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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差别
196
翌日,天又蒙蒙地亮起来时,O才看见另一幅画《冬夜》:
很多门和很多走廊,门多关着,开着的门里又是很多走廊,很多走廊仍然通向很多门,很多门和很多走廊相互交错、重叠,仿佛迷宫或者城堡的内部。似乎有一只猫,但并不确定是猫。确定的是有一些盆花,但盆与花又多分离,盆在地上,花却扎根在墙上和天花板上,泼泼洒洒开得自由。除了花的色彩明朗、热烈,画面大部是冷调:灰色或蓝色。门里和廊内空间似乎很大,光线从四面八方来,但光线很快都被阻断。墙很厚,门也很重,声音大约也难从那里传出去,声音会被那样的沉重轻易地吸收掉。比如琴声,或者喊声,会在那里变得缓慢、细微,然后消失,如同渗进凝滞的空气里去……
“你到过这样的地方?”
“嗯?噢……是吧。”
屋里屋外都还很静,以至两个人的声音都带起回声,也许是因为刚刚醒来,鼻音很重。
“为什么一定是‘冬夜’?能给我讲讲吗什么意思?”
“这不是能讲的。只是看。”
“可,我看不大懂。”
“嗯……也许,你就当它是一个梦。”
“唔,一个梦……”
“或者很多梦。”
“是吗?噢……对了……”
“什么?什么对了?你想到了什么?”
“不,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可是……说不清。”
“这么说,你倒像真的看懂了。”
“嗯?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Z不再回答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O趴在床上,仍旧认真地看那幅画。Z坐在地上,坐在离O最远的地方,同样专注地看着O,一只手支着下巴,那样子容易让人想起罗丹的“思想者”。
很久。天渐渐地大亮了。不知何时,墙外的人声已经热闹,树上的蝉们也一声一声地吊开嗓子了。又是个炎热的天气。
O开始穿衣。
Z坐在墙角,不动,一味地注视O,像要把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记住到未来,或者连接起过去。
O有些不自在,但她要求自己坦然。要坦然些,不要躲躲闪闪,她从来讨厌装腔作势。让他躲开或者让他闭上眼睛?那可真没意思,太假。但她可以不去看Z。虽然她知道Z在看她。她背过身去慢慢穿起衣裳,像平素那样,像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早晨,像在自己独处的时间。这时候O听见背后画家低声说:
“你曾经,住在哪儿?”
O慢慢转回身,见Z的目光虽然朝向她,但视点却似穿过她而在更远的地方。
“什么,你说?”
Z的视点,仿佛越飘越远。
O向Z走去,走近他,问他为什么爱她?
Z一下子抓紧O,身上一阵发冷似的抖,视点回来,定定地望着O:“告诉我,告诉我你曾经……曾经住在哪儿?”O惶茫地搂住他,轻抚他的头发。待那阵颤抖平息了,O听见Z自言自语似的说:“你总能给我,创作的欲望。”[14]
O不知道这算不算Z给她的回答,这是不是Z爱她的原因,也不知道这与她曾经住在哪儿有什么关系。
“真的吗?”O说。
他捏起她的薄薄的裙袖,捻着,说:“脱掉它。”
O愣着,看他。
“脱掉。”
“可现在……会有人来。”
“不会。”
“也许会的……”
“杀了他们。不管是谁。”
“我怕也许会……啊,还是别……”
“脱掉。”
“别……别吧……啊,让我自己……让我自己好吗……”
…………
“不,我是说全脱掉。”
…………
“全都脱掉。对,就这样。”[15]
窗帘飘动起热浪,以及阳光、树影、浩大的蝉鸣和远处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知道吗你可真是美,真的……并不是标致,你绝不是那样的,绝不是……‘标致’是为了他妈的给广告上用的,是画报的封面,是时装设计师的走狗,你是美,只能用美这个字。那些细腰细腿光光亮亮的,要不就是些奶牛似的乳房,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觉得那样的东西漂亮?简直就像一群不同品种的动物,供人观赏,也许是品尝……满脸涂抹得让人看不出她们原本有多丑,半遮半掩,存心扭着贫乏又下贱的屁股……”
“哦你……别说得这么难听。”
“唔……你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高贵。对了,高贵。美就是高贵。虽然看得出来,你并不是很年轻了……”
“是吗,怎么?”
“嘘——别这么惊慌。春天并不是最美的。春天其实是枯疏的,生涩的,小气的。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充沛、丰厚、浩大,全都盛开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贵呢。就像你,乳头儿已经深暗了,不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颜色了,那种颜色里没有历史你懂吗?……你的肚腹,你的屁股,都已经宽展了,那里面有光阴,有很多日子,岁月,因而她们都开始有一点儿松垂了。不不,别伤心,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儿。你走动起来,虽然也还是那么轻捷但是多了沉静,沉静得更加目不旁顾。高贵……高贵,你知道吗就是这样,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这样……你肚腹下的毛儿多么茂盛,一点儿也不吝啬也不委琐,多么狂妄,助长你的高傲……你的肌肤你的神态就像一条有灵性的河,在盛夏,在去秋天的路上,平稳地流动,自信,富足,傲慢,不管你是走着是站着是坐着你都是这样,并不需要炫耀,目不旁顾,并不叫喊着要离开什么,而是……”[16]
“也许,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听着!并不那么卑俗地夸张、吵嚷,而是……傲视一切征服一切,带动起一切,带动起空气和阳光,空间和时间,让人想起过去,想起一切存在过的东西,比如光线,比如声音和一种气息,比如……啊,你最好走到那幅画的前面去。”
“哪幅?”
“冬夜。”
“干吗?”
“去。”
“这儿?”
“对,坐下。”
“在地上?”
“对。靠住门。”
“门?”
“画上的那些门。”
“这样吗?”
“不,不对。嗯……还是站起来。”
“哎呀,你到底要干吗呀……”
“要不……对了,背过身去,对,面对那些门……不不,也许还是坐下来的好……或者跪起来,跪着……啊,太棒了就是这样……头低下,对对……棒极了……只是那些花太多了,太实了,有点儿过分……我要重新画它,我要为你画一幅最了不起的人体,最伟大的……喂,你怎么了?”
O站起来,转过身,流着眼泪。
“怎么了你?什么事?啊,你这是怎么啦?”
“你把我弄得太,太可笑……啊没事儿……我只是觉得,我的样子太滑稽,太丢人了。没关系……我还要背过身去吗?真的没事儿,我还是跪下吗……”
Z快步走过去,抱住O,吻她。
“啊,你也会这样吗?你也会……显得这么下贱吗……”Z颤抖着说,“你是多么……多么高贵又是多么……多么下贱哪……”
然后,当然,是做爱。
很可能是这样。
做爱。
在盛夏的明朗和浩大的蝉歌中,在那些“门”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