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文化
唐代留给后世最伟大的遗产是文学艺术,诗又为其中翘楚。清初所辑《全唐诗》,共集诗篇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作者两千两百余人。经历七百余年,轶亡之诗必很多,犹如此丰富,可见唐诗之盛。清高宗二十八年(1763),蘅塘退士(可能名孙洙)再就其中选为《唐诗三百首》(实为三百一十一首),其中最脍炙人口者,童蒙均可朗朗上口,人所尽知。关于唐诗之品赏评鉴及其类别,历来文章很多,笔者不赘述。明高棅编《唐诗品汇》,将唐诗分为四期: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笔者循此分期,略作叙述。
初唐约一百年(618—713),大体沿袭南朝遗风,“不过嘲风月,弄花草而已”(白居易致元稹信)。初唐之诗讲求音韵对偶,没有超出骈文的模式。经过沈佺期、宋之问等人的改进,唐诗成为规模严格的律诗。律诗是唐代首创的一种诗的格式。陈子昂独倡复古(魏晋以前),作有《感遇》诗三十八首,因早死,影响甚微。
盛唐时五十余年间(713—766)的李白与杜甫是世人公认的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李白(701—762)的祖先于“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我们由此推算,他的祖辈在西域大约居住了近百年。李白出生于西域,神龙初,应是705年左右,随父入居剑南道绵州(今四川绵阳境),时年四岁。及长,“击剑为任侠,轻财仗施”,十足北方豪迈拓落的性格。年二十余始出川漫游名山大川,触景抒怀,发为诗歌,壮丽瑰琦,成为千古绝响。当时名人贺知章将李白推荐给唐玄宗,“帝赐食,亲为调羹”,可见宠遇之隆。传说李白任翰林学士时,尝与玄宗共饮,醉后命高力士为之脱靴,其超尘出世、目无世俗,一至于此。李白与友合称“酒八仙人”,“自称臣是酒中仙,长安市上酒家眠”。他的抒怀诗,平淡自然,有如顺口道出,韵味无穷;他的写景诗宏丽浩渺,极尽苍穹,超越亘古规范,自成一格。安史之乱后,李白生活坎坷。唐代宗即位(762),欲召之入朝为官,可惜李白卒,年六十二。李白留下的诗约千首,以乐府、绝句最多。
与李白差不多同时的杜甫(712—770)是初唐诗人杜审言的孙子。杜审言恃才傲物,冠绝于世,他曾替侍郎苏味道写判词,“出谓人曰:‘苏味道必死’。人惊问其故,答曰:‘彼见吾判,且羞死!’”其狂诞如此。他的孙儿杜甫,却是拘谨审慎的人物。杜甫“少贫不自振”,三十二岁时在洛阳遇见长他十一岁的李白,两人惺惺相惜,结为友好,结伴漫游各地。分别之后,两位大诗人相忆难忘,杜甫曾有《梦李白》两首,“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等句,读之均令人酸鼻。杜甫在那时已知李白将有“千秋万岁名”了。杜甫一生贫困,至唐玄宗四十三年时(754)尚“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窃恐转死沟壑”。他穷到“床头屋漏无干处”的程度,安史之乱时,他的“娇儿”之一竟死于饥饿。后杜甫避难到成都,依附节度使严武,在成都西郊筑草堂以居。他极富同情心,但“性褊躁傲诞,尝醉登(严)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仍有祖父遗风。代宗九年(770),杜甫由成都到耒阳(今湖南耒阳),困于大水,绝粮十余日,县官救出,馈牛炙白酒,大醉而死。这位一生颠沛流离,“弥年艰窭”的绝代大诗人竟如此谢世,令人悼伤不已。
李白与杜甫所处的大时代相同,同时生活在唐代极盛时期,同时遭逢“天旋地转”的“安史之乱”,但由于禀赋及身世迥异的原因,他们对时代巨变的反应迥然不同。李白有“五花马,千金裘”以换美酒的气概,杜甫却只是“双照泪痕干”,“寂寞养残生”而已。前者享受人生,欣赏自然的瑰美,以飘逸奔放的才情描绘成诗;后者颠踬困顿,备尝人世丑恶,以“浑涵汪茫,千汇万状”的辞句,将人世间的感受,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世号诗史”,信不诬也。其实盛唐以后的诗人的很多诗,都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都可许之为诗史。韩愈从不轻易称赞他人的文章(因他很自负),至于诗歌,则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我们有同感。李、杜两人吟咏的对象不同,但他们有共通之点,即反对初唐时代言之无物、吟风弄月之艳辞。他们为诗歌另辟蹊径,开创了文学的新天地,使诗歌的境界扩大、充实。
中唐(763—835)约八十年,有韦应物、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人。白居易(772—846)被贬为江州司马(唐宪宗十年,815年)时,曾写信与他的挚友元稹论诗。他虽推崇杜甫,称其“贯穿古今,诊缕格律,尽工尽善”,盛赞杜诗之能反映现实,例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但认为此类诗在杜甫的诗作中不过占十之三四,仍嫌不足。他自己最得意的是“讽喻诗”和“感伤诗”。当时天下传诵的《长恨歌》,是他自己最轻视的作品,因为那不过是游戏文章,没有反映社会实况与民生疾苦。情景深切,文字浅易流畅,才是理想诗歌;无病呻吟,堆砌文辞的作品,均不值一顾。他的代表作如《秦中吟》《卖炭翁》《新丰折臂翁》等篇,大家都已耳熟能详。它们刻画出官吏与宦官的贪婪、百姓的悲惨以及战争的残酷,历历如绘,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读之令人发指,也使人悲戚。白居易不愧为中国写实文学的翘楚。他活到七十四岁才逝世,留下的诗有三千多首。他的文章也很有名,史称他“极文章之壸奥,尽治乱之根荄”。
晚唐(836—906)约七十年,李商隐、温庭筠、杜牧等可为代表。他们并没有承继李、杜、白的传统,反而趋向初唐的雕琢堆砌词句,吟咏的题材亦转入风花雪月和绮靡的艳情,唯格律更严谨,词句更精致。如李商隐的“一树碧无情”“寒云路几层”;温庭筠的“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杜牧的“烟笼寒水月笼沙”“楚腰纤细掌中轻”等,均是例子。晚唐的诗歌,对宋代的诗与词,有极深的影响。
韩愈、柳宗元等人,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他们在文章体裁上反对唐朝初期辞藻瑰丽的骈文,提倡恢复朴质抒情、叙事、说理的两汉文,即所谓的复古运动,主张文以载道,要言之有物。这种文学改革的趋势,远在西魏宇文泰时已由苏绰开其端,隋文帝继之,曾诏令天下文章务必踏实。泗州刺史马幼之曾因为文华过艳而获罪。但三百余年的积习,很难由政府下令去除。唐初四杰仍然承袭六朝遗风,风靡一时,虽有陈子昂之反对,但无实效。及至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的写实诗歌出现后,风气为之丕变,华而不实的骈文始为大家所轻鄙,逐渐流为应酬之应景文体。白居易的奏议文章,已开古文之先河,韩、柳承其余绪,发扬光大,蔚然成风。所谓“文起八代之衰”,指自曹魏到隋八代的“衰文”(骈文)自此而始式微之意。
唐代在学术思想上亦有贡献。唐是承袭北朝儒学传统而统一的,故相当重视经学。唐太宗“尝叹《五经》去圣远,传习浸讹”,乃令颜师古、孔颖达等人“考定”之,经过儒者多方辨驳,订为《五经正义》,颁布天下。唐高宗二年(651)朝廷又修订过一次。这一次的整理工作,对儒学在中国的复兴有很大的影响。因为自后汉末年以来三百余年儒学已非显学,沦为诸子百家之一,不足与佛、老并称。例如隋代的王通(584—617),隐居讲学,号“文中子”,自著《王氏六经》,即《礼论》《乐论》《续书》《续诗》《元经》《赞易》等,均摹“六经”而成,又仿《论语》而成《中说》,用“子曰”回答质疑,“王子”自视可代替“孔子”。如此狂妄,而《旧唐书》《新唐书》均称之为“大儒”“名儒”。他门下的弟子,有名的如杨素、房玄龄、杜如晦、李靖、魏徵等,足见其影响之大。王通只活了三十三岁,有如学术界的一颗流星,其著作今存者仅《元经》与《中说》两种。他在当时可以独树一帜,可见儒家并无特出地位。在儒家地位变得神圣崇高之后,王通才成为离经叛道之徒,连《新唐书》中的《王通传》也被人删除了。
韩愈、李翱等人对儒学进行了发扬,由于韩愈的文章雄伟磅礴,说服力强,故儒学的地位日益尊崇。韩愈的《原道》《原性》、李翱的《复性书》,都是“攘斥佛老”,重振儒家的名著。事实上韩愈自身也受道家的影响,在《送李愿归盘谷序》中,他那种逸世隐居的遐思,与晋田园诗人陶潜《归去来兮辞》境界类似。李翱的大文中也带有强烈的佛学色彩。韩愈、李翱受了佛、老的影响而提出的“道”“性”“情”等概念,经过宋儒的阐研精发而成为糅合儒、释、道哲理的“理学”。
中国史籍,本由史官负责,自司马迁自撰《史记》而后,私家修史之风大盛。如班固之《汉书》、陈寿之《三国志》、范晔之《后汉书》等,均为著者私家修撰。至隋文帝十三年(593),朝廷下令禁止私人修史。唐高祖时朝廷设立史馆,任命宰相大臣主持修史,今正史中的《晋书》(包括东晋)《梁书》《陈书》《周书》《北齐书》《隋书》六种均为唐代官修史书。唐朝并未禁止私人修史,如李延寿述南北朝之《南史》与《北史》,均被列入正史。唐人所记唐史,称为“实录”,即皇帝起居注。惜唐代各帝实录今存者,仅韩愈所撰《顺宗实录》五卷,收于其文集中。顺宗在位不过八月,不足道。
正史之外的史学重要书籍如《唐六典》,汇唐代典章制度于一炉,成为研究唐史之要籍。杜佑(735—812)的《通典》,叙述自先秦以迄唐玄宗天宝年间的政制、经济、法律、地理沿革、边疆等,纵综成书,成为类似政治史的专史著作,所谓“九通”,是它开其端。著名史学理论家刘知几所著的《史通》,是中国第一部有系统的“历史学”名著。他批驳世人奉为经典的《尚书》和《春秋》,直斥孔子的虚妄以及所谓大史家如陈寿之流的卑鄙。关于他的卓识,古今有不少学者论列,他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史学界伟人。
唐代绘画、书法、雕刻方面的成就也很高。画家以阎立本的人物描绘最为著名。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绘自汉昭帝以来十三皇帝,最后一位是隋文帝称为“全无心肝”的陈后主陈叔宝。阎立本将陈后主轻佻浮薄的神情画得栩栩如生。原画为卷轴,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只展出后半段(至少笔者旅居该地两年间是如此)。另一位著名画家是吴道子,亦工人物画。可惜二人流传下来的作品都很稀少,山水画只记载上有,无作品留世。东晋王羲之的草书有如神运尽人皆知,唐太宗竟将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殉葬,可见其动人之深。唐代承其余绪,益以文房四宝之改进,书法精进,多所创发,成为艺术。有名的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均能各出新意,创造独特的体格,使书法成为高级艺术品。雕刻的进步远迈前代,“昭陵六骏”的浮雕,置之任何时代,均是杰作。
唐代糅合中国南北两种不同的文化类型及意识形态,兼容并收各族的特色,创发出一个崭新的文化,所以它能在豪迈之中不失穆静,飘逸之际仍见严谨,雄伟之余重染艳靡,奔放之下夹杂氤氲。它是新陈代谢的,也肩负起承先启后的功能。许多秦汉以来的传统事物在唐代消失了,或改头换面出现;若干传统所没有的文化,也在这个时代以崭新的面目呈现。读唐代二百八十九年的历史,无论著作政治、经济、文化等哪一方面,均宜做如此观。
在讨论唐代的历史时,我们不能忽视宗教在各方面的影响。自魏晋始,到唐初为止,约四百年间,据不完全统计,中亚及印度到中国来的僧侣约六十人左右。中国僧侣西行求法者亦夥,逾数百人,其中悟空(731—812)留印度四十年为最久,但最有名的是法显与玄奘。玄奘于唐太宗二年(628)赴印,留十七年始返国,他来回均取道陆路,与两百余年前的法显不同。玄奘带回各种佛经六百五十七部,“太宗见之大悦,与之谈论”,诏令房玄龄等人“广召硕学沙门五十余人”,在弘福寺翻译佛经,并修正以往华译的讹误。656年,唐高宗令许敬宗等人“润色”玄奘所定之佛经,这是中国规模最大的一次佛经翻译工程,佛学由是大为兴盛。盖玄奘精通梵文,能直译与意译,故其译文流畅达意,与以往之艰涩难解迥异。玄奘对佛学与佛教之传播厥功甚伟。佛学十宗中最盛之四宗,即法相宗(唯识)、天台宗(法华)、华严宗与禅宗均已具备,法相宗系玄奘所传入。佛学与佛教应分开讨论。
至于佛教,唐高祖时,以“京师寺观不甚清净”,许多“猥贱”“浮惰”之徒为“苟避徭役”而剃度,凡属此类僧侣,均勒令还俗,从事生产,京中只留寺三观二,天下诸州,各留一所。诏令虽下,但并未执行,因为天下佞佛以求解脱或修来生之人太多,何况他下此诏不久,即有玄武门之变。唐太宗即位后立刻改变对佛教的政策,此后唐代的皇帝,除唐武宗外,多佞佛不衰。他们虽然引道教的教主老子(姓李)为同宗而加以敬崇,唐高宗且追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但主要仍是迷信其长生不老丹药而已,并无所谓道学。从唐宪宗开始,有五位皇帝均因服食丹药而亡,所以唐代的道教与北朝的近似,不似南朝的研阐老庄哲理。唐代亦有少数以老庄之术讨论时政的人物,如元结、无能子等人,但他们与道教无关。道教的炼丹也有副产品,早期火药配制的方法,即首载于一本道教的丹经之中。
唐朝对各民族文化一律大度包容,故各民族所信奉的宗教,全都可在中国流行。景教乃基督教支派,于唐太宗九年(635)经波斯传入中国。唐太宗以其“济物利人,宜行天下”,为之在长安建寺一所。据明代出土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叙述,他们常受皇帝宠遇,“安史之乱”时曾“为公爪牙,作军耳目”,助弭乱有功。至唐武宗(841—846在位)崇道,始废其寺。祆教亦名拜火教(后又称明教),源起波斯,北魏时已经西域传入中国,高祖时亦在长安为之立寺,唯禁百姓祈祭。摩尼教亦兴于波斯,回纥人多信奉之,但朝廷亦禁百姓信奉。除以上三种宗教之外尚有回教。回教初由海道传入杭州、广州等地。上述四种宗教,除回教外,余均在晚唐逐渐消失,对中华文化的影响甚微。我们提及,只在说明唐代天下一家政策的实况。