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统一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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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的统一实是幻象,因为总共只有三十八年(280—317)。在这短暂的时期中,再历时十六年的“八王之乱”(291—306),八王之乱结束前两年,乱象已萌。晋惠帝十五年(304),匈奴人刘渊已起兵称王,四年后称帝,建国号曰汉(308),是五胡乱华的先声,亦即史称的“永嘉之乱”,永嘉是晋怀帝的年号(307—313在位)。晋实际统一的时间只有十年,所以我们说它的统一是幻象。一个“新”的王朝何以只是昙花一现,除外来的因素外,主要的内在因素有二:一是这个所谓的新兴王朝,事实上是一个已经腐败了的官僚集团,不是来自民间的新兴力量;二是自三国以降,知识分子的精英逐渐由积极的干政与参政,变为逃避现实、脱离人群。腐败的官僚集团,绝不能容纳士人中的精英,最终只有变本加厉地陈腐下去。内伤过甚,外邪一侵,王朝便如摧枯拉朽般崩溃无余。

晋的王业开创于司马懿(179—251)。司马家族上推四代均为仕宦,司马懿的曾祖父、祖父均为郡太守,父亲司马防官至京兆尹(首都市长),司马懿少年时即负盛名。汉献帝十二年(201),曹操欲征司马懿为官,司马懿以病辞,再征之,始入朝,初出任文学掾,后被任为曹操丞相府主簿(主任秘书),可见他之受器重。史称他“聪亮明允,刚断英特”,大概是事实。他与曹操所立的“世子”曹丕(即魏文帝)结纳,因而“每与大谋,辄有奇策,为太子所信重”。曹操对这位“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有雄豪志”的司马懿却不放心,他曾警告儿子曹丕说:“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曹丕不信,事事回护司马懿;司马懿也善收敛,勤勤恳恳治事,甚至“夜以忘寝”;因此曹操不再有去除他的心思。

魏文帝代汉后,司马懿自更受重用。文帝五年(224),司马懿首次领军权,时年已四十六岁,到他七十三岁逝世为止,二十七年间,他一直手握兵权,屡立战功。文帝在位六年而崩,遗命以司马懿、陈群、曹真三人辅政,并告太子:“有间此三公者,慎勿疑之。”此后数年,司马懿与诸葛亮数次战争,更增加了他的声望与权势,至诸葛亮病死于五丈原(234),他的声誉更隆,后升任为太尉,成为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当时他的政敌大将军曹爽任用颇有理想抱负的何晏、邓飏等人,欲对时政有所改变,被司马懿所杀,名流被株连者数十人,均被诛三族(249)。经此一事,司马懿已是魏事实上的统治者,不亚于当年曹操在许昌的地位。两年后他死去,长子司马师承继其权位。

司马懿历仕曹家四代四十余年,前十六年仅参与大政,魏文帝五年始获军权,在文武两途均植有潜力。他积四十余年政治上钩心斗角、挑拨离间、装疯卖狂的经验,真算得上中国历史上罕有的老奸巨猾的政客。他装病骗曹爽的那一幕很精彩:按魏齐王曹芳任用曹爽、何晏等人欲有所改革,司马懿反对,乃称病不朝(247),暗中却准备对付曹爽等人。曹爽派李胜以赴荆州任职之故,请见辞行,欲探实情。司马懿令两位婢女将自己扶出见客,手持衣落地,用指指口,示意口渴,婢进粥,懿饮粥时,粥皆沿口流到胸前,以示衰弱。又对李胜说:“你既被派到并州,该地近胡人,宜多警备。”李胜告以乃赴荆州,非并州,司马懿仍装糊涂,以示神志错乱。李胜退而告曹爽曰:“司马公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足虑矣!”曹爽信了李胜的报告,不复设备,遂为司马懿所杀。由此可见,司马懿是一位上乘演员。

他的两个儿子司马师(208—255)与司马昭(211—265)随侍其左右,在耳濡目染、耳提面命的熏陶下,均有二三十年的政治经验。诛曹爽之“深谋密策”,司马师即参与之,而且全靠其平日所密养死士三千人,才成大事。

司马师当权不过五年即逝,由其弟司马昭继之。司马昭秉政十年,灭蜀后两年离世。这十年间,他的政治地位可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语道尽。他死后,其子司马炎承继为晋王,时司马炎已三十岁,即后来的晋武帝(236—265—290)。司马炎出生时,祖父已权倾天下,所以他年仅数岁即被封为北平亭侯。他自幼生长在富贵锦绣之家,交往皆豪门世胄,是一位完全与世间隔离的公子哥儿,也是中国历史上极罕有的并非来自民间的开国之君(元、清两代情况不同),所以他的儿子晋惠帝(290—307在位)才会在听说天下饥荒时,说出“何不食肉糜”那种匪夷所思的话来。

综上所述,我们知道司马氏一家官僚,以权诈狡谋取得权势,他们不代表新兴的领导力量,只是由极腐败的世族所蜕化而成。他们在官僚集团的阴灵中摸索前进,所以人们对它寄予任何光明的期望,都是幻梦一场。

中国的士人对政治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后汉的大多数士人,虽然由汉光武帝提倡名节而逐渐抛弃社会国家的责任感,但对政治的是非,仍有不少士人挺身而出,加以评论,甚至不惜身家性命,慷慨赴义。在后汉末年的历史中,我们不难发现这类精英分子的令人敬佩的事迹。但到了魏晋官僚当政的时代,若干士人视从政为畏途。为求避祸,他们或放浪形骸,或遗世隐居,前者即有名的“竹林七贤”,后者如孙登、夏统等,隐逸山林,不问世事。且以阮籍为代表,显示他们的特质。

阮籍(210—263)是标准的三国时代的人物。阮籍的父亲曾任职于曹操,颇知名于世。阮籍“本有济世之志,以身逢魏晋之世,名士多遭诛杀,于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以为常”。曹爽知其贤,召为参军,籍以病辞,归居田里。年余曹爽即为司马懿所杀,何晏等名流均被诛戮,阮籍逃过一劫,“时人服其远识”。司马懿复征为官,司马昭曾为他的儿子司马炎(晋武帝)求婚于阮籍,阮籍连醉六十日,无法交谈乃止。钟会屡次以时政相询,想从他的话中找出毛病以便治罪,“皆以酣醉获免”。所以他的狂饮,完全是为了自卫。

阮籍反对世俗的礼节,母亲的死讯传到时,他正与人对弈,对弈者请停止,他不愿中途而废,既而饮酒二斗,举杯大号一声,吐血数升,可见他丧母之痛苦。他曾说:“礼岂为我辈设也!”所著《大人先生传》,形容朝廷的大官们与裤裆中的一群虱子相同,那些人躲在裤裆的破缝中、坏絮里,自以为合乎礼法,“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及他凭吊楚汉相峙之古战场,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他有真感情,但厌弃虚伪的礼法;有入世的抱负,但以酣醉逃避,始得善终于家。另一位与他齐名的嵇康,因为说话得罪了钟会,为司马昭所杀,不知酣醉逃难,时人哀之。

另一类隐逸之士如孙登,住在郊野土窟中,夏则编草为裳,冬则披发为被。孙登好读《易经》,善弹弦琴。司马昭派嵇康去见他,同游三年,终无一语,临行始告康:“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他看准嵇康一定会被杀,原因在于“才多识寡”,所谓“识”,是指不了解其身处之时代也。

夏统是南方人,幼孤贫,及长宗族劝其求仕,他认为此乃“浊代”,只能学沮、溺(孔子时之隐士),从此不再与宗族相见。后因母病至洛阳买药,偶遇当时权臣贾充。贾充奇其才,试以声色犬马诱之,夏统无动于衷。贾充等人皆说他是“木人石心”,任其归会稽,后不知所终。

在当时,像阮籍一样愤世嫉俗或如孙登般遗世独立的知识分子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不属于这两类的知识分子,不是如何晏、嵇康被诛戮,便是如钟会等人同流合污,渗入官僚集团成为寄生爪牙。钟会之类的廉耻丧尽之徒的丑恶面目,在五胡乱华时暴露无遗,他们的命运十分凄惨,有谁怜!

王室的陈腐与士风的颓废是晋室统一局面成为昙花一现的基本因素;促成五胡乱华出现的催生剂是司马家族骨肉自相残杀的“八王之乱”。

晋武帝代魏为帝后,鉴于曹魏孤立而亡,故大封宗室二十七王国,大国两万户,拥兵五千人;次国万户,兵三千;小国五千户,兵一千五百人。文武各官皆由国王自命,形同割据一方的军阀。晋武帝于统一后十年而崩,次子即位为晋惠帝。

晋惠帝的生母杨艳(杨琼芝)临死前为保护儿子将来继承皇位,向晋武帝推介她叔父杨骏的女儿杨季兰继为皇后。晋惠帝即位后,杨季兰被尊为太后,与媳妇贾皇后不合。按杨琼芝当年为儿子择媳妇时,权臣贾充为巩固权势,使人赂琼芝,求其女贾南风为太子妃。武帝看中卫瓘的女儿,认为贾充女“丑而短黑”,不可,但琼芝固请而允之。贾南风是八王之乱的祸首,即历史上有名的妒忌凶残、荒淫而多权诈的贾后。据记载,她曾手杀数人,“以戟掷孕妾,子随刃堕地”,又曾四处搜寻美男子,载入宫中寻乐,厌即杀之。其中一幸生者形容她“年可三十五六,短形青黑色,眉后有疵”。这位淫荡凶残的贾后擅权后,先诛杨骏,再废杀杨太后,召汝南王司马亮(司马昭异母弟)入洛阳,再诛之。如此反复屠杀,最后贾后亦被杀。

八王之乱结束前两年,匈奴人刘渊已起兵称王(304)。晋武帝短视自私的分封宗室所带来的大灾难,使中华民族惨遭蹂躏,使中华文化濒于破灭的绝境。面对历史的伤痛,人们油然而缅怀当年秦始皇不分封宗室时说的那几句高瞻远识、以生民之心为心的话(见第五章第二节)。


三国鼎立第九章 中华文化概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