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的孩子》P340—P350

字数:1915

事就这样败了。

孩子摔碗、摔盘,砸了食堂那饭锅。孩子唤:「谁把麦穗交出来,我给他五颗大五星。」没人把麦穗交出来。孩子取了枪,把枪口对着自己太阳穴:「不交出麦穗我就不活啦,是你们要了我的命!」

没人把麦穗交出来。

孩子在众人面前呜呜哭。连几日,天上无白光。孩子脸上有晦色。麦熟收割后,又去镇上总部里,开了会,孩子没有领到红花和奖状。更没有,完成去年上报那,亩产一万五千斤。种了一亩亩产万斤实验田,单种子,播下上千斤,计着一粒种子一穗麦,一穗麦上结出三十粒,亩产就为三万斤。二十粒,亩产为两万。结十粒,约为一万斤。可天下,哪有一穗麦只结十粒呢?就是麦粒瘪,二十粒,也为一万多斤麦。总以为,亩产万斤是那轻易轻易的事。麦苗长出来,一棵挤一棵,可那麦棵膝深时,风雨惆一夜,那麦就,齐齐华齐华倒下了,再也没有直起腰身来。

不停歇地浇水去,麦棵密,针插不进水流它不通。

三几日,麦棵黄瘦干死了。全部全部的。

没有红的花、红奖状,孩子伤下心。三天没吃饭。瘦得如,实验田的麦棵杆。去参观,见他区和村庄,原来报的亩产数,一千斤,两千斤,五千、八千斤,全都兑现着。人家那村头、那田头,新盖库粮房,一排排,库里码的粮食麻袋垛到房梁上。上边的、去查粮房库,用削尖那竹筒,戳进堵在门口那麻袋。小麦粒,它从竹筒哗哗流出来。上边的,总部的、县上的、地区的、省上的,缘着九十九区为重点,上报亩产一万五千斤,后为确保降至一万斤,发明有黑沙炼铁术,炼了纯钢五星铁,差一点,代表全省进京去献礼。上边的,一干众人马,就到最远那,九十九区去参观。

参观前,总部就来人,让最前住的搬到后排去,腾出房子为粮库。运来许多空麻袋,往那袋里装沙子。把沙袋往那房库堆。堆到房梁上。又连夜,从别的粮库往这运粮食。把装满小麦那麻袋,垛在沙袋顶,砌至沙袋外,堵在门口、窗口、外围上。上边的,检查来参观。开了车,小车坐了省上、地区的。大车坐满地区、各县的。打开粮库门,人都望那堆成山的粮食惊得张大嘴。有人把竹筒插进门口麻袋去,哗哗流出的是麦粒。从窗口插进麻袋里,哗哗流出的是麦粮。从麻袋缝里爬到房梁上。哗哗流出的是麦粒。

上边的,大声感慨说:「天呀!——天呀!」

夸孩子。夸九十九区所有的。天空有亮光。

众人列队站在粮库外。流出麦粒儿,一直鼓着掌。直到那检查粮库的,那个上边的、起了疑心的,从粮库顶上爬下来,终于去了疑,开怀笑着说:

「了不得!——了不得!」

事就这样又成了。

上边的人,在区里吃肉菜,喝烧酒,庆贺孩子亩产过万斤,为祖国做下大贡献。在饭后,让众人站成三行列队着,省上的、地区的,表彰孩子为国做的事,发奖状,戴红花。孩子有笑容。天空发白光。

发奖戴花是在午饭后,酷热天,阳光如火如那炼钢炉。

上边的,在房的荫凉内。人众立在太阳下,脸上晒出汗。

「天热吗?」上边唤着问。

「不热哪——有风吹。」大声齐声扯嗓答。

「你们有没有决心把玉米种到亩产五万斤?」

人又都沉默。

「没有决心吗?」上边的,望着一片九十九区的,「你们不想为祖国贡献吗?不想让祖国的玉米穗长得和棒锤一样吗?」

望着上边人的嘴。看见上边人,嘴是张圆的。上边的,眼是瞪大的。去看孩子脸。孩子望着人,目光哀灰灰的伤。有人扭头去拉身边的。暗示传过去,上边的,再问能否亩产五万斤,能否把玉米穗种得和棒锤一样大,比棒锤还要大,玉米粒,比红枣还要饱大时,就有人,举起右拳伸在天空里,挥着唤:「能——一定能!」

就都唤:「能——一定能!」

学者、宗教、医生和音乐,所有的,都振臂高呼着:「能——一定能!」

唤声大,震飞落在房上的鸟。

上边的,满意了,脸上挂着笑。

孩子他,满意了,脸上有笑容。

就给孩子挂那碗口大的绸红花。把准备好的、盖了章的、字都印着的——那奖状——铺在桌面上。取了准备好的、随身带的笔墨和镜框,由书法好的把孩子名字填上去。省上的,就在掌声里、阳光里、热烈里,给孩子戴了花,发了镜框大奖状。

人就走去了。

孩子又笑了。

列队鼓掌去送上边的,离开九十九区时,到门口,孩子跑进屋里去拿出一把如苇杆一样粗的麦杆儿,宽的干麦叶,挂在麦杆上,如苇叶长在苇杆上。孩子说:「今年我们种出和谷穗大的麦穗了,可那麦,被人偷去了。」孩子把苇杆粗的那麦棵,一杆一杆发给上边的,做异物,留纪念,证明确凿种出比谷穗大的麦,并说今秋种出玉米来,玉米穗一定比萝卜、棒锤还要大。和胖人的小腿一样粗。和痩人的大腿一样重。玉米粒阔如葡萄和红枣。玉米棵,真正和树一模样。怕那上边不相信,就把麦棵发出去,做证物,留纪念。上边的,都拿那麦棵,伏在杆上闻,望着孩子笑,都用手,拍着孩子那头、那肩膀,笑着说「你种出和腿一样粗的玉米穗,我们用十层红绸包了抬着进京去。」

就走了。

小车、大车轰鸣着,路上有烟尘。日光红亮,大地托着那飞转气车轮。走了后,都把手里麦杆扔路边。孩子没见那扔的麦杆儿,落在草地间,经了雨,枯朽成野草干枝着,散发下,淡的麦味和血味。

人都走了后,有人坐在粮库门前发呆怔。是学者。他望着丢在地上竹筒儿,拾起来,朝门口一角麻袋扎,流出红的沙。望那一堆沙,学者怅然坐地上,发呆怔,竟朝自己脸上打耳光。他也跟着去装沙包了。他也在上边面前鼓掌了。他也高呼秋季玉米一定能亩产五万斤,能让玉米长出比棒锤还粗和人腿一样的玉米穗。

打了自己一耳光。学者又骂道:「他妈的,你也配叫读书人!」

然后间,他就惘然望着粮库望着天,轻声自语说:「国要遭难了。国家早晚要有大灾了。」宗教、音乐和医生,大多数,过来到那粮库前,坐着或站着,惘然的,沉默的,围着学者不说话。围了后,有人笑起来,有人叹长气,有人吹着口哨走回去。

孩子不在这。孩子回他屋,去往墙上挂那镜框挂那红花了。


第十三章 大饥荒(一)2.《天的孩子》P391—P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