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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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孝文帝迁都洛阳到六镇叛乱的三十年间(494—524),荒芜残破、迭遭兵祸的洛阳,再次从废墟中建立起来。《洛阳伽蓝记》所载“京师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户十万九千余”,每户以五人计,有人口五十余万,有庙宇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各地商贾云集,丝竹讴歌,楼观出云,“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柏,绿柳垂庭;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洛阳逐渐成为中原经济、文化的荟萃之地。但作为首都的洛阳,在政治上遭逢困难。

孝文帝次子元恪继位为帝,称宣武帝(500—515在位)。宣武帝笃信佛教,“每至讲论,连夜忘倦”,又喜营造石窟,供奉佛像,荒怠政事,其时已出现财用不足的情况。而他又嬖溺近幸,逼反弟弟京兆王元愉。宣武帝在位十五年间,社会上爆发了十次规模较大的叛乱,其中四次是“沙门”所领导(孝文帝时有两次和尚作乱),社会并不是很安定。他最重要的“改革”是立太子而不杀其生母。按北魏自道武帝(386—409在位)开始,为防止外戚及母后擅政,乃仿汉武帝故事,立太子即杀其母。宣武帝皇后高氏生子,早夭,仅一女。时常入宫与帝讲论佛教的胡姓尼姑,活动帝之左右说她的侄女胡充华很美,帝纳之入宫,旋即诞生一子(510),充华被封为华嫔。时宣武帝已二十八岁,仅此一子,自特别爱护,两年后立此独子为太子。大约是佞佛的原因,宣武帝竟不杀其母。宣武帝之子即位时年仅五岁,史称孝明帝(516—528在位)。幼主即位,势必引起太后(胡充华)“临朝称制”。胡太后统治期间,朝纲混乱,后引起六镇之乱,使北魏一蹶不振。

中国史家传统上对“女主”当政的评价,多强调其个人生活“淫乱”,以之为评判准绳,似欠妥洽。如胡太后“逼幸清河王怿,淫乱肆情”,北魏后宫类似之事甚多,不只胡太后一人如此。我们认为列论女主,不当丑化其乱搞男女关系这一点。主大政的人,无论男女,均宜凭其施政以臧否之。评述胡太后、武则天或慈禧太后等历史人物,应持如此观点才公平。胡太后当政约六年,因笃信佛教,大肆营造,“费用不可胜计”。“至于官私寺塔,其数甚众,……自迁都以来,年逾二纪(二十余年),寺夺民居,三分且一”,自然民怨沸腾。再加上她施舍佛寺,赏赐宠幸,“动以万计”,国库耗罄,乃预征田地赋税六年!同时加重捐税,于是“百姓怨苦,民不堪命”,这是致乱的主因。

北魏徵服中原全凭武力,设置六镇以防柔然的主力,仍是以拓跋氏原有的那批剽悍武士的苗裔为骨干。迁都之后,到中原已经华化的宗室华胄享受富贵荣华,留在边疆捍卫国土的将士戍卒,逐渐由不受重视到受轻视,被视为“厮养”,“有同奴隶”。“而本宗旧类,各居显荣,顾瞻彼此,理当愤怨。”尤有进者,这些“本宗旧类”的“凡才”,被政府委派到六镇做镇将,他们视半开化的同族为贱民,“专事聚敛”而已。孝明帝八年(523),柔然入侵,变乱遂起。

六镇变乱爆发时,胡太后已被权臣元叉所幽禁,故她对此次变乱并不负直接责任(525年始再临朝)。元叉将他的政敌于景贬去做镇将,及柔然入寇,镇民请粮,于景不肯给,镇民不胜忿,遂反,执景杀之,“诸镇华、夷之民,往往响应”,叛军蜂起,拥众建国者、称王称帝者,计有二十余人之多。六镇叛变,无疑是国防军全叛。孝明帝束手无策,乃诏今山西北部一带世代均为“领民首长”的尔朱荣助战。尔朱荣的高祖父尔朱羽健从道武帝征战立功,道武帝“割方三百里地封之,长为世业”,至尔朱荣袭爵时已逾百年。“荣洁白,美容貌,幼而神机明决”,治军严肃,六镇之乱初起,即立军功,声势日益壮大。时胡太后鸩杀其子孝明帝(528),立年仅三岁之稚子为帝,尔朱荣“大怒”,对孝明帝之死提出明目张胆的抗议,并进兵洛阳。胡太后自落发为尼,冀可苟活,亲向尔朱荣“多所陈说”,但“荣拂衣而起”,将胡充华及幼帝均沉之于黄河。太后之心腹大臣两千余人,全部被杀死。尔朱荣另立元子攸为帝,即孝庄帝(528—530在位)。时河北叛军首领葛荣率兵“众号百万”进兵洛阳,尔朱荣“率精骑七千”亲入敌阵,大破葛军,生擒葛荣于滏口,数十万“大军”全是裹胁而来的平民,一哄而散。尔朱荣之声威已达顶点,进位太师,颇有董卓第二的作风。年已二十四岁的孝庄帝不甘做傀儡,乃计杀尔朱荣于宫中,尔朱荣时年三十八岁。尔朱荣的侄儿尔朱兆率兵复仇,破洛阳,孝庄帝被俘而死。尔朱兆才能逊于尔朱荣远甚,无力负起澄清变动局势之责任,野心家相继崛起,中原分裂为两国。

原为尔朱荣部将的高欢,奉尔朱兆之命抚辑原属葛荣的六镇降众。高欢是鲜卑化了的汉人,出身贫苦,但饶有野心。与尔朱兆决裂后,高欢进兵洛阳,另立一位皇帝,自称“大丞相”。六镇之一武川镇的大部分戍卒于变乱起后由今陕北一带南下,后归属宇文泰,泰据长安,亦称“大丞相”,另成一势力,与高欢抗衡。此后数十年间,高欢在邺,宇文泰在长安,各拥一个傀儡皇帝。史称东、西魏。其嬗递如下:

北齐于577年为北周所灭,三年后杨坚代北周,中原分裂了四十余年复归统一。中原在少数边疆部族统治扰攘了二百七十余年后(304—581),占绝对多数的汉人重新掌握政权。

东魏的高欢颇知笼络汉人,他起兵时即以“不得欺汉儿”为誓。其号令鲜卑军士谓:“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妻为汝织”,鲜卑人的衣食都依赖汉人,为何还要欺凌他们!因此关东的汉人大世族都与他合作,其结果是巩固了他以今河北、山东、山西、河南、苏北一带为基地的政权。他死后不久,其子高洋于550年废东魏,自称帝,史称北齐文宣帝(550—559在位)。东魏、北齐有人口约两千万,农产富饶,又收盐铁之利,是当时鼎立的三个国家中(南朝梁末陈初)最富足的国家,由于均田制仍然被实行,故民生安定,国库充裕。但新得势的鲜卑豪宗,“聚敛无厌,淫虐不已”。北齐最初十年尚能秉承高欢政策,与汉人世族合作,此后排汉与汉化两大势力在朝廷中斗争,互有消长。鲜卑权臣贵胄之排汉者,动辄称“汉儿文官”或者“汉狗”,均认为须将后者“杀却”。他们对汉民更是恣意奴役和剥削,“赋敛日重,徭役日繁,人力既殚,帑藏空竭”。于是朝廷开始“卖官”,买得官位的人,上位之后“竞为贪纵,民不聊生”。皇位的争夺,益加深了北齐的危亡。北齐二十八年的历史中,除高洋在位九年,余下十九年换了五个皇帝,可见政局之不稳定。

反观西魏、北周,情况则与之迥异。宇文泰的先世是鲜卑的贵族,于北魏时居六镇之一武川镇(今内蒙古武川县境)为将,至宇文泰时已居该地四代。六镇叛变后,北魏欲借柔然兵平乱,柔然攻占六镇后烧杀掳掠,残破之余,饥荒踵至,宇文肱全家赴河北就食。宇文肱旋即参加叛军,不久阵亡。其三子宇文洛生参加葛荣军队,以功封王,后为尔朱荣所杀,宇文洛生之子宇文泰被收编进尔朱荣部将贺拔岳部,时年十八岁。宇文泰随贺拔岳入关中,至贺拔岳被杀,其部属均来自武川镇,故宇文泰被众人推为统帅,后逐渐扩张,遂拥有关陇之地。初时宇文泰的军力不过万余人,因自武川逃到关中的人数亦不多,只有招募汉人充当,其军队本质上遂有了变化,为后称“府兵制”的起源。

543年,宇文泰为高欢所败,军力损失十分之六。为了重振军力,宇文泰只得广募关陇人为兵,不分胡汉,由各大世族的领袖率领,亲选乡亲为军。宇文泰恢复鲜卑旧日的八部制,设置“八柱国大将军”统率之(实际上只有六柱国,有二柱国并不统军,只有称号),每位柱国大将军统兵八千人,下设十二“大将军”各统四千,共计有精兵四万八千。为了消除种族界线,统帅中的鲜卑人已改用汉姓者,一律改为鲜卑的复姓,汉人统帅也改鲜卑姓,如部将李弼被赐姓“徒何”,杨忠被赐姓“六茹”等,这与孝文帝之改胡姓刚好相反。士卒则一律以主帅的姓氏为姓氏,这是复古到部落军团制度。军士的地位比六镇时期“役同厮养”的军士的地位提高了许多,这些军士被称为“府兵”。这是一支直属于皇帝的禁卫军性质的劲旅。后来政府在农民中三丁选一充当府兵,因为有事才出征,无事则每年服役一月,且作为府兵可免赋调,故农民乐为之。北齐是有事征发农民为兵,北周是选择农民,加以训练。由于这个差别,军力的强弱自见,唯两国亦有一相同之处,即军队已非胡人独占了。

宇文泰竭力笼络中原大世族,笼络关陇的世族自不必说,对于关东的大世族他也尽量招揽。八位柱国大将军及十二位大将军结成一个关系紧密的集团,对后世政治影响深远。柱国大将军李虎的孙子即李渊;柱国大将军独孤信的四女即李渊的母亲,七女是柱国大将军杨忠的媳妇,即杨坚的妻子,隋炀帝的母亲,所以李渊和隋炀帝是姨表兄弟。这个所谓的关西世族,对隋、唐两代的政治有不可忽视的影响。

宇文泰又乘南方有侯景之乱,于553年取得蜀地,次年攻破江陵,缢杀梁元帝,将势力南伸到今湖北一带。他在征服蜀地时,驱僚族数十万口,占领江陵后掳百姓十余万口,均送入关中为奴,以增加生产。宇文泰早已是事实上的皇帝,但他表面上仍奉拓跋氏为帝,直到556年逝世为止。其子宇文觉立即代魏,史称北周。北周最有影响的是武帝(561—578在位),他是宇文泰的四子,即位时年十八岁。在他统治的十八年内,有三件大事值得一提:一是改进府兵制,将农民收容于府兵中,前已提及;二是普灭佛道;三是灭北齐而统一中原。

佛教传入中国后,在中国分南北两个不同的方式发展:南方寺庙虽也发达,但由于南方有北方带去的魏晋老庄思想的传统,所以南人穷研佛经,探索其经义,使佛教成为“三玄”之一。南方僧尼虽多,但地广人稀,并未引起严重的经济问题。北方则不然。佛教在北方所传为“大乘”,偏重因果报应轮回之说。“五胡乱华”初期的匈奴人如刘渊等人,虽染中华文化,但陶冶不深,而士卒则不然,一旦得势,野性难驯,凶残淫虐之性,恣意发挥无余。佛教的轮回因果报应之说,使这批暴戾嗜杀的蛮族,恐怕死后入地狱受酷刑而有所节制,因而成为无法无天情况中的一种无形的法律。西域僧图澄即以此戒石虎、石勒的凶残性行。石虎更加上民族的色彩,认为佛是“戎神”,他是胡人,“应兼从本俗”。在这种形势下,佛教大盛,庙宇营建,出家者众。这些人的出家动机复杂,有的只是求佛庇护,有的则是求温饱,一些公卿们则因君主笃信佛教,逢迎上意而已。来自西域的鸠摩罗什宣扬大乘,学行优异,深得众信,声势浩大,后秦主姚兴(394—416在位)复大力倡导。在这种情况下,佛教徒自是良莠不齐,奸宄混匿。与此同时,五斗米教亦仿佛教脱胎换骨,而另成一个争取显贵与群众的集团。所谓“道教”,虽奉老子为教主,但并不阐发老庄哲理,而以炼丹求药致长生不老以取信于人,也能迎合半开化的君主及一般人的胃口,于是在中原遂有了佛道之争,与南方的佛道哲理交相激荡融通不同。

第一次佛、道的冲突发生在北魏太武帝二十三年(446)。太武帝笃信道教寇谦之的“仙化”之说,宠臣崔浩亦信道。是年太武帝到长安,知一座寺庙中的和尚饮酒,搜索之下,发现私藏大批酿酒用具。又有“密窟与贵室女私行淫乱”,并藏有武器及官吏富室寄存之财富,数以万计。崔浩进言毁佛,于是太武帝下诏“诛长安沙门,焚破佛像”,敢有隐匿沙门者,诛满门;又通令全国(时已统一中原),“自今以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象泥人铜人者,门诛。……沙门无少长悉坑之”。有少数和尚逃到江南。这道禁令厉行了六年,太武帝死后(452)才被废除。经此浩劫之后,中原的佛徒公然组织民众武装叛乱,见于记载的有四次。孝文帝曾诏令:“比丘不在寺舍,游涉村落,交通奸猾,经历年岁。”政府令民间不得收容这类游方和尚,盖恐怕酿成赤眉、黄巾之祸。

北周武帝的禁佛与上述的原因不同。他本人信儒,想用理说服释、道两教。北周武帝八年(568),他曾在大德殿召集百官、和尚、道士等于一堂,亲自为众人讲解《礼记》;次年又在同一地方两次召集同样的两千余人“讨论释、老义”,亲评三教优劣存废;四年后再集众辩三教先后,结论是儒、佛、道的次序。数次辩论之后,北周武帝乃于574年下诏“普灭佛、道二宗”。他要消灭的不只是佛教,道教也在内,与北魏太武帝主要站在道教的立场上有别。

北周武帝普灭佛、道的主要原因是经济原因。孝文帝时中原的僧尼总数约八万人。五十年后,僧尼总数增加到二百万人左右,差不多占全国人口的十五分之一,很显然是“假慕沙门,实避调役”的贫农太多之故。中原分裂为两国之后,北齐僧尼的人数在二百万左右,北周约为一百万,但北周总人口少于北齐,物产也远不能与北齐比拟,相形之下,社会因僧尼逃避役调而加重了很多负担。北周如欲征服北齐,必先充实国力,强迫僧尼还俗,是增加劳力投入生产的最佳办法。当时即有人认为有德的穷人要纳调赋,无行的富僧却免一切赋役,实在是不公平。有人建议僧侣必须服兵役,否则纳免役费,但未提到寺产缴赋调的问题。所以几经在学理上的辩论后,北周武帝下令将全国寺庙的资产全部没收,近百万的僧侣全部纳入均田户,投入生产,壮丁编入军队。他未如北魏太武帝“悉坑之”那样恨沙门,因为动机不同。道教的命运也是一样。

普灭佛、道之后,百姓负担合理,生产增加,军力充实,所以三年后(577)北周武帝伐北齐,完成统一中原大业。自北魏分裂为二后,东西对峙,常有战争,互有胜负。北周与南陈之间,也有交往,因南陈欲消灭据长江上游今湖北一带的后梁(为北周附庸),故与北周常有冲突,也互有胜负。至571年,南陈宣帝(569—582在位)遣使入北齐,欲联军攻北周。齐人弗许。次年北周遣使入陈,说合纵以攻齐。陈宣帝心动,想借此收复淮南之地,乃与北周联盟攻北齐。北周武帝于普灭佛、道后,实力增强,加上“不度德,不量力”的南陈助长声势,于576年十月率大军伐齐,次年正月入邺,北齐亡。南陈欲乘机攻取淮北,于是年九月北伐,为北周所败,溃回长江,淮南悉入北周版图。

北周武帝是一位杰出的君主,可惜统一之后仅年余即英年早逝。子继位,荒淫无度,两年而崩,年八岁之子宇文阐立,由杨坚辅政。杨坚是八柱国大将军之一杨忠的儿子。杨坚辅政,准许佛教再合法化,并发还部分寺产。小皇帝继位不到三年即被废,杨坚即位(581),史称隋文帝。隋、唐的发展,转入中国历史的另一阶段,关于这一时期的历史,笔者将在第四编叙述。


孝文帝的华化新民族的旧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