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帝的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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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太武帝(424—452在位)于439年灭北凉之后,已完全统一北方。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像前秦苻坚一样急忙率兵征服江南,而是一心一意整顿农耕,解决社会经济的根本问题。这是“五胡乱华”后,中原得以复苏的契机,也可以说是中国历史发展的枢纽。

拓跋氏在未入主中国时,本是“分土定居”,其社会形态为半畜牧半农耕,一切政治组织,均以军事部署为主,另置“八部大夫”以“劝课农耕”,兼监理境内军政等事宜。由于战争的胜利,政府照例将俘虏的敌人赏赐给有功之人。这些受赏的贵族、将士,将赏赐的人口主要分配到圈占的土地上进行耕稼,然后向他们征取定额的收获。随着征服的领地日益增多,这种类似农奴的人口数目也急剧上升。北魏并未废除中原自魏晋“五胡”时期所遗留下来的“部曲”与“佃客”制度,因为太武帝认为“五方之民各有其性,故修其教不改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其目的在于“令百姓家给民足,兴于礼义”。北魏在未统一中原以前,即鼓励百姓“人生在勤,勤则不匮”。举凡畜牧、耕织、工商等,凡足以增加生产、充裕物资之事业,北魏政府无不竭力倡导。政府甚至分发耕牛、农具给缺乏农具的农民,在耕地上标明耕者姓名,视其收获,“以辨播殖之功”。在这种政策的促进下,中原由安定而趋向繁荣。

经过百余年的屠戮、瘟疫、饥荒与流离(到江南),中原的人口减少了很多。后汉末年中原地区约有五千余万人口,到北魏时估计约有三千余万人,人口数量几乎减少了一半。中原地区称得上地广人稀,荒芜的田畴触目皆是。北魏孝文帝(471—499在位)即位后不久,因牛瘟之故,生产受损,乃下令人人均须加倍努力耕稼,并规定成年人每人“治田四十亩,中男二十亩,勿令人有余力,地有余利”(477)。这便是“计口授田”的“均田制”之发端。

孝文帝十五年(485),孝文帝采纳主客给事中李安世之言,下诏“均给天下人田”,这个自孟子、王莽以来的儒家理想终于得以实现,而且推行了两百余年,至唐德宗时杨炎实行“两税制”才正式被废除。这位中国历史上的伟人李安世,当时只是一位接待南朝遣来使节的闲官,《魏书》及《北史》均将他的传记附于其叔父李孝伯传之后,亦均寥寥五六百字。我们只知他的家学渊源是儒家,父亲李祥历官中书博士、太守、侍郎而已。

孝文帝能实施均田制的首要条件是当时的中原地区地旷人稀。拓跋氏初入中原,仍保持着部分的畜牧生活方式,常将大量民田圈为牧场,这些“苑封”或“苑牧”占地广大,逐渐因生活方式改变而流为浪费,也是实施均田制的因素之一。

均田制的大要是将田地分为“露田”与“桑田”两类,政府将它们分别授予百姓。民年满十五岁者,政府授露田四十亩,露田即不植树的耕稼之田,妇人二十亩,年老及身没则归还政府。同时授桑田二十亩,每亩之上植桑树五十,枣树五,榆三;不宜植桑树者,授“麻田”十亩,妇女减半。桑田均世业,可传之子孙,因农民住宅均建在桑田上。桑田可以自由买卖。所属奴婢不分男女,一律每人授三十亩露田,年老及身没亦归还。“丁牛”(即可耕田之牛)每头授露田三十亩,唯以四头为限,以四年为期。关于奴婢的人数,政府规定:亲王限三百人,嗣王限两百人,二品嗣王及异姓王限一百五十人,正三品以上及皇宗限一百人,七品以上限八十人,八品以下至庶人限六十人。以此计算,最低级的庶人,最高可受田地一千九百八十亩。亲王最高可受九千一百八十亩。

受田者对政府所纳的税称曰“调”。已婚夫妇岁帛一匹、粟二石;年十五以上未娶者,岁纳帛四分之一匹、粟五斗;奴婢岁纳帛八分之一匹、粟两斗五升。赋税比诸当时惯例,每亩纳税六斗约轻百分之六十。此后虽略有增加,但仍很受百姓欢迎。

实施均田的先决条件是清理户籍。自“五胡乱华”以来,百姓为了逃避苛繁的赋役,多荫附于豪强门下,被称为荫户。或“假称入道,以避课输”。但事实上豪强的保护费也很重,甚至“倍于公赋”。下均田诏之前四年,北魏政府已有整顿户籍的命令。实施均田制之次年(486),北魏政府在地方基层设置“三长制”,即五家设一邻长,二十五家设一里长,一百二十五家设一党长,皆取“乡人之强谨者”为之。然后由“三长”制造户籍册。反对清理户籍最激烈的莫过于遗留在中原的旧世族,但北魏政府严厉执行,“隐口漏丁”,一一附实。在青、冀、定等五州,北魏政府清理出十余万荫户。众人自豪强的征敛下解脱出来,成为均田制的受惠者,“于是海内安之”。494年孝文帝迁都洛阳,以雄厚之国力重建古都。据杨炫之撰《洛阳伽蓝记》所载,北魏时期洛阳“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一片富丽堂皇;而“百姓殷阜,年登俗乐”,百姓尽享歌舞升平的生活。均田制的开花结果,于此可窥其一隅。

孝文帝最震撼历史的措施,是运用铁腕彻底实行鲜卑华化的工作,任何反对在所不计,甚至将太子处死亦在所不惜。其原因颇多,但最重要的,应从他的教养中去寻求。他的母亲是中山王李惠之女,李惠是汉人,其妻为鲜卑人。孝文帝“生而洁白”,受冯太皇太后抚养教育成人。

这位冯太后的伯祖父冯跋,是“五胡十六国”时期仅有的四个汉人建国者之一(四个汉人政权即冉魏、李暠的西凉、张寔的前凉及留在北方的世族后裔冯跋在今河北一带所建的北燕)。北燕维持了近三十年(407—436),它与拓跋魏对抗不屈。冯跋死后其弟冯弘继位,为拓跋魏败,逃入高句丽被杀,一子一女均被俘,子冯朗降后官至刺史,女为北魏太武帝纳入后宫为左昭仪。冯朗坐事被诛,其女入宫受姑母(左昭仪)“抚养教训”,年十四选为太子妃,太子即位为文成帝(452—465在位),冯女成为皇后。文成帝在位十三年而崩,献文帝(466—470在位)虽非冯太后亲生,但年仅十二岁,丞相乙浑谋逆,“由太后密定大计,诛浑,遂临朝听政”。献文帝后宫李夫人于467年生孝文帝后三年即逝,冯太后对此孙儿钟爱异常(一说是她与内宠李弈私通所生之子,献文帝借故诛李弈,帝即暴崩,“时言太后为之也”),“躬亲抚养。是后罢令,不听政事”,可见“亲情”之深。

孝文帝即位时年仅四岁,冯成为太皇太后,对孝文帝之教养以及一切朝政,自然全操在她的手中,直到年四十九岁逝世为止(490),时孝文帝已二十三岁。北魏政府颁布均田令时,孝文帝年仅十八岁。

由以上所述,我们知道孝文帝是由一位与鲜卑有世仇,有志匡复华夏文物的中原世家的后裔所教育养大的。冯氏固不一定仇视鲜卑,但鄙视鲜卑文化习俗是毫无疑问的,她的伯祖父及祖父均是留在中原的世族,是志图光复的豪杰志士,她自己也是汉人“皇氏之胄”,国破家亡,委身事敌的弱女。无论孝文帝是否为她与李弈所生的儿子,如果所传属实(史家未有定论),则孝文帝是彻头彻底的汉人。撇开传言存疑不论,孝文帝是由十足中原文化的熏陶而长成的“鲜卑皇帝”,这就不难解释孝文帝为何会用铁腕手段推行全盘华化。

孝文帝在自平城迁都洛阳前(494年以前),已开始华化的工作,迁都后是全盘华化的巅峰时期。自他即位到冯太皇太后逝世为止的二十年间,北魏制礼作乐、修律定制、颁禄秩品,均常提到“周经”“汉晋”,甚至制造车辂,也要“一遵古式焉”!太庙、明堂的建立,与乎皇帝躬耕籍田,均是仰慕古制的举措,均田制更是儒家最高理想的实现,这些均在冯太皇太后逝世前实施。迁都洛阳后,孝文帝便大力改革,要彻底消灭鲜卑的习俗文化,希望鲜卑民族与汉族在文化上和血统上完全融合为一。以上是就孝文帝个人来看他大力推行华化的原因。

孝文帝的个人教养背景只是迁都的主要原因,尚有经济、军事、政治等因素,交织激荡而促成孝文帝迁都洛阳、厉行华化。

先看经济上的原因:北魏的勃兴始于道武帝拓跋珪,当时北魏都平城,北疆有柔然威胁,因此北魏设“六镇”以负防守北疆之责(397),六镇在相当于今河北北部及内蒙古一带。每镇设“镇都大将”以统率之,均由拓跋宗王或八族王公担任。驻防将士兵卒,由本族同类或被征服国家的强宗子弟为之。他们被视为国家股肱,待遇优渥。平城自为国都后,人口增加,国都中人多不治生产者,亦需大量供应。承平犹可应付,一遇荒馑则粮食奇缺,困难丛生。道武帝崩后,平城一带即连年有灾荒(409—413),两年后大饥,道有饥殍,当时就有人主张迁都于邺(今河南安阳市北部和河北临漳县西南一带),因非长久之计而止。北魏政府乃遣贫困之鲜卑人南下就食。即令不是荒年,平城也要用牛车将粮食从南部运输给养,其艰难可知。北魏政府曾诏令天下每十家发一牛,以供输粮到平城。孝文帝十七年(487),平城一带遭遇大旱灾,又逢牛瘟,“野无青草”,孝文帝“寤寐思求”,也束手无策。最后,他将宫中衣饰珠宝等物,包括乘具弓矢,“出其太半”,分赐百官士庶及“六镇戍士”,以纾解民困于一时。同时,中原自实行均田制后,生产增加,农业经济欣欣向荣,自较平城在粮食上朝不保夕的窘境要优裕得多。

其次是军事与政治上的原因。北魏的强敌柔然虽然在429年为太武帝所大败,但不久即重振势力,十年后乘太武帝征北凉时(439)进袭平城,使“京邑大骇”。四年后太武帝再亲征柔然,被围于鹿浑谷六日始解围。此后柔然骑兵仍不时掳掠北疆,双方已无大规模战争。450年北魏有南侵企图后,刘宋即思联络柔然以制魏。478年萧道成遣骁骑将军王洪轨(另作王洪范)出使柔然,“克期共伐魏虏”。次年柔然发兵三十万攻北魏,去平城七百里,“魏虏拒守不敢战”。萧道成以初称帝,“不遑出师”。柔然对联南齐以攻北魏的企望很浓,其国相致南齐书有云:“虽吴、漠殊域,义同唇齿,方欲克期中原,龚行天罚,治兵缮甲,俟时大举,……扫殄凶丑,枭翦元恶(北魏)。”此事发生在孝文帝十一年(481)左右。平城距柔然太近,始终受柔然威胁,而中原距离平城遥远,一旦有变,只能“轻骑南出”加以镇压,这种“遥控”的情势,很可能腹背受敌。迁都洛阳可以消除柔然威胁中枢,又可以震慑中原,攻防南朝。自拓跋入主中原,南征北讨,对汉人及其他民族,均十分残忍冷酷,反抗之武装行动不断发生。孝文帝即位之年(471),中原即有三次变乱,以后几乎连年爆发叛乱,直到494年迁都洛阳时,西北尚有大规模(十万众)的武装抗变。基于内外军事政治情势的考虑,迁都洛阳实有必要。纯就经济的立场,孝文帝考虑迁都到邺,因为北魏“国之资储,唯藉河北”。494年,他曾在邺宫朝群臣,似曾计划迁邺。但邺在黄河以北的大平原上,暴露在柔然的威胁下,无险可守。洛阳虽然残破,但有:黄河天险,又是华夏政治文化故都,且对南朝及对震慑中原用兵方便。

基于以上原因,孝文帝毅然决然迁都洛阳,又于495年六月下诏“人死葬河南,不得还北,于是代人南迁者,悉为河南洛阳人,……九月,六宫及六武,尽迁洛阳”。一个新纪元由是开始。

以上就孝文帝迁都洛阳的文化背景、经济及军事政治因素一一做了分析。孝文帝迁都之后,其华化措施转入革命性阶段,其主要的约有下列数项。

第一是有条件地禁止鲜卑语。任职朝廷之人,年在三十岁以下者,一律从“正音”(汉语),不从者“降爵黜官”。换言之,务公职而年在三十以上者,因“习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故听之。民间则不禁,甚至令人以鲜卑语译《孝经》,以教“国人”。事实上,在孝文帝时,朝廷已通行汉语,因为禁鲜卑语之诏令下后,史籍中并无因犯禁而获罪之记载。同时朝廷对六镇并不禁鲜卑语,因为六镇通用鲜卑语“宣传号令”,其他民族服役于六镇者亦多,大体上是汉语、鲜卑语并行。事实上,终北朝之世,鲜卑语仍很流行。颜之推《颜氏家训》那段有名的话,足以证明。他说:“(北)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北齐(550—577),距孝文帝禁鲜卑语已六七十年,公卿仍要解鲜卑语的人“伏事”。北周武帝(561—578在位)仍有时用鲜卑语对群臣说话(他来自六镇),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是改胡姓为汉姓。鲜卑本无姓,开化后始有姓氏,多由部落之名转化而成,多为数个音节,音成汉字,十分不便,且增加了汉胡隔阂。孝文帝乃自将拓跋改为“元”,其他均改为单音,亦有少数例外,如“乙旃”改为“叔孙”之类。例如“独孤”改为“刘”,“须卜”改为“卜”,“吐伏卢”改为“卢”,等等,计一百一十四姓。在此以前即有改姓之事,如孝文帝之父皇献文帝,即将其兄弟七人均改姓,如“纥骨”改为“胡”,次兄“普”改为“周”,再次兄“拔拔”改为“长孙”等。

其他如改官制、禁胡服、倡胡汉通婚等措施,均在迁洛阳之前已开其端,到洛阳后只是更厉行而已。其中胡汉通婚之先例很多,北魏共有皇后二十五人,汉人占十一。孝文帝的祖母冯氏、母亲李氏,均是汉人。孝文帝二十六年(496),孝文帝为他的六位弟弟指定六家汉人世族通婚,要求他们将此前所娶的妻子均改为妾媵(司马光很反对此举),以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准。他自己则同时纳中原“衣冠所推”的四世族的女儿入充后宫。因为他“雅重名门”,实亦有笼络中原名门望族以巩固统治权之用意。他将门第按官位分为甲、乙、丙、丁四等,使这些世族与政权的利害一致。

反对“变俗迁洛”的人仍然有,但势力不大。首先是身体“肥大”“不好读书”的皇太子恂,他因不喜“河洛暑热”,想“轻骑奔代”,事发后被废为庶人,不久被赐死,时年十五岁。此外,有大恩于孝文帝的鲜卑元老重臣穆泰(冯太后曾幽孝文帝,欲废黜之,穆泰切谏乃止)与“早蒙宠禄,位极人臣”的鲜卑名将之后陆睿、元丕等反对迁都,阴谋叛变,史称“代乡旧族,同恶者多”。这批人事先似乎要拥立太子恂,太子被赐死后,他们拟拥立朔州刺史、阳平王拓跋颐为帝,阳平王阳许之,但即密表告帝,故叛变并未发起即被平定,叛党“麾下”亦不过数百人而已。孝文帝英明果决,能控制全局,故虽有反对,均不能影响他的华化政策。可惜他迁都仅五年而崩,年仅三十三岁。


第十二章 旧文化的再生中原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