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与科技
人类为了满足自身在物质上与精神上的欲望而做出的努力的总成果,我们称为“文化”。因此,我们可将文化分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两部分来叙述。本章前两节所述的可称为物质文明,下面拟概述这四百年间中华世界所创造的精神文明,包括学术、历史、文学与科学。
两汉的学术思想,大体上不脱离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范畴,由于项羽焚书及汉初挟书律的存在(汉惠帝四年,前191年,始废挟书禁令)。挟书律在秦始皇时代事实上只实行了四年,在汉代倒实行了十六年之久。我们从汉高祖将儒者的帽子拿来盛小便的故事,便可推想到汉初学术界的地位。据说当时天下的书,只有占卜之书而已。此后(前191),时人根据残篇断简加上个人的记忆,陆续整理出许多典籍,诸子百家的著述也逐渐完备。可以说两汉是典籍修补与整理的时期。在这种情况下,典籍自然出现分歧,互诋对方错乱纰缪之事,在所难免。经过澄清,留存传下来的《尚书》有两家,《诗经》有三家,《论语》两家,《春秋》三传家数更多。
武帝用董仲舒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只就政府对学术的辅导政策而言,只是政府不再设立主讲百家之博士而已,没有钳制思想的意思,百家学说照样在民间流行。故汉武帝时代是思想绝对自由的时代(第六章第二节)。刘歆整理国家图书馆所著的《七略》,包罗百家学说。其后班固在《艺文志》中记有道三十七家,九百九十三篇;法十家,二百一十七篇;名七家,三百六十篇;墨六家,八百六十篇;纵横十二家,一百〇七篇;农九家,一百一十四篇;小说家十五,一千三百八十篇;杂二十家,四百〇三篇。从这些数字,我们可以看出百家言之兴盛,证明汉武帝从未钳制思想,汉儒整理旧籍很辛勤。这是他们在学术上的伟大贡献。关于今古文之争与乎谶纬之说前已略及(第七章第二节),笔者在此处不再赘述。
两汉的经学大师,如董仲舒、孔安国、刘向、刘歆、马融、郑玄、何休、服虔等,除极少数在理论上有所补充发挥外,多属疏证训诂专家,“传业者浸盛,枝叶繁滋,一经或至数百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利禄之路然也”。《汉书·儒林传》中的这几句话,可谓一语破的,道尽了汉代学术风尚的真相。
汉代的史学,为后代立下规范,应受重视。按《尚书》只是史料,章学诚的“六经皆史”,也只是将史料与历史混为一谈的说法。孔子修鲁史作《春秋》,以主观道德标准写历史,毁誉兼有,至少开私人撰史之风。《左传》《国语》记当时各国大事,事为一篇,各自独立,并无体系连贯,亦可视为史料而非有体系规范之历史著述。有体系规范之历史著述,自司马迁之《史记》始。
司马氏自周宣王(前827—前782在位)时即为史官,传至司马谈为汉史官。司马谈自称“太史公”,因不能参加汉武帝封禅的盛典,“发愤且卒”,临死前泣告儿子司马迁,望其能承父志,继续孔子修《春秋》的志事。父亲死后两年(前108),司马迁为太史令,他“网罗天下放佚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始终,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黄帝),下至于兹”而成书。按司马迁在父亲去世以前即漫游大江南北,足迹远达巴蜀等地,对于历史上有的遗迹多做实际考察。他为太史令后,得亲炙“金匮石室”之典籍,前后至少十八年(前109—前91),中间遭李陵之祸。他受腐刑“而无愠色”,盖在忍辱完成他那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巨著——《史记》。
《史记》共有本纪十二、表十、书八、世家三十、列传六十九(不含《太史公自序》)、自序一篇,共一百三十篇,计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本纪、世家是以帝王、公卿、诸侯为主体,叙述萦绕其中心之史事。列传分为三类,以一人或数人合传者五十三;以各人特质分类的列传者十,如儒林、货殖、游侠、酷吏、滑稽等,每篇七八人不等;另有匈奴、东越、南越、朝鲜、西南夷及大宛外国列传六。班固虽然也批评《史记》,但亦承认司马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十篇年表,考核精密,贡献甚大。至于书八篇,礼、乐、律、历、天官、封禅、河渠、平准等,综述自黄帝以迄汉初两千余年来法制、社会、经济、天文、地理之变迁,包罗万象,令人叹服。《史记》本身是不朽巨著,尤其重要的是它开创了历史著作的体例,此后中国的史书(二十四史),均以之为蓝本。司马迁可以被尊为“中国史学之父”。
《汉书》是经四人之手完成的,前后凡五六十年。班彪是首著汉史之人,他受光武帝之命,撰写汉武帝以后的历史。“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班彪于光武帝三十年去世(54),其子班固于汉明帝初年受命为史官,继续父亲未完成的工作,至汉章帝七年(82),历时二十余年,成《汉书》一百篇,纪自高祖以迄王莽二百三十年间事。但八表及天文志尚未完成,即受窦宪之事的牵累入狱而死。班固的妹妹班昭,夫姓曹,世称曹大姑,奉汉和帝(89—105在位)之命就东观阁藏书续成之。班昭的学生马融推荐其兄马续“继昭成之”。《汉书》的体例全袭《史记》,但只述汉史,故称为断代史。以后各代修史,师法《史记》的体例,断代为史却宗《汉书》。故汉代的史学被中国后世史家奉为圭臬。
文学是人类精神生活品质进步的表征。汉代承继春秋、战国传留下来的文学遗产,特别是《楚辞》《诗经》及《庄子》瑰丽飘逸的文章,汉人在和平盛世优裕环境之下,充分发展他们的文学长才。
两汉最发达的辞赋,主要是由《楚辞》推衍而成的一种文体,是一种堆砌辞藻、雕饰词汇、铺张浮蔓而成的韵文。赋只求文采靡丽,对仗工稳,对于内容,并不讲求;只是描绘太平盛世的荣华壮丽、奢靡享受而已。《楚辞》因著者身处离乱之世,不自主地抒发自己对社会民生疾苦的至情,所以有人比喻汉赋有似翠华满头、艳装繁饰的贵妇,楚辞则是淡妆轻抹、临轩幽思之少妇,二者不同,时代背景使然。汉赋的著者辈出,著名的如贾谊、司马相如、刘安、扬雄等二十余人,据记载有四百余篇之多,甚至汉武帝本人也曾作赋两篇。流传下来的汉赋很少,因为它们只是美奂绝伦的木偶,没有灵魂,没有感情,但汉赋对后世的文风与文体极有影响,从后汉末年一直流行到唐朝韩愈(768—824)“文起八代之衰”后才逐渐消逝的骈体文,便是受汉赋影响而成的文体,其遗风延续了七八百年,令人震惊!不过骈体文与汉赋也有差别,亦不乏具有至情与内容者。
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很重要地位。诗是汉代始创,虽然它导源于《诗经》与《楚辞》。《诗经》与《九歌》本是民歌民谣,是大众抒发感情的心声。最初的歌谣,只不过唱出他们内心的喜乐幽怨与希冀,后逐渐发展成为五言诗。五言诗没有平仄与“绝”“律”的法则,很像信口道出的歌词,流传至今的《古诗十九首》可为代表。那种朴实爽朗的风格,与辞赋的雕琢浮夸形成对照。如左思的《咏史》诗:“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该诗直如说话一般,道尽不平之气。诗的发展,到唐代而规模灿然,成为中国文学的瑰宝。
与诗平行发展的还有“乐府”。主持皇家音乐的乐官,为皇室吉庆典礼所奏的歌谣,配上乐调,即为“乐府”。我们现在只知道当时的乐章有清调、平调、瑟调、楚调四种,合称“相和四调”。乐调已失传,歌辞传下来的也很少。后世的“歌”,如李白的《将进酒》与宋代的词,很难说与乐府没有关联。
两汉的艺术品,流传至今的很多,如彩色壁画、板画、石雕、铜铸钟鼎、浮雕等。从考古学的观点来看,这些艺术品至足显示了当时技艺的进步;从纯艺术的眼光来看,只能就艺术发展的历程去作评价。
两汉的科学成就也值得一提。历法与农业的进步有密切的关系,历法的精确,则倚赖天文学,故汉代的天文学很发达。最著名的天文学家是张衡(78—139)。他的宇宙观是“天”包“地”,天为圆形,地在其中,与另一派认为天在上覆盖下面的地的理论不同。前者被称为“浑天说”。我们现在看浑天说当然很幼稚,但地的四周都是天的想法,却接近事实,在当时,浑天说确是大胆的假设。张衡“穷研阴阳”而作“浑天仪”,能相当准确地测出若干主要星辰的移动。他后来又制造出“候风地动仪”,可以测出远地的地震。据记载,张衡远在洛阳能测出甘肃的地震。史称他的地动仪,“验之以事,合契若神”。浑天仪的制作法,没有记载;地动仪有一百四十余字的描述,是用铜制成,极尽玄机之妙。能够创造出如此精密的仪器,自可见张衡的科学素养之高,特别是数学能力之强,也显示了后汉的技艺水准之高。最令人惊异的是,张衡还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他写的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思玄赋》,脍炙人口。张衡又曾任太史令,兼通史学。
两汉及魏晋历史的演进,使中华文化奠定雏形。到“五胡乱华”之后,中华文化发生了剧烈的变动,整个中华历史展开了崭新的动向,此后的历史笔者将在下一编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