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字数:2210

曾锡州只是镇上的芸芸酒徒之一。本地的气候条件孕育了优质的糯高粱,那也是酿酒最好的原料。富顺县是四川省酿酒原料的主要产区之一,早在明朝万历四十四年,即公元1616年,酒类产品就远销省外。

新街子上就有一家酒厂,采用古法酿造白酒,半个古镇都能闻到酒酿的味道。酒厂的老板、老板娘离婚分家,但其中一个女儿依然留在原址开厂,另外一个女儿则搬到老蛮桥也开了个酒厂。外面的人都称这家酒厂是仙市的“五粮液”。

2022年,政府免费给农民发放高粱的种子,于是也有很多人家开始自己用高粱来酿酒。他们还喜欢用枸杞、红枣来泡酒。镇上并没有专门的酒吧,但是几条街上的餐饮生意都少不了酒,当地的男人似乎也在酒里找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是他们的社交媒介,也是他们得以放松的途径。新街上有整天喝了酒就骂人的,箭口村有喝了酒提刀杀人的,新河街则有曾锡州。

整个镇子都记得曾锡州把酒当作水的画面:面前永远摆着一瓶酒,吃饭的时候也喝,半夜起来也喝。仙市当地对这种好酒的人有个形容,叫作“酒病”。

曾锡州没读过什么书,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和猪肉打交道就是种菜,即使后来搬到镇上,他也时常会步行半小时,回到老家的田里种菜。他不怕苦也不怕累,特别擅长去农田里捉泥鳅、黄鳝,毫不介意分享给友邻。他不太计较利益得失,卖猪肉的时候,总是先把肉好的部分卖给顾客,留下不好的部分,因此做人的口碑很好,即使当年欠债最多的时候,债主们也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曾锡州对子女教育一窍不通,庆梅的教育基本上来自于钟传芳。钟传芳是如此“封建”,庆梅和庆秀都不能跟男性关系密切。读初中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有头皮屑,有个同学出主意说,用猪苦胆可以洗掉头皮屑,他们知道庆梅家是卖猪肉的,就让她给留着,放学以后一起去她家里拿。曾锡州也知道这事。但钟传芳回家的路上,街上的老太婆就跟她说:“曾庆梅喊了两个男同学到屋头去耍哦。”钟传芳不由分说就把庆梅打了一顿,等到曾锡州卖完猪肉回来,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女儿。

如今庆梅住在檀木林大街上的小区,电梯房,出入都有微笑的保安殷勤服务,没有门禁卡就刷不进来,对面的邻居素不相识,望出去的天空被防盗窗隔成无数个碎片。

而她多少年以来都习惯了亲密到没有隐私的生活:她爸爸妈妈打架,邻居会来劝来拉;少点油盐酱醋邻居就直接给你;如果年轻姑娘穿了吊带,裙子穿得短一点,邻居大孃也会当面数落“妖精妖怪”……这里,没人把自己当外人。

社会学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这个“礼”未必指的都是彬彬有礼的东西,而是一种当地的传统。耳濡目染,这些才是在镇上生存的准则。而庆梅最怀念的就是小时候邻居之间的友爱和相互帮助。

曾家斜对面有一位钟阿婆,寡言少语,从不闲话他人,对左邻右舍关爱有加。曾家最困难的时候,钟阿婆总是默默帮助他们,打理家务,帮忙煮饭。父母出去干活没给庆梅留钥匙,就喊庆梅来自己家吃。庆梅长到21岁,钟阿婆胰腺炎做手术,之后瘫在床上几个月。庆梅晚上也不上楼睡觉,就躺在一楼茶馆的沙发上。钟阿婆有什么动静马上飞奔过去照顾,“就当是在近距离守护她”。钟阿婆去世的时候,人们都主动来帮忙做买菜、搭棚、记账这些事情,几乎所有人都到场。“一条街的人。”庆梅强调说,“说实话哪怕是(镇上的)老师也没什么值得尊敬的,我觉得也只有她值得我尊敬。”

当地的习俗就是重大事件就会杀一头猪,有家人婚宴,请曾锡州去帮着杀猪,四五个男人把猪摁在院坝,放了血,都丢进锅里烫好了,猪竟然又站起来了……后来没过多久那个新娘子就被淹死了。

他们笃信着这些乡下的习俗,并把它们当作镇上生活的空气,这传统、这流言、这俚语、这迷信,这里的一切,就是庆梅的人生私塾。

对庆梅影响最大的自然也是钟传芳。尽管在阴暗潮湿的堂屋,大嗓门的孃孃和散发着烟臭的老头是舞台上的主角,人们还是一眼就能把钟传芳从人群里辨别出来:她一头短发,苹果型身材,面部线条比较硬朗,这使得她还没有说话,脸上似乎就写满了某种不好惹的气质。

庆梅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每周都要拎着桶去学校打扫卫生,一个男同学过来抢桶,两个人争执起来,把桶摔坏了,庆梅哭着回来找妈妈告状。第二天下午,钟传芳去学校,在门口等着小男孩,把他一通怒骂,不解气又去找了他的家长,直到他给庆梅道歉。

镇上的人从此都了解钟传芳是个“孵娃儿”(护犊子)的人,没人再敢随便欺负庆梅,而庆梅也从妈妈那里获得了巨大的安全感。

钟传芳很多次想离婚,都去过了法院,又反悔了。小学的时候,她也偷偷把两个女儿拉到身边,问过她们:“如果离婚,你们愿意跟着谁?”“哪个都不跟!”庆梅虽然还没有懂事,但她坚定地回答说。初中以后,她更是干脆主动和爸妈说:“你们一天到晚打架,不如离了算了,不要让我们跟着遭罪。”钟传芳此时反而沉默了,有一次法院把开庭的传票递给了双方,她左思右想,为了曾庆梅两姐妹,还是让步了。

镇上的人把离婚看得很重,彪悍如钟传芳也不例外,她不认识几个字,去银行都需要庆梅作陪,但她骨子里却有着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关于家庭的保守主义。她曾经回忆童年的时候说过:“我妈老汉也要打架,老汉有三个妹妹,在旁边挑唆。老汉就听她们的,每次也都是帮妹妹的忙。农村干仗的很多,我记得有一次老汉用锄头把妈妈的脚上弄得全是大口子,医了很多钱。”

结婚之前,庆梅叛逆的那段时间,有次钟传芳和曾锡州吵架,她的嘴历来就比男人的要更快、更碎,连绵不绝、喋喋不休。庆梅听不下去了,忍不住也开始骂妈妈:“念念念,骂骂骂,没完没了的,你到底有完没完?”她一个巴掌呼到了钟传芳脸上。钟传芳一愣,气得转头就跑到窗户,打算翻下去投河自尽,还是曾锡州把她给拉住了。钟传芳和庆梅都号啕大哭——那件事情庆梅一直觉得欠妈妈一个道歉。

多少年来,庆梅都觉得妈妈气势凌人,直到她结了婚,有了女儿,感受了生育巨大的肉体痛苦和它带给女人的变化,慢慢地才开始去了解、才意识到女人的不容易。她从小目睹外公打外婆,而外婆都默默忍受,妈妈就算再“恶”,每次回农村,都是融入干活的行列。在农村吃饭,他们总是分成两桌,男人们和贵客们一桌,喝酒划拳屁事不做,女人们和小孩子吃饭则在另外的小桌子,摆着比大桌子少一半的菜。

直至今日,依旧如此。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