的,感叹时无诸葛亮。这首诗雄阔高浑,也属于刚健的风格。

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学杜甫,也有这两种风格。如《即日》:

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

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

山色正来衔小苑,春阴只欲傍高楼。

金鞍忽散银壶滴,更醉谁家白玉钩。

这首仿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这首诗写裴迪在东亭送客逢早梅,好像何逊在东阁看到官梅作诗。客中送客,又是逢春思乡,更难为怀。幸亏没有折梅寄来,免得使人引起对岁暮的感伤。倘使看到折梅,更引起乡愁,扰乱心曲。但又想到江边梅树快要开放,早晚催人愁思,使人发白。这诗用意曲折,婉转抒情,风格是柔婉的。再看李商隐的《即日》一首,一年的林花即日要完了,诗人迟留在江间亭下赏花,无可奈何。有的花已落,使人发愁;有的花尚开,还可赏玩。山色正来笼罩小苑,春阴只欲依傍高楼,已到黄昏。金鞍忽散,何处能求一醉呢?这首诗“重吟”一联,情思婉曲,全诗属于婉曲格。

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安定城楼》中的一联,仿照杜甫《别李剑州》的一联。杜甫《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

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

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

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

李商隐《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杜甫的一首,写李剑州有高义,与古今有高义的人并驾齐驱。做了三年刺史,像汉朝文翁那样能移风易俗,但又像李广那样未得封侯。后四句讲自己,将要出三峡到荆南去,水路经过险滩滟灏堆,两鬓蓬松,坐着一钓舟进江汉交汇处的沧浪之水。在戎马战乱中不知何日相逢,估计在春风来时到荆南,登上王粲所登的楼来回头望你。诗中“路经”一联,写得惊险而广阔,加上“双蓬鬓”“一钓舟”的感叹,显得雄浑,风格是刚健的。

再看李商隐的一首。他登上高城的高楼,看到城外的景物,感叹自己像汉朝贾谊年轻时受到排挤而落泪,此指他虽考上了博学宏词,却被人把名字抹去。又像三国时王粲去投靠刘表,而他李商隐是到泾原去投靠王茂元,都属寄人篱下。他去考试是想进入朝廷,要旋转乾坤使唐朝中兴,到那时他满头白发,就到水远怀念的江湖上,坐着扁舟回去。至于考试求取功名,不过是猫头鹰得到腐鼠,这里他正告他人不要妄加猜疑凤凰(李商隐自比)要夺取腐鼠,表明他睥睨功名利禄。这首诗的“永忆”一联表达了李商隐的远大抱负,是雄阔高浑的。全诗的风格是刚健的,恩想是深刻的。

钱先生又指出宋人如黄庭坚、陈师道、曾几,元人如元好问,明人如陈子龙等,都有悲壮苍凉之诗,明胡应麟《诗薮》云“师道得杜骨”亦指此。现在读一读陈师道的《舟中》:

恶风横江江卷浪,黄流湍猛风用壮。

疾如万骑千里来,气压三江五湖上。

岸上空荒火夜明,舟中坐起待残更。

少年行路今头白,不尽还家去国情。

“恶风卷浪”,“湍猛风壮”是写江上景象的雄阔,从中可以看出那股苍坚瘦劲和刚健的风格,只能得法于杜诗。黄庭坚《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起笔从不经意处写来,由两人相隔路途之遥,“传书不能”,写到他们少时的友情和今日的遭际,在章法上如此沉着顿挫的诗并不多见,也不能不得益于杜诗。元好问《眼中》:

眼中时事益纷然,拥被寒窗夜不眠。

骨肉他乡各异县,衣冠今日是何年。

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

何处青山隔尘土,一庵吾欲送华颠。

从眼中所见之纷然、“寒夜不眠”写起,写到骨肉他乡,各在一方,极写亡国之痛,沉郁悲凉,不止章法学杜,气色苍浑亦似杜。钱先生对元好问学杜律指出两点,均是前人所未道及者:一是“大体扬而能抑,刚中带柔,家国感深,情文有自”,“声调茂越,气色苍浑”;二是“往往慢肤松肌,大而无当,似打官话,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类衣冠优孟”。将元好问学杜的长处和不足都说到了。其长处多是属于思想感情方面的表达,而短处似在艺术形式上有装腔作势之嫌,亦即尚未达到纯熟自然的地步。陈与义的家世与杜甫相类,他学杜诗与元好问相同的是“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喜仿杜甫宏阔之体,引为高调,胡应麟又将其与师道相比,说“与义得杜肉”,于雄伟苍楚之外,注意到声律和炼句,如《登岳阳楼》: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从岳阳楼的处地空阔写起,登临可望吴蜀,万里来游远望,不禁吊古伤情,写得自然流畅,声调响亮,不用奇字,不作奇想,无限悲凉之意,读来抑扬顿挫,句句感人。明陈子龙学陈与义和元好问,实则是学杜。他的《辽事杂诗》之一:

卢龙雄塞倚天开,十载三逢敌骑来。

碛里角声摇日月,回中烽色动楼台。

陵园白露年年满,城郭青磷夜夜哀。

共道安危任樽俎,即今谁是出群才。

忧国伤时,风格悲壮苍凉,但这类诗在其集中并不多见。


(二)唐宋诗风格之别(四)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