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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群的面相像个未成年少女,撩起袖子,露出来的肌肉却紧致结实,她会开车,会帮成都的姑妈打谷子,会组装简单的家具,会操起锅铲油火烹炒。但她做孩子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小群17岁的时候去城里(自贡)的火锅店打工,年龄小,大家都喊她“幺妹”。火锅店厨房员工关系都很好,玩得来的年轻人中有个帮着做员工餐的小伙子,比小群大两岁,另外还有一个比小群大九岁、离过婚的男人,他们都追过小群,但是小群并没有答应。
2013年3月的一天,火锅店的同事跟她说后厨新来了一个帅哥,但她见到之后特别失望:“看上去像三十多岁,哪里是什么帅哥?”这是小群对李启最初的印象,她失望也不在意——不过是来了个新同事而已。
接下来有天晚上,小群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声很严肃地说:“请问你是詹小群吗?我是李警官,你涉嫌和一起打架事件有关,请你明天早上八点到一对山派出所报到。”
小群懵了,正打算再追问一句,突然听到电话那头有笑声。
“你是哪个哈批哟,一天到晚吃多了,找不到鸡儿事干。”
第二天晚上,他又给小群打电话,然后就挂了。
第三天又打电话,小群说困了要早点睡觉,又挂了。
第四天他又打电话。
她就已经晓得李启有冒雀儿(幺蛾子)。
发工资那天出去吃饭,李启坐在小群旁边,小群喝酒利索,大家刚举杯她已经喝完了。等别人拿酒半天都没有来,小群就把空杯子举起来,老李见状,把自己的酒倒一半在小群杯子里。小群问他,啥意思嘛。同事们就开始起哄:“一人一半,感情不断。一人一半,感情不断。”
第二天,李启来找小群聊天,说他也谈过几次恋爱,现在就想找一个本地的,以结婚为目的。两人从此心知肚明。
小群称呼李启为“老李”,其实他只比她大六岁,从此他每天给她打电话,虽然那时候穷,没有花前月下,承诺好的婚纱照也没有,但是他尊重她的意见,在一起后第一个月发工资,他就把钱都交给了小群管。
“就觉得他说话、做事特别成熟,我从小在这种家庭环境长大,另一半成不成熟特别重要。”小群看中的是李启的踏实和成熟。
没想到的是,詹玉芬并不同意小群和李启在一起。她希望小群能够找一个仙市附近的,最好就是这街上的。
“我就不高兴,小群说她搬家。我喊了个出租车,想着把她的东西全拿回来,喊她不要做了,继续做耳塞也行。我问她,她就说要耍,她就跟李启打电话说我不同意……”
那天晚上两母女背对背睡觉,这是小群成年以来第一次“忤逆”詹玉芬,她越想越顺不过气来,“你是不是非要喜欢,反正你长大了,我就当是养了个南瓜弄来耍了。”小群不吱声,又和她沟通了半个钟头,越说越气,詹玉芬一转身,把被子一股脑扯走了,过了一会儿小群觉得姑妈睡着了,就把被子的角角轻轻扯过去一点点。詹玉芬跳起来,把衣柜里所有小群的衣服扔到客厅里,把卢天祥也惊醒了,“她老汉说你不要把人家逼到绝路。就那一句话,我就(吓)醒了。”
第二天李启和他堂哥一起来了,詹玉芬还是很生气,不说话,喝了小半瓶火酒,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以后还气,又拿起白酒瓶子咕咕灌了一大口,没多会儿就觉得视线模糊,身上也软了,都爬不到床上去。小群只好大声喊李启,他从詹玉芬的背后,夹住她的腋下,把她一下弄到床上。
不到一个小时,詹玉芬悠悠地醒过来。“当时小群在我床边哭,李启也哭,他讲他的经历,我就跟他说我和小群的经历,他听着也一直哭,我就心软了……”詹玉芬回忆说。
清明节的时候去扫墓,坐公交车,一个刹车,詹玉芬在车上没站稳差点摔下去,李启一下子把她捞起来,随后就一直稳稳地把她扶到终点,小群说这个动作最终收了詹玉芬的心。
18岁,小群结婚。詹玉芬给她做了十床被子,寓意“十全十美”。
确定婚期以后,她和李启带着糖、请帖,还有妈妈、继父一起,去外婆家。仙市当地的习俗是结婚要给外公外婆送三牲(一只鸡,一斤半猪肉,一条鱼,一百二十块钱)。
因为外婆参与了当年打爸爸的事情,小群也知道外婆一直瞧不上爸爸,和她的关系一直很僵。有一次外婆过来看她女儿,看到了小群在和桂兰顶嘴,就批评小群,小群说:“我的事不关你的事,不要你过问。”
“你这个没良心的,信不信我一耳屎给你铲过来(给你一耳光)。”
“你敢!”
外婆一巴掌呼过来,小群一躲,只打到了头发上。她也顺手拿一个小板凳甩过去,(其实也是瞄准外婆走开了)才砸过去的。
她知道外婆历来爱现金,早早都把三牲折成了现钱,还特意叮嘱李启,如果外婆态度好就把准备好的钱给她。刚一进门,喊了一声外公、外婆,屁股都没坐热,老太婆就从里屋走了出来,斜着眼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又看了一眼小群。
“你就不该从你姑姑那里走,你不是有亲妈吗?”
“可以。”小群说,“反正彩礼(大衣柜、沙发、电脑)拿了两万多,就照着这个给我请客吧。那我就从你这走。”
屋子里一片沉寂,桂兰没吭声,就连外公和继父也把脸转向了别处。
李启想讲话,想起小群叮嘱过的,又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外婆突然又大嗓门念:“外孙结婚,外公、外婆还(应该)有三牲。”
“你这一辈子只晓得钱!”
“我还只晓得钱,你妈嫁给你老汉,这一辈子得到过啥?你老汉恁穷,别个的娃儿结个婚,起码可以拿几百上千万。”
继父正好站在小群身后,她指了指外婆,又转过头去说:“你有几千几百万哦?”
其他人都沉默了,外婆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堂屋,小群“噌”地站起来,指着她:“你再说一遍,我老汉死都死了,还要惹着你。”
想起那些年的疑问,小群气得指着她,一边说一边靠近她,越说越大声,外婆以为小群要打她,吓得退回房间。
出来以后桂兰说:“看我小群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恁凶过。”
她们不知道,任何人都不能和她提爸爸,那是一把钻头,再厚重的外壳都没用,都能钻进去,把一切碎成粉末。
小群一直记得,弟弟小波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成绩都是九十多。他被打得最厉害的那一次,也去找詹玉芬。那时候姑妈两口子在外面打工,他就把门口两扇门挪开,掰出一条小缝钻进去睡觉,屋子里啥吃的都没有,睡了一晚上就出去流浪,和别的男孩一起打游戏,再也没有回学校。派出所的人找到这个小孩,出于同情给他介绍了烧烤摊的工作,后来他又去帮人家洗车,一直在自贡打工,这一年才刚去江浙沪。他每次一赚到钱就拿去和朋友吃喝玩乐,一个钱都没攒下来,还时常打电话给小群要求“江湖救急”。
小群怀着大女儿的时候,有次小波来看她,走的时候问她要车钱。“你自己去拿,在上衣口袋!”小波就把她口袋里剩下的八十七块钱都拿走了。她说:“你不给我留点钱买早餐吗?我可是个孕妇!”小波给她留了八块,就摆摆手,出门了。
小群看到他都总会说他:“你都24岁的人了,像你这个年龄的同龄人都做爸爸了,你还在整天玩。”
没人知道弟弟在想什么,他是否也同样想念老汉?他对生活有过什么样的期望?他们擅长用粗声大气和咋咋呼呼来掩饰关切和体贴,彼此之间从不讨论具体的情感。
今年小波和女朋友分手,对方去医院做了流产,小群知道了消息,在家里哭了半天,也不敢让李启知道。
“如果不是我爸走得早,如果不是我妈不负责任,我兄弟不会这样,我苦不苦、穷不穷都无所谓,她害了我兄弟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