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下江南
作者说明:
这篇文章是我在五十年底末撰写的,曾刊登于《八一杂志》、《红旗飘飘》、《吉林解放战争回忆录》等文集中。当时我担任四野一纵副司令员兼参谋长。
斜贯吉林的松花江,江水清澈,碧波徐流,将吉林划分为东西两半。1946年5月,我军从四平撤到松花江北,凭了这条天然屏障,进行了北满根据地的建设工作。但是,敌人也想利用这条天堑,为此,国民党东北保安司令杜聿明搞了个“南守北攻,先南后北,各个歼灭”的毒辣计划,从1946年10月起,倾巢猛犯南满,弄得南满革命根据地只剩下长白山麓的临江、靖宇、抚松、长白四个县了。而从1947年1月底,敌人又调动重兵,连续向我临江地区进攻,企图首先占领我南满根据地,然后集中兵力,向我北满根据地进攻。
情况十分严重,如果敌人得逞,东北局势将发生于我严重十分不利的变化。我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林彪同志,早就识破敌人的伎俩,认为我们能否坚持南满根据地是东北局势好转与恶化的一个重要关键。因此,提出保卫南满是东北我军的中心任务,决定我们北满部队挺进江南策应北满斗争。他在三下江南战役前的高干会上精辟地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并着重指出必须趁松花江封冻的有利时机,利用北满敌军分散守备的弱点,连续出击,把敌人的“南攻北守”变成我们的“南北夹攻”,把敌人拉过来,踢过去,打得敌人顾此失彼疲于奔命,求得在运动中消灭它几个师,以改变整个东北的局势。林总在这次会议上要求大家,一方面要看到当面之敌新一军是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军队的“王牌”,曾经“远征印缅”,有战斗力,另一方面,也要看到敌人的致命弱点,战线太宽,兵力不足,士气骄傲。
首次南征
1月5日,我们一纵和其他兄弟纵队,踏着没漆得积雪,象奔腾的波涛涌向江南。在江上,在银亮的原野上,踩出了无数条宽阔的雪路。“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夜里格外清晰响亮,疾风扑面,刺得眼睛象针扎一般,直流眼泪。浩大的人流、马队、爬犁,不断地向前奔腾。
其塔木是松花江南的一个小镇,与西北的德惠,西南的九台遥为鼎足之势,是吉林、九台、德惠外围的前哨据点,新一军三十八师的一个营驻守在这里。敌人在小镇外围广设鹿呰、铁丝网,街头巷口筑了百余个坚固碉堡。
林总选择这个敌人当成我军首先开刀的对象,林总说:“在这里一打,德惠、九台的敌人一定会来增援,我们就可以在运动战中歼灭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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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军经过月余休整,兵强马壮,杀敌立功情绪非常高涨,纷纷上书请命求战,北满根据地已进一步巩固,人民参军参战极为踊跃。行前,林总指示说:过去因为我们没有根据地,没有后方依托,没有源源不断的兵员补充,不敢放手同敌人作战。现在情况已经起了极大的变化,可以放手打了。这次作战就是改变东北敌我形势的开始。要求同志们勇敢地打,坚决地打,发扬我军英勇顽强、艰苦奋斗的作风,大量歼灭敌人。在冰天雪地里打运动战是有困难的,但要努力克服。忍受便是最有效的克服办法之一。
战士们听说要打更大规模的仗,改变东北局势的日子来到了,兴奋到了极点。人人摩拳擦掌,争取打大胜仗,战士们知道打运动战最宝贵的是两只脚,因此他们精心地整理着新发下的靰鞡,把它穿的又牢固又舒服。
2月21日,我们一纵和二、六纵队带着成千上万支前群众,浩浩荡荡又驰过松花江,奔腾在江南银色的原野上了。
天气仍然很冷,老北风卷着雪花,呼啸着,翻滚着,来往冲撞,人们的身上挂满了冰霜。但部队的防寒工作比以前好多了,人人穿着棉大衣,头戴着大皮帽子;枪支包上了棉套。战士们还带着酒精,以便在枪凝住拉不开枪机时使用,大家的水壶变成了酒壶,每人每天可以喝二两……。新一军自挨了我们一下江南的连续打击之后,嚣张骄横的气焰给挫败了,城子街本来是一个小小的据点,他竟然放了三十八师之八十九团整整一个团在那里,拼命构筑工事,加强守备。
林总命令六纵围攻城子街,我纵准备消灭九台、德惠出动的敌人援兵。
我们进到离城子街还有百多里的地方。突然,我二师单独行动了,不知道发生什么新情况,倒把我们几个纵队干部给弄慌了。
原来,城子街的敌人发现我们行动,准备逃跑,但是他刚一动作,林总就知道了,决定以一支部队切断敌人的退路。于是就直接给二师发了电报,要他们拂晓前赶到城子街的背后去阻击。
路程远,时间紧迫,二师师长接到林总命令,急忙查看了地图,决定抄近路,隐蔽接近敌人。刺骨的北风卷着雪花,二师的同志们艰难地向前急进。干部们跑前跑后了解情况,他们把这叫着“飞行汇报”,或“飞行工作”战士们听说敌人要跑就急了:
“快走,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跑了。”
“加油啊!立功的时候到了!”
“坚决完成林总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是铁是刚,咱们比比看!”同志们相互鼓励,班排互相挑战。部队不是在走,而是在奔跑。披着的伪装白布,在身后飘舞,赶到恒通沟,天还没有亮,敌人还没逃出去。战士们马上脱掉大衣,挥动锹镐,用雪构筑工事,准备阻击敌人。果然,拂晓后,敌人动身逃跑了。当他们发现往九台道路被阻,便发起了疯狂的连续突围。我二师是支很硬的部队,敌人几次也没碰开。拖到上午十时,六纵队从西面北面插过来,形成了包围,城子街之敌便成了瓮中之鳖。
六纵攻打城子街时,我们一纵主力隐蔽在九台与城子街之间地区,准备打九台援兵。队伍隐蔽在雪地里严阵以待,但是怎么等也不见敌人出动。原来敌人经我“围城打援”,在失败中已经得到教训,现在一两个团不敢单独出来增援了。
我们等得发急了,恰好总部来了电报,林总命令我们立即出发前往包围九台敌人。
九台是吉长路上的重要据点,敌人筑有永久性的防御工事,驻有新一军一个团加保安队,是个比较难打的据点。但在我军未到达前,敌人连这样可守的据点都不要了,吓得丢下空城逃跑了。我们进进城里,毁掉了敌人的工事,接着在后面跟踪追击,夺了卡伦,逼近长春。
在我们前进中,听说八十八师出援了,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敌人前进不远,听到城子街的部队全部被消灭了,又调回头缩进了乌龟壳;接着西南农安的敌人也弃城逃到了长春。杜聿明说:这是为了“诱敌深入”,所以九台、农安实行了战略撤退。敌人那种骄横气焰再也不见了。
六纵队歼灭了城子街的敌人,接着攻打德惠。我们一纵和二纵汇集于德惠、长春之间的哈拉哈、米沙子一带,准备打击长春出来增援之敌。同时进行了大破袭战,炸毁铁路和桥梁,声威震撼长春。
杜聿明在南满碰得头破血流,在北满失地损兵,不仅临江未下,而且德惠危急,恼羞交集,坐卧不安,立即抽调四个师共十二个团的兵力,沿中长路分三路齐头并进星夜北上,并叫嚣要打开小丰满水闸,用水把我们隔在江南,与我们决一死战。
敌人兵力过于集中,不便于各个击破,为了争取有利时机再战,林总命令六纵停止进攻德惠,所有部队迅速撤回江北。
杜聿明不顾人民的警告,果然破冰开闸了。幸好是在滴水成冰的寒天,水速不快,我们在水到之前就过了江。
敌新一军跟着我们就到了松花江边,这时杜聿明高兴地发狂,急忙从沈阳乘专机飞到长春举行记者招待会,大吹大擂说:“共军乃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十天之内,国军保证打到哈尔滨。”
三渡松花江
林总命令我们突然撤退,这样一来,敌人那嚣张骄横的气焰再度勾起,七十一军两个师到达靠山屯后继续分头北进,并有一部分伸过江北来了。新一军到达德惠后继续向东北大房身、岔路口方向进犯,那些保安团队更是张牙舞爪,冒充主力到处渡江虚张声势。正在敌人得意忘形的时候,鸟瞰东北全局的林总看出了敌人的弱点,他说:“敌人兵力分散了,我们应承乘机攻击!”总部电令二纵和六纵来一个回马枪,去围歼闯入将江北的敌军,但敌人滑的象泥鳅,见我军调转了矛头,便忙在当日黄昏窜回江南靠山屯。这样,我们三个纵队在林总的统一号令下,3月7日连夜分路,又浩浩荡荡地第三次跨过了松花江。
我纵从德惠东北向西南追击新一军,准备首先围歼岔路口、大房身一带敌人,二纵从中长路西过江直捣靠山屯,六纵沿中长路向德惠挺进,准备打击德惠援兵。
一师和三师为我纵的第一梯队,由东向西合击岔路口敌人一个团。二师为二梯队在后跟进,8日拂晓,一、三师包围了岔路口。可敌人脚板擦油——溜走了,只歼灭了一部分掩护部队,我们命令一、三师继续向大房身急进,并决定首先截断敌人退往德惠的退路,然后由西往东围攻。
10日早上六点来钟,一师前卫团进到大房身、德惠之间的川心店、钟家油坊,果然打响了。部队一听前卫团打响了,顿时呼呼地向前奔跑,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可是还没有发现敌人在哪里,只见几个同志押着十几个俘虏下来,嘴里嘟囔着:不过瘾,不过瘾,敌人主力跑掉了。
又是新一军一股掩护大房身敌人逃跑的后卫部队,真是一场欢喜一场空,这时战士们有些埋怨情绪了:上级说不打主观主义的仗,为什么老是扑空呢!
三下江南以来,一连追击了三天三夜,跋涉二、三百里冰天雪地,几次扑空,战士们憋着一肚子劲没处施展。战士们这种情绪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觉得在这种高度运动作战时,急躁情绪是有碍战斗任务完成的,要求各级干部、各级政治机关立即向战士们宣传解释:走路就是战术,敌人被我们打怕了,现在改变了战术。要捉住兔子,就要比兔子跑的更快。新的战役刚刚开始,歼灭敌人的机会还多者呢,不要急躁。
国民党王牌的新一军也不替杜聿明争气,被我们追得屁滚尿流。
10日深夜,接到林总的来电,要我们立即向西急进。
原来杜聿明发现我军两次出击江南,吓得魂不附体,生怕我们把他那几个老本钱给消灭掉了,急令新一军、七十一军连夜撤向德惠、农安、长春各据点。新一军夹起尾巴跑得快一点,我们没有抓着,可是西面我二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七十一军的两个掩护营歼灭了一个,另一个营被包围在靠山屯附近。这时,七十一军军长陈明仁看到自己一个多营被围,不愿白白送礼,于是命令撤到农安的八十七师及撤到德惠的八十八师主力,掉转屁股前去解围,可是刚到靠山屯以南地区,敌人发现靠山屯被围,一营人被全歼,又发现我二、六纵队主力赶到,即准备逃跑。林总来的电令就是要我们堵住敌人向农安的退路,以便我们在运动中把这股敌人一举歼灭。
我们研究后,决定三师绕德惠北直抵哈拉海、万金塔地区去切断敌人退路,二师除留一部分看守德惠敌人,阻止他们向西增援外,师主力配合一师直插农安以北之郭家屯方向。
说走就走,部队连夜出发。
一师象一支离弦利箭,从东北射向西南,11日夜里,他们一连打了四仗,行军百余里,在过中长路时,差一点把杜聿明也逮住了。
事情是这样,当杜聿明刚到德惠,为他2月间守德惠的“功臣”转发蒋介石颁发的奖章时,我们就全线出发了。他愈看势头愈不好,就乘汽车连夜向往长春跑,我一师前卫团过中长路时,突然发现东北方向闪出几道汽车灯光,他们马上隐蔽起来。指挥员果断地说:“往南跑的一定是敌人。打!”一阵重机枪,打毁了后面的四两辆汽车,前三辆跑掉了。俘虏说,前三辆是他们杜长官坐的,我们还不大相信。事后,我们听到国丅民党广播“……杜长官与11日晚7时半离开德惠,午夜安抵长春”果真得到了证实。
同日夜晚,纵队指挥机关脱离战斗部队单独行动,拂晓时,刚进到四道沟不远的庄子休息,忽听传来了嘈杂的人喊马叫声。好大一片人马、大车在庄子西面由北向南运动。,那时我们身边只有一个警卫营,指挥所的人员都有点紧张。但又看到敌人的队伍不整齐,判断是一群惊弓之鸟,不是什么有战斗力的战斗部队,当即要警卫营冲。果然枪声一响,敌人便混乱了,丢下马匹和笨重的辎重车辆,四散逃跑。我们审问俘虏,才知道是七十一军八十八师直属队。
13日,天蒙蒙亮,一师赶到郭家屯、姜家屯,一看光路上的汽车、大车人群挤成一片,有的向东,有的向西乱窜。同志们看到堵住了敌人,一个个乐得直叫:“嘿,这还差不多,这还差不多。”
“林总司令的八卦比孔明还算得灵啊!”
一师马上组织进攻,敌人一看退路被切断,想夺路而逃。但是数次突围都被打回去了。战士们愈战愈勇,二团八连有个战士叫焦翟金,他正在射击,猛的一声炮弹炸响,他的一只手被打断了。他咬着牙,“吱”的一声撕了一块布,自己裹上断臂,继续作战。别人发现了,惊讶地说:“啊!你的胳臂……”
“没关系!我还有这只手呢!”
敌八十八师主力在郭家屯、姜家屯一带与我一师激战一上午,大部被歼灭了,一小部分还凭着庄子顽抗。我军于下午一点多继续发起了攻击。同时也展开了强大的政治攻势。战士们大声喊着口号:“枪是老蒋的,命是自己的,保命要紧。快过来吧!”
几个敌人跑过来,战士听说俘虏有几天没吃上一顿好饭,拿出津贴买土豆给俘虏吃,俘虏高兴死了,也跑到墙根帮着高喊:“喂!快过来吧,他们真优待呀!还买土豆给我们吃!”
俘虏是南方人,他那南方口音管用,不久,敌人的二六三团团长兰松岩也从草垛旁边钻出来。他一出来就热闹啦,一连串的人都跟着他的后尾,左手朝天举着,右手放在帽檐上敬礼,一个跟着一个,顺着墙洞走出来了。
兰松岩在抗战时期,就是国民党的团长了,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但是当我们同他谈话时,神气没有了,他站颤颤抖抖感慨说:“真是莫名其妙的很!打响以前,据我们侦察,五十里以内没有你们队伍。我估计,即使你们走路比我们快一倍,等你们到达郭家屯,我们也进到农安城了。”
我听了,忍不住好笑,说:“妙就妙在这个地方,我们不能让你们跑到农安城,而必须就在郭家屯缴枪。”我又说:“你跑了今天,跑不了明天。现在我们不是去年那个时候了。”
他连连点头称是。
在一师右翼行动的我第三师,在前进中也与敌人八十八师后尾遭遇,除在运动中歼灭敌人大部之外,敌人约一个营的兵力退守孟家城子。从俘虏口中得知是二六二团第2营,士气极为低落。他们是担任后尾掩护的任务。
将敌人包围后,师首长立即写了两封劝降书:“顽抗是死路一条,放下武器免遭无谓牺牲,保证投降后的生命安全……。”但敌人没有回信。接着又派俘虏送出第三封信。一小时之后,敌方回信说:“请给我们两小时考虑时间。”
敌人显然是在拖延时间,企图利用黄昏后突围逃窜。我指挥所立即命令炮兵射击。
“轰隆隆隆!”炮弹顿时在村内爆炸了。浓烟冲向天空,遮蔽着整个村庄。敌人乱叫乱窜,混成一团。敌军营长已知突围不成,固守必被歼灭,于是亲自举起白旗,并命令全营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
这一天,北自靠山屯,南到近农安,在约一百里的公路和沿公路两侧的雪地和村庄里,到处是我军围歼七十一军的枪声、炮声。在夜间十点钟,全部战斗结束了。敌人八十八师全部被我歼灭。七十一军军直和八十七师被歼灭三分之一。公路上的大车、汽车、枪支、弹药、被服、电话机扔的到处都是,跟随部队的民工们,把它捡起来,装到车上,一车又一车的,装得满登登的,然后打响鞭子,唱着歌凯旋了。
13日,二纵包围了农安,我纵由郭家屯出发,继续踏着快要解冻的冰雪原野,乘胜向南前进。
我军主力迫近了长春,农安必危急。杜聿明又慌作一团,为解燃眉之急,不顾南满的空虚,采用挖肉补疮的办法,抽调了约四个师的兵力来解农安之围。敌人又被拉过来了。我南满、西满乘机又发动了进攻,我们南下的目的已经达到。农安一时攻不下来,而松花江已经开始解冻,为了避免和敌人硬碰,林总又命令我们于16日返回江北。待敌人辛辛苦苦赶到松花江南,我们已经高歌凯旋,跨到了松花江北。
尾声
在毛主席不计一城一地得失,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集中优势兵力,在运动中大量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战略方针指导之下,林总指挥我们北满主力,三次大踏步挺进江南,三次大踏步退返江北。南满也进行了艰苦的四次保卫临江的战斗。敌人在我们南北满两大战场一打一拉,一拉一打,南北夹攻的运动战中,被我们歼灭五个师。他的兵力更加显得空虚了,逼得他首尾难顾,不得不停止了战略性进攻,而改为所谓的“机动防御”。杜聿明的“南攻北守”、“先南后北”的计划彻底被粉碎了。我们由被动的局面,完全转变为主动,改变了东北的整个战略形势。
松花江是敌人过去用来分割我南北满根据地,实行“南攻北守”的天险,现在敌我力量一个下降,一个上升,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它——松花江的险阻也失去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