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经济社会
辉煌灿烂的唐代文化,建立在唐代殷庶的农业基础之上。富裕的农业,带动了工艺的发达和商业的兴盛。在这种社会经济繁荣的情况下,唐人才能以其充沛的精力糅合南北文化,吸取四方文化的精英,进而创造出崭新的文化,照耀古今。
唐代将儒家的最高理想均田制付诸实行,使得农民生活充裕,益以政治清明,故农村经济殷富,形成“古昔未有”的康乐社会。繁荣农业经济,还要靠农耕技术的改进与灌溉工作的发达。唐代耕稼用的犁很先进,他们的耕犁是由十一个部分组成的,可以分别深耕或浅耕。打碎泥土块、芟除杂草、碾平田面等工作,均有特制的农具,既省人力,又可增加生产。灌溉用的辘轳式足踏汲水车,早已被普遍使用。人们还发明了“筒车”,其形状如纺纱车,沿车轮系以一圈空竹筒,旋转至低处时在水中舀水,旋转至高处时将水泻出,利用水力使之旋转不息。这种“筒车”日夜均可工作,不费人力。车轮直径大的,可以将水引至高地灌田。同样,利用水力碾谷米的技术也很进步。
发展农业的工程,以开河渠、筑堤堰、凿水井最重要。唐代设有“都水使者”,主理水利事务。因为唐王朝幅员广阔,水利工程亦按地理区分。大体北方重开渠引水,以往遗留下来的河渠如郑国渠,均予以重新疏浚。新开的渠道很多,以河套地区的唐徕渠工程最大,受益的田亩最多。该渠长两百一十二公里,有支渠五百余条,习称“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应自此开始。南方因雨量大,故多着重蓄水及引水工程,兴建堰塘陂堤居多。从唐开国至玄宗时为止,一百三十年间,全国各地兴筑的水利工程,可考者有百余处之多。如此重视水利灌溉,故耕地增加,生产随之,人口亦然。到安史之乱前一年(754),全国人口已近五千万,比太宗时增加了三倍,已略超过隋代极盛时之人口。
农业兴盛自然会带动工艺发展。唐代的工业,主要由政府管制和倡导。官营的工业有严密的组织。其主管有三:工部,掌天下百工;少府监,掌百工技巧之政令;将作监,掌全国修建土木工匠之政令。少府有工匠一万九千八百五十人,将作监有工匠一万五千人。这些工匠按工作时日分为三类:一是长期工匠;二是每年为政府做工自二十日至三个月不等的工匠;三是临时受雇,称为“和雇”,和雇者亦可能改为政府正式工匠。因故不能如期为政府工作的工匠,亦可出资请人代替。政府负责传授工艺技能。细缕之工要学四年才能毕业,以下三年两年不等;学制冠冕巾帻的,只学九个月。工作不力者,笞四十,开除工籍;私制武器者,处死刑。
唐代的工艺业,主要控制在政府手中,种类很多,如织染业、矿冶业、造船业、制瓷业、造纸墨业,等等,无所不包。择要概述如下:
织染业分布、绢、絁、纱、绫、罗、锦、绮、
、褐十类;练染分青、绛、黄、白、皂、紫六色。成品又按品质优劣分等,以绢为例,便分为八等。从织染业的种类与颜色分类之精密,可见其进步。从当前保存的唐代绘画中,我们可见其仕女服装图案之精美与色彩之和谐,织染业技艺优越之端倪已现。由于农民要纳绢(调)与政府,故纺织业在民间也很发达。
矿冶业以银、铜、铁、锡为主,全国约有一百六十八处矿山开采此四种矿产,其他如金、铅、水银、朱砂等均有出产,数量不大。就产量最多的铁而言,年产量亦不过两千余吨的样子。不过就当时的技术条件而言,也颇为可观了。与矿冶有关的铸造工艺很进步。唐代已能金银合铸,镀金、镀银的技术也研制成功。唐代遗留至今的金银器及铁制的农具或其他工具,均能很清楚地显示出唐代铸造技术进步的实况。
造船业公私营并盛。唐太宗欲征高句丽,命人在江南造船四百艘以运军粮(644),四年后亦以欲平高句丽之故,在剑南道建军舰,“伐木造舟舰,大者或长百尺,其广半之”,经长江而至莱州。此次造船,因役民过甚,曾引发剑南道民变。
制瓷业是中国最发达的工艺。唐代瓷窑遍布各地,产量很大,以邢窑(在今河北邢台)、越窑(在今浙江绍兴)最有名;前者生产白瓷,后者生产青瓷。“唐三彩”是以黄、绿、青三色为主要装饰颜色的彩色釉陶器,其艳丽生动,早已脍炙人口。纸、笔、墨在南朝已有很大进步,唐代更加改进,宣纸在当时已驰名遐迩。
百姓生活富裕,工艺发达,商业自然兴盛。促进商业发展的几大要素为货币、度量衡制与交通,唐代在这些方面都具备良好的基础。唐高祖称帝后不久,即统一全国货币,废隋的钱币,制造“开元通宝”钱,为此后物价稳定、商业发达奠定优良基础。唐太宗初年一斗米值三四钱,至玄宗时经历一百二三十年,一斗米值十三钱,物价稳定,可见一斑。唐代交易媒介除钱币外,亦可用绢、布等计算。度量衡制分大、小两种,是隋的制度,唐朝沿袭未改。所有尺、斗、秤都于每年八月由官府检定一次,没有差谬,然后使用。唐朝特别重视交通。陆路交通以长安为中心,辐射到全国的有五条干线,分别到达剑南道、岭南道、河北道、河东道、陇西道。每三十里设一驿站,备车马舟楫等交通工具以及旅舍,供往来商贾及官吏之用。驿站还负有传递政府公文的职责。驿站用马匹作接力赛的方式传递紧急文书,有三日之间将诏令送八百余里远的记录。全国驿道有四万余里,陆驿一千二百九十七处,水驿二百六十处,水陆驿八十六处,真正做到了四通八达。“交货往来,昧旦永日(昼夜不停)”,是当时的写照。
当时商业的重心很多,遍及全国,仍以长安为最大。长安是东西长约十八里,南北广约十五里的一个长方形城市,居民最多时达一百万。街道似棋盘交错,东西大街十四条,南北大街十一条。皇宫在北,城南为商业区,东南区是中国商人,西南区是胡商。贯通南北正中的名朱雀大街。各城市皆设“市令”,管理商业,“楚斥非违之事”,规定日中开市,日入前散市,以击三百下为号。各行工业界,有类似行会的组织,定有行规和行神,每行设“行老”主持内外大事。产品均有定价,以免同行恶性竞争。一切均井井有条。
历史记载当时之富商巨贾各地都很多。长安的富商邹凤炽家中“金宝不可胜计,常与朝贵游,邸店园宅,遍满海内”。他对唐高宗说,愿以一匹绢买终南山一棵树,山之树已尽,而他的绢还有余。中国历来贱商,但唐代的富商常招纳四方名流,加以供养,朝廷很多大官,“往往出于(其)门下”。商人甚至还参加宫廷宴会,向皇帝夸耀其财富。中唐以后,商人可出钱买官。江陵富商郭七郎输朝廷数百万钱,买到横州刺史;有的商人贿赂藩镇,以求保荐到朝廷为官。
随着工商业的发达,有些新事物也开始出现。如“飞钱”,即现代的汇兑券;“夜市”原是禁止的,但长安、成都、扬州都有了夜市;市郊临时摊贩曰“草市”,不定期聚贩曰“虚市”。此外,唐朝还开政府放高利贷之先端,高祖元年(618)朝廷设置“公廨本钱”,借贷与商人,借钱五万者,月纳息四千,差不多等于年利百分之百。到商业兴盛后,商人的游资增加,高利贷盛行。“质库”是有抵押品的贷款机构,即当铺的前身。
唐代的税收,常随时而变,大致安史之乱前后有比较大的改变。以盐为例,唐玄宗以前,盐由户部经营,每斗盐值十钱,等于无税。安史之乱后,朝廷财政支绌,乃每斗加百钱出售(758),价一百一十钱,加价十倍;到唐德宗九年(788),每斗盐增至三百一十钱,三十年间,盐价上涨三十倍,于是“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结焉”。产盐地区的大商从中牟利,竟加倍价钱出售。贫者与富人对盐的消耗量相差极有限而负担一律,故“民始怨矣”。
唐初无酒榷,安史之乱后数年,唐代宗下诏(764)征酒税,按月缴纳,随即分税为三等。唐德宗三年(782),朝廷禁止天下私自买卖酒,由政府自设店专卖,“收利以助军费”。民间可以酿酒,称为“酒户”,买卖酒则由“官店”负责,违者处罚很重,甚至会被没收家产,“连累数家”。后来有些地区连酒曲也要征税,都是为了“资助军用”。
茶税也是唐德宗时开征(793)。茶分三等征税。唐文宗问郑注“富人术”,郑注回答是征茶税。于是唐文宗派王涯为“榷茶使”。唐宣宗初(847年左右),有三人私贩茶叶各满三百斤,皆被处死以刑。因茶税太重,私贩很多。数年后,宰相裴休“立茶税十二法,人以为便”,“十二法”尚以为便,可见晚唐茶税之繁苛。
在安史之乱以前,上述盐税、酒税、茶税均未征收。一般工商业如邸店、行铺、炉冶均只按一般租庸调加倍征收。邸,即商人住宅,店是商店;行,即小工厂,铺即店面;炉冶,即炼铸金属之工业。盛唐时期的工商业税收很轻,这也是促成工商业繁荣的原因。自唐肃宗开始,朝廷巧立名目,各种苛杂蜂出不绝,有房捐、贯率钱(资产奴婢交易税)、口算(畜牛羊税)、青苗钱(苗一亩征十五钱)等,民不聊生,故“怨讟之声,嚣然满天下”。至于各地藩镇,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更是肆无忌惮。百姓在暴敛之下呻吟,工商业自然萎缩。所以唐玄宗之后,唐朝不仅政治军事与国势衰象毕露,在社会经济上亦复如此。
唐代经济繁荣,百姓生活水准提高,婚丧娶嫁,多事铺张。普通人结婚,“出财会宾客,号‘破酒’,昼夜集,多至数百人,贫者犹数十”,“杂奏丝竹,以穷宴欢”,一场喜酒,“动辄万计”。丧礼则更靡费。丧家在各项准备未周全时不通知亲友,送葬时力求民众,“既葬,邻伍会集,相与酣醉,名曰‘出孝’”。道旁设祭的“祭盘帐幕,高至九十尺,用床三四百张,雕镌饰画,穷极技巧,馔具牲牢”。甚至有出丧时演戏以“娱”缞绖者,贤子贤孙,皆“辍哭观戏”!路祭各出心计,“竞为新奇”,柩车暂过,皆为弃物矣。“盖自开辟以来,奠祭鬼神,未有如斯之盛者。”
至于一般高官巨贾平日之生活,更是奢侈靡费,一饭之资令人咋舌。宦官鱼朝恩宴郭子仪,“出钱三十万”,折合当时市价可买两千多石米。“闾里无事,乃有堕业之人,不顾家产,朋游无度,酣宴是耽。”上下均如此享受生活。至于文人雅士,更是放纵豪饮。宰相裴度在其别墅“绿野堂”中,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名士皆从之游。大学者杜佑也在别墅中“与公卿宴集其间,广陈妓乐”。长安的平康坊是妓女集中地,“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这大约是李德裕鄙视进士的原因之一。盛唐是一个歌舞升平的社会,毋庸讳言,尽情享受生活,是其流弊。
唐代的习俗也影响了邻近民族如日本、朝鲜等,前已述及,流传到今的也不少:玄宗生日是八月初五,定为千秋节,“咸令宴乐,放假三日”;花朝日,采百花蒸糕;重阳日登高;八月十五互送“月饼”,“取团圆之义”;茶道,源于陆羽《茶经》三篇;如焚“纸钱”以祈福;如斗鸡、打球、拔河、博弈(玄宗时最盛)等。虽不一定全部创始于唐代,但充实定型,则在此时。
唐代习尚未流传下来的,是其男女的伦理观念。盖自刘渊称王(304)至唐统一,历时三百余年,胡族的君长固多十分华化,但胡人的习俗影响社会很深,其中妇女地位高,男女关系自然,无视于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等,是其最显著者。武媚曾以“更衣入侍”唐太宗,唐高宗娶其亡父之妾,且立之为后,并生了四子一女,此子女与高宗的关系是父子抑或“兄弟”,唐人并不计较。骆宾王讨武则天的檄文也只骂她“地实寒微”,没有说她牝鸡司晨那类女人不可干政的话。唐玄宗于宠妃武惠妃死后不乐,有人告之其媳妇寿王妃杨玉环很美,这种话在宋朝之后的世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在唐代人们竟能建议玄宗不妨找媳妇来代替死去的武惠妃,足见时人心中伦理观淡薄。自唐高祖到唐肃宗,唐室公主改嫁的有二十多位,其中许多公主还是三嫁、四嫁。唐律有“夫妻不相安谐”者可离婚;倡导儒道的韩愈,他的女儿也曾离婚改嫁。不过,未合法离婚而再嫁(重婚),仍为法律所不容。
男女之防嫌,在唐代极为开放。妇女可以骑马代步,不必坐在密封的车轿中。虢国夫人清晨便“骑马入宫门”,“三月三日天气清,长安水边多丽人”,证明唐朝的女性不是被锁在深闺中,可以户外游乐。男女杂座饮宴、郊游亦极普遍,他(她)们初春时到郊外“为探春之宴”。至于文人骚客无视男女之嫌的诗文比比皆是。元稹那些描绘艳丽细腻的诗,固不用提;白居易的《琵琶行》,江州司马可以邀请邻船的经理太太来丝竹谈心,而且发为诗歌,以纪其情;即以较严谨的杜甫而言,也有“公子调冰水,佳人切藕丝”的旖旎风光。
唐代的这种风尚,到南宋以后便消失了,后世之人的伦理观念极重,乱伦者不仅为社会所不齿,且会被处以极刑。男女之防嫌很严,男女授受不亲已成为金科玉律。一般朝野文人,也都道貌岸然,即令背地里做了风流韵事,也不会如元稹、白居易那样扬扬自得地吟咏出来。唐代的这种风尚,自南宋而绝迹于中国,但在日本和朝鲜依稀留有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