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故道》P350—P359
是我作家对不起九十九区了。
我终于用一百二十五朵小花换了五颗大的五角星。我要离开这黄河岸边,离开黄河故道那漫无边际的咸碱地和水塘池子了。我将彻底自由成为新人了。我要回家永远和妻子儿女们待在一起了。在准备离开育新区的前两天,我不言不语,默不做声,该伐树了去伐树,该吸沙了去吸沙。可在别人都忙得手脚并用时,我偷偷回到我的棚屋整理我的行李和衣物。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先行一步要自由回家的迹象来,我决定把我的被子、枕头和放在床头的木箱以及挂在棚柱上的那件半旧灰呢中山装,全都留在棚屋里。我只带上那五颗五角星,提个布袋子,在布袋里装上以孩子的名誉在食堂多领的馒头做干粮,还有一些我每天都写的有部分不愿交给孩子我在黄河边和罪人们一块改造的日记和记录。回到家,如果允许时,有一天我会开始写一部关于育新改造的书——那是一部真正实在的书,而不是我为了每半月一次给孩子偷偷上交的《罪人录》。我要写一部真正善良的书,不为孩子,不为国家,也不为这个民族和读者,仅仅为了我自己。关于哪本真正善良的书,有的片段我在为了上报孩子而记录罪人言行的空隙中,已经写在了孩子下发给我的稿子上,藏在我的枕头里。我要带走的,就是那本真书的片段手稿和干粮,别的我都将完好如初地放在棚屋里。
我要做到的,就是我走后和没走一个样。除了孩子,让包括宗教在内的所有人,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小花被一股脑儿烧掉后,可我终于够了一百二十五朵小红花,终于可以换到五颗大的星。
孩子昨天深夜已经把五颗大星给我了。
我决定今晚夜深人静时,就离开黄河边的炼炉朝镇上、县上的方向去。今夜轮到我到四、五、六号炼炉去守火。守火是最好离开走去的时机了。下午半响时,我偷着回棚屋把那几样要带的东西整好了。黄昏到来时,我到食堂弄了几个花馍和两个专为孩子烙的油烙馍。晚饭后,人们都回屋休息时,我如往日无二地在棚屋坐一会,和同屋的人扯了几句闲,问这个你今天吸了多少黑铁沙,问那个砍树跑了多远路,今儿遇到一棵又好又硬的质量树木没?
我佯装抱怨地说:「他娘的,又轮到我今夜守火了,又不能安稳睡觉了。」装出一副极为沮丧的样,看看同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说几句,把提袋裹在棉袄里,我夹着棉袄就从屋里出来了,朝着炼炉的方向走。春节就像跑步样迎着这世界,可黄河边的同仁们,如同不知道时间,不知道春节将至样,依旧地在起火炼着钢。远处上下游别家的炼钢炉,火光明亮,繁华似锦,沿着黄河铺开来,光亮把宽阔的河滩和缩在河床中心的河水照得堂亮无比。辽远空旷的静夜里,没有月光,但头顶的星星却蓝蓝莹莹、有密有疏在反凹形的天空间。流水的声音带着寒冷和潮润,漫过大堤后雨滴样洒在滩地上。在这儿住久了,已经闻不到滩地那特有的盐碱气,只有被破肠开肚、翻沙吸黑的水沙气息如初春时新柳发芽的湿腻腻的腥新在这黄河滩地上卷动和漫溢。
我沿着大堤朝着第二组的四、五、六号炼炉去。那个最高最大的六号炉,如塔样竖在一排炼炉的最中间。我从大堤上走下来,把裹在袄里的提袋藏在炉后的几块石头内,穿上袄,朝炉的正面走。和我交接班的是国家工程设计院建筑工程的设计师,解放前,他设计的楼和桥梁曾在国外的西方国家拿过奖。西方人给他发了奖,他理所当然要改造。西方国家称颂他,他不是国家的罪人谁是罪人呢?可成罪人后,他又成了黑沙炼铁术的专家了。孩子到省会带的五星纯钢就是他主导炼出的。我走到他面前,如往日无二地淡淡说:「你回家睡觉吧。」「上半夜烧那些榆木柴,让火硬一点,」他指着身边的柴禾对我说:「下半夜可以烧那些柳木、杨木和桐木,让火柔一些。」还交代了一些别的话,他就朝着棚屋的方向走掉了。
炼炉这儿除了守火的几个教授们,再也没有别的人。而那几个守火的,他们在远处唤我去打牌,我回他们话:「你们打——我这儿有一炉黑沙装多了,必须用毒火不间断地烧。」
他们就打牌,我便独自静在这边儿。炼炉里火的劈剥声,哗哩哗啦,时大时小,有如人在广场跑步样,脚快脚慢随意而散漫。这是孩子回来后起火烧炼的第一批铁,炉旁没装完的黑沙细煤一样堆在炉口上。我往四、五、六号炉里各又加了榆木柴,因为六号炉口大,烧柴多,柴禾加满后,还又把远处的柴禾一捆捆地抱到六号炉边上。劈柴的木香味,浓得彷佛让人走进了油坊间。从烧柴上滴出的木油汁,一滴滴呈着红色落在火道边,然后又因炽烤和火温,嘭的一声燃起来。那木汁的香味在一瞬间从火中扑出来,使人忍不住要连吸几鼻子,想把那木汁的香味吞进肚子里。
我要离开了,竟有一丝的舍不得。添完火,我重又登上黄河大堤去看那夜的烧色和炼景,看黄河上游、下游火龙似的依堤而筑成百上千的炼钢炉,熊熊光亮,夜如白昼,黄河自西依蜿而下,所有的炼炉都如它身上披的灯笼和金甲。空气中有浓重潮润的焦燎味。再有三天就是春节了。如果我在明天午时可以赶到镇上,然后再步行一天又一夜,来日一早到县城去赶第一班的长途车,大年三十晚,我应该可以赶到省会我家里。除夕夜,我应该可以和我爱人、儿女们守在一块熬大年。突然回到家,我妻子一定会看见我惊得叫起来。儿子、女儿会猛地怔一下,像孙儿孙女一样扑过来吊在我的脖子上。他们会首先给我烧上一锅水,让我洗个澡,然后再找来我过去的衣服让我换。也许会一时找不到我的那些旧衣服,就把我儿子的衣服拿来给我穿。我儿子一定长得和我一样高矮相当了。自育新到现在,我五年没有回过家。五年里,我儿子、女儿一定变得让我不敢认识了。站在大堤上,夜风像兜头冷水一样朝我泼着浇着刮过去,可我就在那冷里,发烫地想着我儿子、女儿的样。想象五年间我妻子她会怎么样,甚至怀疑五年没有真正碰过女人和妻子,我还有没有勇气脱光衣服和妻子睡在一张床铺上。我想站在大堤的最高处,背对炼炉,面向黄河,扯开嗓子唱一首歌,或者撕着嗓子吼几声。可我又知道,我什么额外、多余的事情都不能做。我所能做的,只能是若无其事,和往日无二地守火炼着铁。
我就那么在大堤上欣喜若狂又若无其事地站得天长地久,才在那堤上撒了一泡尿,从大堤上慢慢下来了。当我回到烧炉后,借着星光又看看、摸摸石头间我的提袋依旧还在时,我哼着小调到了炼炉前。这时候,有个人出现在四、五号炼炉之间在东张西望着,好像为了找我样,看见我他朝前跨几步,可又忽然立下来,再次左右望了望,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天大一句话:
「你真的有了五颗五角星?」
是宗教。
他问我时嗓子里似乎有些抖,说话急切,声音沙哑,彷佛是他自己用手把话迅速从他嗓里扯拽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宗教有些焦躁急迫地说:「真有五颗了,你就赶快离开这。炼炉这儿我守火。再晚走一步我怕你就离不开这儿了。」
我借着炼炉火口的光亮盯着宗教的脸。他的脸上有着热切和急焦,催我走时手在胸前紧张地抓住自己的棉袄衣襟儿。
「怎么了?」
「有人知道你有五颗五星啦。」
再次怔一下,我折身回去从炉后的石头间,取出提袋说出「谢了」两个字,就背对炼炉,急脚快步朝着大道的方向走。这时候,宗教忙又追过来:「你从滩洼那条小道走,我怀疑大路那儿已经有人伏着等你了。」再朝他点个头,我便往右一拐,半走半跑地跳进一个干涸的盐碱洼,很快让自己溶进并消失在了和碱地一样颜色的夜里边。
我脚下生风,走得飞快,手提袋在手里前后摆动,不断地擦着我的裤。走出二里多地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炼炉那方向,对宗教生出的感激如喝多水了样涌在喉口上。我后悔自己走得匆忙,告别时没有和宗教握个手。很想折身回去和宗教好好握一会儿手,说几句情深意长的告别话。可我知道这只是想法和情念,我决然不可以折身走回去。然就在我这样想着时,我到了小道的岔路口。有一条路是左拐和那边的大道连接着;另一条,是通往伐树队砍树伐木的柴禾场。就在我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走去时,忽然有两柱灯光哗剌剌地射在了我脸上。惊一下,我看到用毛巾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额门和眼的四个人朝我扑过来,一下把我围到他们中间去。我把胳膊挡在眼晴上,侧着身子躲着那刺眼的光,就在我可能认出他们是谁时,有一个人从牙缝恨恨挤出了两个字:「内奸!」然后不知是谁在我后边朝我的腿窝猛地踢一脚,我便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了。接下来,有人朝我背上踢,有人朝我脸上抽耳光。一阵凌乱无言的拳打脚踢后,又有人用双手蒙住我的眼,开始去我的身上、提袋里翻。他们不费力气就从我的内衣口袋里取出了我的钱夹儿,很快有个声音说:「找到了。」另外一个声音说:「烧了它!」我就听见了划火柴的响。从蒙我眼晴的手缝里,我看见了面前有了一点黄亮的光。跟着那光变成了火,蒙我双眼的那手松开来,又几拳脚让我跪在火旁边。他们四个,起到我面前把我提袋里的手稿取出来,燃着火,从我的皮夹中取出那油光纸剪的包在一张白色稿纸中手掌大小的五个红亮的五角星,一个一个投在那火上,最后烧完了,又一并把那几十页的手稿全都扔在火堆上。紧接着,那个从牙缝挤出「内奸!」两个字的年轻的人,过来解开他的裤,朝我头上脸上撒了一泡尿。看他这样撒尿了,另外三个也都围过来,一样解了裤,一样借着火光朝我的头上、脸上尿起来。
他们的尿如雨淋样从我头顶的后颈流进我的脖子和脊背,从前面沿着额门、眼角、鼻侧,漫过我的双唇,通过到我的下额流入我的前胸衣服上。尿完了,又有人和舞台上的朗诵样,大声说了一句话:「告诉你——这就是人民对你的审判——就是你们内奸的下场!」这之后,不知是谁在我身后用他的生殖器敲着我的头,甩着那器物上最后的尿液问我道:
「你是罪有应得吗?」
我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点了一下头。
「说出来!」又朝我身上踢一脚。
我又张开一直闭着的嘴:「我活该。我真的是活该!」
「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他们这样评价我一句后,大家轻声笑了笑,嗥一下,系上裤,丢下我朝着黄河边炼炉的火光走过去。我开始蹲坐在沙地上,抬头望了望静夜中星光的明寂和辽远,看着那四个人的身影,我隐约猜出了他们中间的两个是九十九区中的哪两个,可我却一点也不恨他们,只是疑怀宗教去替我守火,让我从这小道快走的真假和情意。待那四个年轻人走远后,边上的燃火将尽时,我拾起钱夹看了看,发现钱夹里的十几元钱都还原封不动夹在钱包里。拾起身边空空的提袋擦了脸,又用力擦了脖子里的水淋淋,再一次闻到了刺鼻腥黄的尿臊味,把那提袋扔到火边上,看着提袋燃火后,我从地上站了起来了。试了试腰腿和胳膊,除了右腿骨上有些疼,我知道他们的拳脚并没有我想象的严重和毒绝。没有了我用一百二十五朵小花换的五颗五角星,我只能重新回到育新区。在旷野的夜里待一会,长长出了一口气,为了证明宗教的真伪和情味,我朝棚屋那儿走一会,又朝棚屋通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大道走过去。到快要临着大道时,我看见在大道的一个拐弯处,那四个在小道围我痛打和浇尿的人,也从前面朝着那儿拐过去。
「大功告成啦」——他们朝着大道拐弯那儿唤:「革命胜利啦——」声音落下后,迅速从大道拐弯处的那儿又钻出五六个人,在三柱手电筒光的照耀下,他们扔了手里提的棍子和绳子,汇合在一起,又说又笑,问了答了一些我听得模模糊糊、似乎是对谁料事如神夸赞的话,就彼此团在一起,朝着黄河边棚屋的方向回去了。
我不再疑怀宗教和抱怨宗教什么了。到一片碱洼地,坐在地上,望着夜空,听着前面愈走愈远的脚步声,身上水湿的尿寒像冰样结在我的皮肤上。心里的空旷和落寂,如一条丧家的孤狗被人踢打后扔在了荒野间。无力地靠着洼地的沙土崖坡躺下来,我想我应该回到炼炉的火旁边,把被尿湿的衣服全都烤干再回到棚屋里。想我应该悲伤无奈地哭一场,也怀疑自己一定流了泪,用手去摸摸自己的眼角后,发现双眼的眼角、眼下都干得没有一丝泪痕儿,连刚才那滩流而过的尿液也都无踪无迹了。我奇怪自己的五星被烧了,人被痛打了,四个年轻的罪人一起从我头上朝着脸上尿,还用那生殖的器物一下一下敲打我的头,甩着器物上的尿液珠滴儿;我的双眼被尿水洗了一个遍,连我的舌头都舔到了那尿液的臊味和咸碱味,可我却连一点悲伤和怨恨都没有,反而觉得浑身轻松自在得没法儿说。
我奇怪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周身的轻松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